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歌,朦胧诗,文学,精神,至爱,至善,Gu Cheng,Poet,Spiritual,Kindness,Black eyes 诗人顾城专题站。纯粹精神。纯文学。纯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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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折断了
作者:纪灵  文章来源:《顾城弃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4 13:05:14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鹤莲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你能微笑,
    能用愉快的眼睛,去看鸽子,
    能在那条小路上,
    跳舞,一边想入非非地
    设计着未来。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不相信,
    那盏灯真的灭了,星星和信
    丢了,你的灵魂一片黑暗,
    不相信你那样看我,
    是真的让我走开,
    ……

              (谢烨:《我不相信,我相信》)

  顾城死了,他的妻子谢烨也死了。黑眼睛的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的顾城不在了,他的妻子,在有关他们婚姻爱情的文章中被描写得如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一样的、美丽、纯洁的谢烨同归于尽,童话死了。
  悲剧已经发生。重读他们的诗,令人心痛。我在《朦胧诗选》中找到了谢烨写的《我不相信,我相信》这首诗,竟仿佛是一个不祥预言,那声音,越过死亡的屏障,顽强而凄婉地诉说,宛如一个童话的回声。
  就在惨剧发生的10月9日,八天以前,《香港文学》,10月1日出版的第106期,还登出了顾城的诗作,这成为绝唱,它想必是顾城生前发表的最后的诗作之一。诗题为《故宫》:

    她们修的窗子挺好看
     是他家亲戚修的
    一共两个门 鸟叫成四个
         有屋檐
    本来就挺好看的
    亲戚们都知道,先提板凳
    我也知道,为什么没做好呢

  诗以北京景物为名,似乎映证了顾城父亲,老诗人顾工的说法,他太想北京了。但也许这诗中的故宫,只是一个象征,它是家园、故土,又是曾经拥有而不似从前的一方梦境。诗的语言像儿童口吻,而感觉是成年人的吧,因为儿童是很少思索“为什么没做好”的。还有,意象之间,有很大的跳跃,很多的空白,我不想强作解人,更何况“诗无达诂”;只不过,这些空白,引起我一些联想,不由得去揣摸、体验诗人想要表达的内心思绪。为什么“一共两个门 鸟叫成四个”?莫非鸟可以进进出出,有更多的自由?“先提板凳”,是希望站得更高、望向窗外辽远的天空吗?或者,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我跃向高远处?”我的一跃大约不理想,引起了自问、自省……。笔者的想象力不够丰富,这诗应该由更专业的人士来诠释,只是,在这首短小的诗中,我觉得,有一片童话风景,又有留恋、疏离和困挠的气氛。
  《香港文学》第100期发表了雷米的报导:《中国前卫艺术展在柏林举行》,其中可以看到今年初顾城等中国作家在这次大型文化交流活动中的行踪。报导中说,1993年1月29日正式开幕的中国前卫艺术展包括画展、文学、音乐和戏剧四个部分,主办单位柏林世界文化宫同时编辑出版的画册《中国前卫艺术展》介绍了60位生活在大陆和海外的画家、艺术家。参展的音乐部分由民族音乐、古典音乐和摇滚乐组成。崔健、“眼镜蛇”、王勇、“1989”、“唐朝”五个摇滚乐队2月1日抵达柏林,他们在以后一周的活动中相继进行了成功的演出。这次活动的文学部分被称作“中空的世界”,应邀前往的中国作家有来自大陆的芒克、刘震云、苏童、张懿翎,来自荷兰的北岛、多多,以及生活在新西兰、目前在德国学术交流中心写作的顾城,和来自澳大利亚的杨炼。世界文化宫为中国作家安排了朗诵会和专题讨论会,这些活动受到柏林听众的欢迎,获得了完满的成功。尔后,中国作家将分散去德国其它城市,做朗诵旅行。
  在讲坛上、舞台上,中国前卫艺术家的风采被一双特殊的眼睛注视。她是他们的背后、台下的那双眼睛;她跟踪他们、报导他们;她,又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们大家喜欢的朋友。她还是《朦胧诗选》的作者之一,只是,她的诗名,注定被更强烈的光芒掩过了。
  现在我们知道,雷米就是谢烨。
  而谢烨如今不在了,当中国前卫艺术家有朝一日再度聚首时,这双曾经在场的眼睛永远关闭了。我们重读这篇报导,看不到谢烨的在场,但这报导本身,分明是那双张大的眼睛在望向我们。
  顾工说到,顾城今年在柏林完成了一组长诗,是顾城留下的最后一组长诗,诗名是他自己的名字:《城》。《香港文学》第100期今年4月发表了《城》的选章,但不是长诗,而是一些短章,诗题除《彩墨》《邮》外,都以北京地名为题。尽管如此,《城》中的《琉璃厂》、《中关村》、《月坛北街》、《公主坟》……依然浸透了非常个人化的感觉、思绪、意念,仿佛是对自我身份的搜寻和确认,只好像是从散漫飘飞的想象中随意抓来的一些羽尾,羽毛拼缀出一些图案,轻盈而不确定。如最短的一首《知春亭》,是这样:

    那么长的走廊 有粉笔
    把手伸得高高的

  《城》,是那个漂泊远游的北京孩子留下的一群鸟儿,鸟儿在空寂的内心空间游戏、飞翔。我无法说出其中确定的意旨,只能辨识说,这些地名,确是在北京。别的,那“城”,是内心风景,像诗人自己一样,或者,就是他自己。
  “中国前卫艺术展”活动的中心起点选择的是顾城长期思考的题目,《东方艺术——灵性意识的选择》,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顾城谈到:作为东方的艺术精神,与西方不同,它的主体不是有、存在,而是空无,一种心境下的自然关注,与西方文化相比,它更像月光和空气。一种气息使鸟群飞翔,它是自然的,没有既定的方向,又是自由的,它可能飞向任何地方。
  顾城说:我曾在新西兰的一个小岛上,断断续续地花了很多时间,打一块石修一堵墙(我把它看成城墙),锯我的木柴,这样生活了四年,好像是远离了中国,而我觉得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体验到了东方的境界和情趣,恢复了生活的和谐。东方精神并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灵性也不是一种文字的形式,它是一种关系:人与人、人与天;它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种愿望——选择方式的自如。这愿望与我同在,不论我走到哪里,都可能感悟到我的归宿和来源,我在新西兰获得的是宁静、阅读本身。
  这篇采访录发表在今年6月,《香港文学》第102期,作者是谢烨。
  谢烨和顾城在一起,在外人眼里,他们俩是一个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过:我们俩就是一个人。
  但不尽然。《香港文学》去年9月载有一篇报导:《我看见顾城在中心饭店》,作者麦文写于荷兰鹿特丹,他写的是在这家旅馆,顾城夫妇的房间让人撬了,谢烨去找夜里当班的服务员来处理,顾城捂着谢烨装他俩旅行护照等重要证件的包,在房门口守着。作者遇见的是顾城与谢烨两个人,但他凝神注视的焦点却主要是顾城一人。“顾城给我的印象是:极其顽固而又极有精神。他穿一件中国衬衣而且是十年前中国人的穿法,一天之中至少三次有人劝他改一种穿法,他就是不听。那个晚上,我真的有点兴奋,当然也累了,我还想起顾城的帽子,他自己做的一种帽子,我从来也没见别人戴过,他可并不时髦,我想,好像也不奇怪?”
  《顾城之死》中谈到:顾城“妻子谢烨也从事创作,只是鲜为人知。”
  谢烨的短篇小说《出境》发表在1992年8月《香港文学》第92期上,我读它时正因为作品“鲜为人知”而没有很在意。重读这篇作品,一个明显的感觉是,顾城和谢烨决不是一个人,不仅是创作才华和表达方式有区别,而且,从根本上说,他们原来就是两个人。一个人的说法,只是生命中某个童话阶段的境界吧。这篇小说里写的,正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之妻的女性,她个人对夫妻彼此关系,融洽及隔膜程度所作的小心翼翼反省,小说里写到:
  ……由于我的内心如此敏感,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这个世界或者别人无意之中对我的伤害。我也不愿意伤害别人。这一切都并不是说我曾经受到什么人的笑话,或者说有人伤害过我,不是的,我小心地学习把一切该我做的事情做好,可以说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以成功地避免了一切对我可能的伤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能容忍来自哪些方面的伤害,所以我是一个完美的胆小鬼,至于我的丈夫,他是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的事情。
  小说中的这位丈夫,叙事者说,他是个老实人,又是一位具有真正艺术性格的天才。“一个似乎很难在这个世间活着的人,又是那么顽固地带着自己的梦想活下去”。
  她说:“而且结婚的时候,我就已经对这富于幻想而谨于言行,性格绝对而又不会待人处事的人非常满意。那个时候,我竟糊涂到像好多别的人一样,以为他是捧献出了一个色彩缤纷,纯稚动人的世界——为我”。
  她说,以后,她一点一点地受丈夫看待世界的影响,并且逐步开始了解自己,分析自己的性格、想象。愿望与现实的冲突使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地位的渺小,为此她的自嘲超过了丈夫,这嘲讽是苛刻而无可奈何的。
  “所以我知道能够伤害我的,不是我的丈夫或者什么别的人,往往是我自己”。
  小说的故事是,在出境处遇到麻烦,妻子与警察发生激烈争吵。她希望丈夫能表示理解,或者说一句安慰的话,使她从激怒中平息下来,但这种假设落空了。丈夫的话是“不解而低声狠狠地”说出的,反而是“这冷酷而严峻的声音”惊醒了她,使她猛醒这一切的可笑。她因自怜而冷静下来了。
  后来,她们夫妇俩获准出境。妻子感情上的伤痛和沉默,丈夫一无所察。“他还是那样坦然自若”。
  被某种疏忽、冷淡的态度留下的创痛内含于小说中,假如不留意,或许读不出来,就像生活中许多寻常夫妻一样,就像谢烨的创作一样,鲜为人知。
  谢烨小说中的艺术家夫妇是不是顾城夫妇,我想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们知道,哪些东西是我们不知、“鲜为人知”的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设法去知道得多一点。谢烨在小说中探寻的正是这个东西,是对婚姻由理想到实际情形的察觉,如在摸索那道裂纹。在有些人眼中俩人这是完美无缺的姻缘,可她并不想当爱情偶像,她宁可咀嚼和品出这一现实的感觉。
  顾城最后的诗作,我不大读得懂,但我还是可以感到,他在一个空旷的、灵性的河流中游得很远很远。我很喜欢发表在92年5月《香港文学》第89期上的《还原》这首诗,诗中写到脚印上的河滩、冥河的堤岸、青草、手上玫瑰的血管,也有爱人的形象:“站在她身后、每一丝头发都成为春天”。诗境渐次变得古老,洪荒时代一般遥远又潮湿,有奔跑的孩子,但诗人结束说:

    不要穿过水面
    穿过水面
    阳光会折断

  但阳光折断了,在那个黑色的10月9日。
  十多年前,青春鼎盛年华的谢烨,在童话般的热恋时期写下《我不相信,我相信》一诗,今天读来,这些如此依恋地肯定爱、肯定生命的诗行浸透了令人心碎的悲剧意味。在这样的诗句面前,我们唯有沉默无言——

    我相信等待,哪怕是
    漫长的,黑暗的,哪怕是在坟墓中。
    只要那条小路活着,
    落满白色和紫色的丁香,
    你就会向我走来,
    说出一切,就会说:我爱。 
    我相信,我是幸福的,
    甚至幸福得不能呼吸,
    不能回答你的询问
    我等得太久,已变成了
    一片山谷,已经变成了
    山谷中泉水和云雀的歌声。

1993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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