小糖动物
有时 你可以过去 拍拍手 走过草地
那会儿她管你叫大白狐狸,她自己是小糖动物。 住在绿荫谷的时候,你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那天晚上你们在电话上聊了很久说了好多的话,快结束的时候,你忽然改了语调,用谁都熟悉的口音说: “同志们都累了,该休息几分钟了。”简直像得不得了,一下子把我们全逗乐了。
我拿过电话说:“累了,还说那么多话。” 你继续着那个调子:“谈话也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嘛。” 我说:“总理就是这样,让下来也不下来,给梯子也不下来。” 那次我们都说得很像,越说越像,最后都胆战心惊了。结束的时候你又冒出一句话,活像灵魂附体。 你问英儿:“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噢,你叫小糖动物。啊,是红糖的糖。” 从此英儿就成小糖动物了,成了那个《百年孤独》里的乌苏娜做出来的糖果。书里说在大家庭分崩离析的时候,乌苏娜还在坚持照料所有的人,做她的小糖动物。
“她真白”
太阳在云朵上 晾晒它的光芒
露西坐在平台上安静地看着树下的原木。 “她真白,”英儿对我说,“那么忧郁。” 露西是我们认识的少有的不爱晒黑的新西兰姑娘,眼睛永远大大地看着你。 “她真好。”英儿又说,好像是说她的白真好。“我想要你和她生的娃娃呢。” “我也要生个女孩儿,金头发的。”接着她这样嘀嘀咕咕,看我生气了就说:没事没事,长到十四岁就让她爱你,她会爱上你的。
山谷里的女孩儿都很羡慕她神气的样子。 你给她做的裙子,连身卡腰。英儿腰身修长,整个都是小女孩的体态,唯独她的腿丰润饱满,她说像她的母亲。 “适合穿裙子。”她转来转去照镜子。 她喜欢这种有许多自然褶的裙子,转起来可以一波一波放在地上,像小时候看的孔雀舞一样。她喜欢你给她做的那件粉红色的长裙,和那件黄底白花的短裙,她把手微微举起来,转身,然后你把多余的部分用别针别起来。 “我母亲不白。”她说,“我父亲倒白,可惜他没传给我,他的皮肤又白又细,夏天的时候都不好意思穿短裤。” “他让我咬他,我牙难受,他就绷绷劲儿说:‘闺女,咬吧。’我妈妈嫉妒我。”接着她又说:“我弟弟黄,像广东人。”然后,稍稍地想了一会儿家,说:“混血儿挺好看,我妈妈跟我说的,她就喜欢小混血儿。” 这是我第三次听她这么说。我看了一眼她带来的那个石膏的带翅膀的小天使。 她知道我特别想把它给扔了。
咪
多回一下头 就找不着家了
小老鼠瑟瑟发抖,猫无事一样,并不看它,仰面躺着把长长的腿四下伸开。就这样小老鼠昏了,终于再次想起逃走,它悄悄从猫身上下来,一闪就溜下了楼梯。 我们都断言这下它真的跑了。 猫却翻身而起,只轻轻一跃,看也不看就按住了它,(英儿从来学猫的样子,不学老鼠的)又把它放回到肚子上,小老鼠又开始发抖。如此再三。英儿惊讶得像小姑娘一样,眼睛亮亮的。直到猫厌了,拿起小老鼠一下咬掉了脑袋。
我给猫喷药。那猫与我不太友善。英儿却用她熟悉的方式叫它咪咪。 “这个‘咪’太大。”我说:“像一个猞猁。”
英儿留在岛上,从来在信里好像都没有提过这只大猫,只是在一封信里说,她好像有点儿身强力壮,再不怕老鼠了。她说:“方法很简单,恨死老鼠就不怕老鼠了。” 她把它们淹死,就像过去我早晨凉凉地起来,把老鼠淹死一样。英儿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我没多问,现在想,显然那猫早就不在了。
“回去问问你的丈夫”
你说四 你说四十
岛上很多人分不清你们,你们一起走就有人吃惊,说:噢,你们原来是两个人。不仅偶然看到的人,那一次常见面的陶罐老太太都把你们弄混了。 英儿从集上回来说:陶罐老太太今天神了,拉着我就跑。 陶罐老太太白发如银,都快八十了,还在她家水泥台阶上一跳一跳,上上下下,到海里取泥做陶器,精神之灼灿可以想见。她的丈夫是个机械设计师,不说话,只听她说。她早年在南非做过很大的陶瓮。他们都是基督教徒。两个好人。 她拉着英儿飞跑着到集市外面,把她放在汽车上,开车就走了。英儿有点儿莫名其妙。首先老太太没叫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了,她都没弄清楚。老太大一直在说“你丈夫怎么样”,“你的丈夫怎么样”。她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在南非的事、生活、上帝,车也开得飞快,英儿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 老太太说彼尔摔了一跤,彼尔就是她的丈夫,她说不很厉害,但是怪可怜的。由此又讲起她早年有过男朋友的往事。 “有彼尔的时候,”她说,“和男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彼尔非常好。后来信了上帝,就不需要了,一个彼尔够了。”她好像是在传道,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温柔。
她经常快活地说:“人活到八十岁,太够了。”她为此感谢上帝,为她的彼尔,和五十年的爱情。 彼尔,她这样说,东南风猛烈地吹着,她微微低下身,总是这样到海边去接她的彼尔。彼尔是机械设计师,也是帆艇爱好者,她给他画的他年轻时候穿英国军装的肖像,就挂在客厅的墙上。那时候,他咬着烟斗,棕色的头发像乌木一样。如今,他们都老了。 五十年了,她用手挡住光。在海滨她的小狗凯利,一动不动帮她盯着海面,有一只船远远地过来它就汪汪叫。老太太知道那不是彼尔,彼尔的船是蓝色的。海湾安静如初。她们一起等待着彼尔。 她叫着小狗回家的时候说:“经常是这样的,经常这样。”有一次她忽然喃喃地自己对自己说:“要是他不回来了,会怎么样呢?” 彼尔就是在船上摔了一跤。
她们到了地方,老太太利索地刹住车,对英儿一挥手,示意她下车,跟着就带她走进一个人家看几把椅子。那个人家,不准备带椅子走,要卖掉。她按按又坐坐,觉得不错。英儿不懂这是怎么了,所以没说话,她开始疑惑老太太是不是认错了她。 “当然,你要回去问问你的丈夫,但是要快一点带他来看,然后,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要送给你。你和你的小木耳真好!知道吗?我喜欢你们。”老太太彻底把英儿认错了,把她送回集上的时候嘱咐了这样一堆话。 英儿回家以后大声笑着说:现在得跟我丈夫商量商量。
你记得咱们那天笑了好久好久。陶罐老太太真让人感慨,她那么喜欢你,还是给认错了。你那天看着英儿说:她年纪大了,可能分不出来了。 英儿有时候把自己和你都弄混了。她像你那么笑,像你那么走,她想像你那样生活;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想变成你。
翻山
花草那边 紫楼叠嶂 称为国家
这儿的山一点儿也不单调,经常会碰到新的人,知道新的人家,新的路,他们的慷慨和小气。他们都是些不怕孤寂的人,又那么喜欢来客。 既画画儿又搞摄影的那个灰眼睛的小老太太,也是一跳一跳的。她翻山给我们送来毯子和画笔,气吁吁地一直说话。怎么认识的已经忘了,她就住在山那边,沿着山脊过灌木丛,就可以走到她家。那是一条新路。 她的家非常简陋,房子是铁皮钉的。屋里放着接雨水的盆,院里却种着好多花。她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照相,据她说能照出鱼眼睛看见的世界。
暴风雨之前的沉闷和渴望,一阵阵掠过树丛,房子各处都发出声音。我松开英儿她没有怪我,脸色暖和而沉静。 她说:出去走走好吗? 我们走在风里,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如涛的树海的声音,使我那么渴望握着她细细的略感生硬的手。我不看她,但感到她发丝飞舞,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大树的喧哗。 在浅浅的小树林里穿来穿去,再不会有人,可是这隐约的林中小路必有人修理,不然在这样的雨季,怕是已经被迅速生长的枝条淹没了。英儿让过一丛带刺的灌木,我用棍拨开它:“小心。”在清一色的茶树林里,这种带刺的灌木是不常见的。 “英儿。”我看着她。 “要有娃娃了呢?” “那我就立她做继承人。”
登上那块大石头,可以看海。树匀匀地铺到山顶上去,背着海风。迫近海的地方,礁岩都是白的,那就是动地惊天的激浪;可是在这儿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线线粗犷的白色在海湾里移动。不知怎么有一叶桔红的帆,倒在海里……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弄帆板吗? 英儿走在前面,她穿牛仔裤挺好看的。 “我爹不喜欢牛仔裤,上高中还不让穿呢。”
从树林里出来,闪出一片黄花,风好像小了,但大团大团的花树还在触目地舞动,鲜黄鲜黄的。她忽然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也握住她。我觉得那花树动人,因为风也吹了我们。 “你的手硬。” “你从来不会说好话,怎么难听怎么说。”她没有生气,还笑一下。“我弟弟也说,我的手一点儿也不温柔。我那会儿对他说:‘你不要搞错人了!’”她想起了自己在家时候的快活。
走近那几棵大柠檬桉,就快到老太太家了。在这儿很容易走错。我们斜穿过一块长满野梅的山地,沿着几根铁丝继续走,这就差不多到了。回头再看柠檬桉缠绕着淡青淡棕的树皮,一条一条,简直像湍急的河水一样,涌到天上去了。 “呜--呼!” 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站在老太太的后园子里,在小狗的叫喊中打了招呼。
老太太在家,她一看见我们站在她的苹果树边就喜得不得了,说我们是一对好看的中国小人儿。英儿告诉给我这话时,忽然特别快活起来,她在老太太飞速的谈话中,变换着神情,我站在边上,像看快速录像。 老太太又开始显示她的宝贝鼻子,她用手指弯了一下,意思是说,她中部微微隆起的鼻梁是从古罗马来的。她让英儿拿好画册,展示那个公元初的塑像,一块神情细致的石头;老太太随即向光挪开一步,眼神和角度都调得和石像一样,然后问:“像不像?” 英儿笑得脸上都起了细纹。
饼干,茶,桌上还摆着三叶虫的化石,箭簇和石斧。英儿一句句把老太太的话翻译给我,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也帮助她,告诉她三叶虫的地质年代。英儿永远在多少千的问题上弄不清楚,西方人习惯用千来表述万:“十千。”他们说。 寒武纪距离现在五亿多年,“寒武”原是英国威尔士的一个古代地名,那时的生物以海生无脊椎动物为主,主要是三叶虫、低等腕足类和古杯动物,以及红藻和绿藻也开始繁殖,它们沉积在石灰岩、页岩和砂岩中。 英儿对印在我脑子里的说明书感到惊讶,特别是怎么就能忽然全都想起来。老太太在边上等待,她并不想让英儿的注意力转移太久。她说:“看——” 绵延无际的沙滩上有一个箱子,箱子奇特地伸出了一只脚。老太太把这张照片放在我们面前,说这就是她,是她的脚。英儿被老太太充沛的能量弄得有点儿晕了,她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我;恍间好像在一个沉静的地方,透过这层喧闹,她在看我,让我蓦然想起,她在薄暗中温和的神情。 “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中国。一个甜蜜的中国姑娘。” 老太太礼貌地但是又不由分说地,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她小小的下陷的沙发上。她开始放录像了——
光影跳动几下,那骆驼牌香烟广告和如烟的西部马群忽然消失,出现了中国南方鳞次栉比的乌瓦,台阶湿润,炊烟袅袅,画面上有一个舂米的女子,英儿说是丛栅,故事叫《良家妇女》。 “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丈夫。” 老太太显然很喜欢这个电影,几乎也把我们当电影看了。我们不太说话,一直到电影里的那个女子离开家,疯女人静静地没进水里,才向老太太告辞。
天已经暗了,英儿有点儿兴奋;她好像在学习一种新的应酬,新的生活方式,把别的事都忘了。
傍晚的山林寂静,风没了,好像让位给了树枝间泅开的暗影,只有那条小路还是恍惚的白色,英儿有点儿怕黑,而那林子正在一阵一阵暗下来。我拉着她往上走,她的手握住我,紧紧的,整个空寂的大山上只有我们。我立住脚,亲了亲她,又往前走。 到大路上就快要看见家里的灯光了。 在半山疏密交错的树影中,灯亮着,你回家了,她这时才松开我,快乐地叫一声,跑上山去。她又有那么多话要说了,关于那条路,那个老太太,我们路上看到的黄花……“真漂亮啊。”它是在最难以接近的荆棘上,开放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