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时候,一位就职在日本公司做业务员的朋友给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摄於新西兰奥克兰岛的激流岛的照片。朋友指著後面一所不那么起眼的房子说,瞧,原来顾城就住在这里。我要是有钱,就马上买下它,将来这里肯定成旅游的点儿。定睛看去,照片上这位因公到新西兰公干的朋友背著马桶包,叉著手,目视前方。那表情看上去,很像日本人到了中国的名胜古迹前,匆匆忙忙拍下的一张纪念照。我仔细看那照片背影的房子,心中涌起一种无名的感慨。 说来知道顾城这个人也算很早,是在二十几年前。当时在北京,《诗刊》刚刚主持开过第一届“青春诗会”。学姐徐国静参加完会议回校後,给我们这些後辈们讲了“青春诗会”的一些情况。她讲到《今天》的一些事情,讲到北岛、顾城和舒婷,讲到她对这批青年诗人们的个人印象。当年她讲到顾城的时候,她特地说到顾城和舒婷之间的友谊。“他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那以後就读到《诗刊》上他那一组短诗,知道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现在想起来我非常佩服女人的直觉。顾城去世後,当然有不少怀念文字,但舒婷写的“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我最想念顾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短短几句,是最真也最让我感动的。 激流岛成为朋友照片的背景,是因为他知道顾城的诗歌或至少知道顾城的故事。而对於1993年行将走向自我毁灭的顾城,经常出现在他生命背景上的,是北京,是关於北京城的回忆。“是早晨都有的冰雪/一共四个/她总是靠边骑车/小孩跟著攘一大块土/路就成了”(顾城《中华门》)。1993年他以《城》为总题写了一组这样的诗。其中有以《天坛》、《东华门》、《德胜门》这样以古建筑为标题的;也有以《首都剧场》这样的建国後的建筑为标题的,有以《南池子》、《後海》、《将台路》甚至《遮月胡同》等地名为标题的;也有以曾经有过但已经不再存在的《中华门》、《太平湖》命名的。在组诗的小序中他写到:“行到德国,像是小时的北京。有雪,也有乾了的树枝在风中晃动,我恍惚觉得沿著窗下的街走下去就回家了,可以看见西直门,那黄昏凄凉的光芒照著堞垛和瓮城巨大的剪影,直洇开来。”顾城说,在梦里,他常回北京。“太平湖或中华门,现在都没有了,晴空中的砖和灰土、新筑的坡道、枣树都没有了,可我还在上面行走,看下边和以後的日子。” “下边和以後的日子”,是顾城不愿涉足其中的日子。英儿说,顾城从小就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他对於自己在人间的时间有限是早有觉悟的。并且他简单化的世界图式和真正存在的世界毕竟很难兼容。但最终他采用那样激烈的方式结束一切,多少还是让人感到意外。 然而人世很长。我不知道新西兰和中国之间什么时候会签订旅游协定,但如果中国人将来能够自由来往新西兰的话,到激流岛凭吊的人会有不少的吧。也许还会真有人把这里开发成赚钱的“景点”,亦未可知。想想梵高和高更当年作画的岛,不是都已经成了当地的旅游资源么。同情者悲落叶於劲秋,无心者嘉柔条於芳春,不过这和“人时已尽”的顾城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著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顾城《墓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