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学系列讲座——顾城逝世十周年醒思
第二场:顾城之<颂歌世界> 主讲人:黄粱 纪 录:郑澪 时 间:2003年4月6日 地 点:紫藤庐 内 容:
上半场
黄粱: 顾城的<颂歌世界>有四十八首,写作年代注明1983.10—1985.11之间,83年对顾城来讲是很重要的一年,因为他在83年的8月8号跟谢烨结婚,这作品是他结婚之后头两年写的,在组诗后记里顾城说这是他对自身的回顾,用诗把自己重读一遍。
第一首诗<是树木游泳的力量> 这首诗的结构分成两段,第一段出现了几个东西,最重要就是鸟,「鸟在空中飞行」,当鸟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它感觉到「群树招摇」,它感应到「海潮鼓荡」,「鸟在空中说话/它说:中午/它说:树冠的年龄」,中午是什么意思呢?对鸟来说是天上,而相对于飞鸟而言树冠在地下,也就是说当鸟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它感觉到四面八方跟牠之间的呼应,激发它伸展出飞行的意志和能量,这就是开头「树木游泳的力量」所带出来的东西,跟鸟的飞行相互呼应。 这个无穷止飞行的能量,到第二段时传达到人间。第一段是自然的力量,第二段这个力量贯穿到人身上时,我们感觉到爱情的芬芳满溢,我们在爱情的芬芳满溢里感觉到静默、舒缓、丰美、无蔽障的力量。「我们在风中游泳」,我们内心的感应跟飞鸟的感应是一样的,这股力量贯穿我们。在这种力量底下,「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看不见的意思是,静默无言,我们看不见也说不出,因为我们被那个丰满的芬芳所包裹,「最初,只有爱情。」 第一段述说大自然的力量,它推动了一切生命,生命在呼应、奔走、升华与成长,第二段是内心里面的感受,这首诗呈现自然与人之间的天人照应。在天人照应底下,我们被无穷止的芬芳,无穷止的能量所散布、包涵着。 这首诗不是讲树木,而是爱情,讲那种推动生命的根本力量,爱的力量。所以标题虽是「是树木游泳的力量」,其实是无标题的,是一首无题诗。这首诗也不是诗人对爱情的描述,而是当诗人被爱情的能量感动,这个能量透过诗人来发言,在这种情况下诗人被消溶于诗,这是纯诗。当人被爱情的能量及情境包围,诗只能表达内心与爱情之间最根本的呼应,在这个呼应里面没有别的声息,只有爱情。
<提示> 这首诗标题为『提示』,其实也是无题诗,提示是当诗人说「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爱情」,还是难以明白完整地表达,于是他接着写第二首再一次提示什么叫做爱情,以及什么叫最初的日子。「和一个女孩子结婚/在琴箱中生活」,爱情本身就是音乐,「海水在轻轻移动/巨石还没有离去」,这是一个时代的场景,也就是生命最初的日子,他告诉我们爱情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你的名字叫约翰/你的道路叫安妮」,约翰是个男名,安妮是个女名,在爱情所涵包的日子里,男人的角色是什么?女人的角色又是什么?顾城告诉我们,男人是一种命名的力量,而女人是道路,光有命名的力量是无法移动的,要有女人做为一种道路,才能把生命开展出去。 这是顾城给我们的提示,你如果是从语言文字来接近这首诗是不可能的,诗虽然用语言文字来表达但诗不仅是语言文字,你如果从文字的指涉意义来进入这首诗是没有办法理解它的。你不能光从文学的角度来阅读,应由心的洗涤而生感应,也就是第一首诗所指的「天人照应」,天地承扥鸟飞行的力量跟人之爱情互相呼应,这种互相呼应的力量使顾城展开了身体与自然的对话,诗呈现一种存有的光芒。我们在诗的阅读时也是一样,必须有这种天人照应才能够看见存有之光,这存有之光贯穿了顾城、诗篇以及阅读中的我们。 诗的写作跟诗的阅读其实同样艰难,你必须要有这样的心灵准备,你敢于在这样的时刻把生命打开,才能跟存有之光互相呼应,你才能够超越文字的蔽障抵达它内在蕴藏的精神。
<童年> 这首诗很短,「大地平稳地坠毁/月亮向上升去/金属锅里的水纹」顾城用这三行告诉我们童年是什么?「大地平稳地坠毁」,其实讲的是从日升到日落的天体运动,「月亮向上升去」也是月升月落的天体运动,第一行是日的运转,第二行是月的运转,当日运转完月运转,形成阴阳循环,也就是说童年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日与夜绕着他循环的自我完足的世界,在这个情境里出现一个东西:「金属锅里的水纹」,这个水纹就是梦想,就像太极图里面那条虚线。童年如此奥秘,唯一存在的是以自我中心的主体,同时梦想环绕着他。顾城用三行诗来显示这个秘密。
<懂事年龄> 我感觉顾城<颂歌世界>前七首是一系列的观照及思考,从爱情、提示、童年到懂事年龄。什么叫懂事年龄呢?我们大家都经过懂事年龄,懂什么呢?一开始我们渴望接触异性,同时也产生对异性的压抑及逃避,但这种压抑及逃避反而更夸大了幻想,也就是下面的「红草地中绿色的砖块」,它把现实整个扭曲掉了,应该是绿草地跟红砖块,可是对女性思慕的压抑反而造就一个触目皆是女性风向的幻境,「大榕树一样毛森森的男人」写性的觉醒,「我去食堂吃饭/木筷在那里轻轻敲着」形容一种饥渴。 除了对性的觉醒之外,懂事年龄还懂什么?其实他懂了一个现实的人间,在这个现实的人间里,一个从童年跨到懂事年龄的人,他感觉到现实在意识上的压迫感,成年的尴尬,这在童年是不存在的,因为童年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现实意识的压迫感透过火焰的手指显现出来。这是顾城就「成为一个人」的历程,展现出他对现实人间的理解,现实人间用火焰、阳光、黄金来呼应。所以童年是一个阶段,懂事年龄是一个阶段。
<方舟> 懂事年龄之后他就要开始经历他的人生,人的一生究竟是什么呢?这首<方舟>就是在讲这个。方舟面对的是洪水,洪水就是人间世,方舟就是人的一生,这艄方舟最后必将沈没,被火焰烧光,但是「每扇门都将被打开」,你会遍历你的人生,它充满了惊奇,你可以在上面玩耍,这是顾城对人一生的俯瞰。但是人的一生本质究竟是什么?顾城接下来用另一首诗来打开这个意涵。
<求画> 就顾城来讲,人的一生包含生命经历及身体经验,生命经历是外在,比如你去到哪里?做过哪个工作?碰见哪些人?这些是你的生命经历。另外一种是身体经验,从少年、青年、壮年到衰老,我们的身体也在变化。求画这首诗讲的就是外在的生命经历,一个武士,找一个少年求一张画,这张画就是他的生命经验本身:皇城、神庙、冰淇淋、北美人、夏威夷、狮子、斑马、电话,还有银亮的水气,武士向少年致谢,画纸卷了起来,走了。你可以感觉到这个情境是一个山水图绘,人的生命经验在诗里用山水图绘呼应,显示人类的生涯规划或简历。最后两行「胶土中有一具具白骨,那些手握着刀,斜斜的没入深海」,这画面暗示生命最终的结局。
<内画> <内画>讲的是躯体中的生命,它不是外在的。我们的生命就像个鼻烟壶,我们在身体里面作画,身体不断产生变化,成长、茁壮、衰颓,一直到最后枯干。身体里面的画无法与别人共享,不像刚刚的<求画>有一个少年,他透过沟通可以拿到那幅画。可是身体里面的画,这种身体经验是无法与人共享,「我们从没有到达玫瑰/或者摸摸大地绿色的发丝」,它讲身体的孤绝,喜怒哀乐及痛苦等身体里的内在经验,总体来说就是「心」。每一个个体都是绝对孤绝的,这就是所谓内画。
以上七首诗显现一种生命循环,<是树木游泳的力量>展现对生命根本力量的呼应,到<提示>、以及<懂事年龄>的成长经验,<方舟>里对生命的俯瞰,以及最后<求画>、<内画>对生命及身体经验的触摸,顾城提出他对诗、人间世、生命经验的抚摸。顾城的诗来自心灵直观,从出于天人照应的一种跳跃,不能从表面的文字意义去理解,这七首诗形成一系列对人的根源的启示,最后写人的心灵孤绝。
<运动> 运动并不是指体育课的那种运动,而是指像「三反」、「五反」、「大跃进」、「新生活运动」之类的,这是顾城对整个时代的俯瞰,这种诗他写的比较少,但在<颂歌世界>中有几首,可以一起讲。顾城对整个社会、时代的透视非常彻底,他讲出了运动的虚幻性,运动是「毫无希望的婚姻」、「那条虚无的手臂」、「打破头颅的士兵/一个人和一群」,这首诗从一张海报布告为基础顾城谈起他对所谓「运动」的看法。 顾城在这么早的年代,就写这样的诗,其实满危险。虽然他并没有写明确的某个运动,但确实批判了运动。顾城的诗也可以理解为指涉而不是批判,他只是指出真实是什么。
<黑电视> <黑电视>其实很简单,就是电视黑掉,因频率干扰看不见画面,影像在镜面背后。这首诗讲蔽障跟显现,电视是一种显现,可是电视显示出来其实是一个虚假的东西,是被控制的东西,一个虚假的现实,可是当它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你反而看见了真正的现实。「声音的舌头树上一伸一缩」就像广播,喇叭在树梢上,它跟电视是呼应的。所以当电视画面显现出来:两个孩子在水坝上行走,但事实可能是两个孩子在水底阻挡河水,这是两个画面一显一隐相迭。这首诗跟<运动>一样是对真实的挖掘。
<如期而来的不幸> 这首诗可以跟<运动>来做呼应。如期而来的不幸并不是指某件事,它讲是悲剧,也是时代的集体命运,是诗人对时代盲目的、集体的冲动之指涉。在极权社会,个人意志是消亡的,在集体意识宰制下个人不见了,所以文明的圣殿被践踏,「人始终在胆小的哭泣」。虽然这首诗讲的是时代集体的命运,但已经散发出人的觉醒,具备这种觉醒才能够洞见现象背后的真实。 从「运动」、「黑电视」到「如期而来的不幸」,我们看到顾城对时代的摸索,透过历史场景诗人展现对诗、心灵以及人的体悟。
<空袭过后> 表面上看仍是一种时代的场景:空袭,实际上诗人是写着:在时代的场景里人内心的运动。<空袭过后>并不是讲打战,它讲时代的动荡,在动荡里到处是湿滑、打碎的心。「这时你走过来/提着沉重的草篮/你给我带来食品/金黄的蜜和面包」,这个人是谁?他不是顾城的某个朋友,这个人就是「诗」,诗就是金黄的蜜和面包,它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抚慰我们,给我们带来一种心灵的力量,使人可以生存下去。然后,当你死的时候,「一种碧绿的草/封住了我的战壕」,顾城在这里讲的是诗跟诗人之间的关系,诗人不能离诗而独存,而时代的动荡也无法阻绝、干扰诗跟诗人之间内在的永恒的交往。
<调频> 这首诗可以跟孟浪的一首诗<连朝霞也是陈腐的>对照看,「连朝霞也是陈腐的/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谓黎明/光捅下来的地方/是天/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这两首诗表现出诗人的立场不一样。所谓调频就是调整收听频率,调整好你就接收得到黎明,这时代是没有光的,全民都在调整频道。「在崩坏的大峭壁走着/灌木和人群」,时代弥满黑暗,一路漆黑。「还有二十几里路海滨的道路」,顾城告诉我们「还有可能」,他认为通过频道的调整还是有可为的。时代弥满黑暗,顾城认为是内心的迷失,而孟浪认为是结构的关系,一定要打破它,用力气把它刺穿,光才会撒下来。
<狼群> <狼群>不是在讲野兽,而是牵涉到诗人与诗之间的照应,在这首诗的字里行间并没有狼群这样的东西,甚至没有狼,这首诗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诗意示范。当诗人描述一盆花的时候,他不会直接去描摹那朵花,而会去烘托花叶与空间之气氛,突显它的美学情境,来展现这盆花对环境美感的影响。狼群也是这个样子。「那些容易打开的罐子」他打开了,「里边有光」,可是这个光的周围其实是封闭的黑暗,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内在场景里,「忽明忽暗的走廊/有人披着头发」,这个人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狼,在这个有光的情境里,罐子四围的黑暗里隐藏着什么?就是狼群。这首诗其实讲的是人性,人性的贪婪饥渴通过狼群来显现,通过情境暗示来告诉我们,在这个光忽隐忽现的场景里,狼跟人是分辨不清的,它的四围被更深的黑暗环抱。这首诗通过狼群来探索人性是什么?把狼群、人性释放在封闭的罐子里,释放在时代的压力里,传达一种忽明忽暗、似人似狼的时代氛围。
<周末> 这首诗跟<狼群>有类似的角度,一起讲会看得更清楚。周末的时光没有别的内容,只有灾难,为什么只有灾难呢?他说「灾难像一个空箱子,倒在地上」,一切都暴露出来,所有的人性、欲望、身体、感官毫无顾忌地显现。而顾城向我们显现他内心隐藏的期待,他期待马车、消息、玫瑰,他认为生活充满的期待应该像似新鲜的玫瑰,完成一种心灵实现;生活不应该是灾难,就像狼群充斥造成时代的灾难一样。 顾城的诗不会讲琐碎的情事及思维,他把时代像一块陶土一样捏塑,他找了几个基本元素挂在那里,架出一个非常深邃广阔的场景。
<硬币中的女王> 这首诗满有意思,硬币中的女王在台湾是没有的,女王头大概是港币、英镑,在小小的硬币中有一个女王头像,当顾城看到这样的硬币时候,产生一种非常细致的联想:这个女王住在一个四周都是海的孤岛上,她不能逃避,为什么?她「被风捉住手指」,「她被一个小小的咒语所禁锢」。可是她一直在想,有一个男人会来救她,想那个男人在砍一棵杨树,要造只船来拯救她,把咒语破除掉。但这首诗并不是在讲爱情,直到最后那男的都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咒语没有办法破解。 这首诗其实在讲金钱本质。女王显现在硬币上面,而顾城从中看破金钱的本质与价值,金钱能够购买什么?谋取什么?金钱欠缺什么?那女王永恒被禁锢在硬币的孤岛上,谁能够破除物质世界的咒语?顾城告诉我们:没人。所以她永世永生被禁锢在海岛,顾城告诉我们这就是金钱的本质。
<本身> 这首诗应该从最后三行进去比较容易,「已经很久了/他始终没有,伸一伸手/去触头顶的花朵」,为什么她始终没有去触碰头顶的花朵,于是引起我们思索,原来她「被风暴摸过」,「模模糊糊地爱着」,她的一生不由自主的接受和付出,她只能「紧抱着亲如兄弟的木柴」,她的爱像根粗绳子扭紧。在前面这三节,诗显现出一种心象,显现出一种因爱的溃缺而致的空虚焦虑,她被风暴摸过,模模糊糊地爱着,始终渴望,但是她不懂爱根源于生命本身。顾城说,懂得爱自己,让生命自身弥满爱,才能够懂得接受与付出,才不会因为空虚而形成焦虑,这就是所谓「本身」,也就是对生命之爱的注释。唯有通过对生命之爱的感知,才能够真正断绝空虚,这里面有很深沈的思想。
<就在那个小村里> 这首诗讲的是人活在大自然中,为大自然的一部份,人不需要突显表现自我,所以顾城用「穿着银杏树的服装」来表达。山岭透明、泉水清凉、湖水澄澈,生活凝视着,很深沈的呼吸,很安静。朴素的村庄座落在山谷地,太阳俯瞰温暖着山谷,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与自然成为一体。人类现代文明是彰显人为、改造自然,可是在顾城的理想世界里不是这样,是人融入自然,天命如此安详,诗的结尾「村子里有树叶飞舞/我们有一块空地/不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在这里人能有一个安居之处,岁月安稳。
<应世> <应世>讲面对现实,「那棵深色的漆树╱开着绿花」,后来树被斧劈成木材盖成小木板房,小木板房升起炊烟象征一个「家」,这是一条人间世的轨道跟目标。当顾城在面对人间世的时候他有四种反应,第一种反应:去盖间木板房,迫切的目的性,第二种反应,「我要用银子写字╱我坐在写字台上╱对付像树叶一样降落的数字」,他要他的字像银子一样,可以用字来换取银子,也就是说他渴望能以文字交换金钱来谋生,但这在现实上不可能,所以出现第三种反应,「我有假牙╱中午的牛肉好吃」,这是呈现心理幻觉。最后第四种心态,诗人被现实打醒,「窗外的小汽车在叫╱我没有种那棵漆树」,我的字也不能换银子,因为我没有心存那种目的,也就不可能达成那种目标,就现实的评量而言,顾城说「我的一辈子完全白费」。顾城这首诗探索:何谓现实?现实必须要有轨道与目标,而「诗人」是一种无目的性的我,这种「我」在现实中完全是个废人,所以他说「我的一辈子完全白费」,这就是诗人要面对的赤裸现实,这首诗跳跃非常大。现实是有为有目的,而诗是无为无目的。
<颂歌世界> <应世>之后顾城写现实的对立面:<颂歌世界>,顾城让我们看到一个自然的世界,非常唯美,清晨的阳光大放光明,在这个想象世界里,「鲜艳的车辆在空中变甜╱一级级颂歌世界」,一直上升飞扬,大放光明,这是一个永恒的世界。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芥说:「人生比不上波特莱尔的一行诗」,在诗无目的性的永恒世界里,有目的性的世间心的「我」,是没有办法触碰到哪怕是永恒的一滴水;从另外一面来讲,诗人活在以诗为唯一真实的世界里,也无法捞取现实的一瓢饮。诗与现实刚好颠倒,两头的世界不一样。以世间有为、有目的性的视野、观念甚至没有办法去阅读一行诗,永远没有办法去触碰那种光。
<起义> 讲一首满奇特的诗:<起义>,只有两行。「水上浮满硬币╱牛角隔外弯曲」。「起义」就一般意义来讲是仗义起兵,有斗争、群体的意思,就「义」这个字来讲,有美善、高大的含意。这首诗有「字思惟」的角度,但是是对简体字的思惟,如果是繁体字顾城就不会这样写,这是一个关键。这个「义」是简体字,字形模拟于「牛角隔外弯曲」,表达斗争的意思,繁体字就不是这个样子,繁体是将「羊」的形象加上「我」的音,说文解字里面说羊「肥大为美」,所以「义」也有美、善的涵义。但顾城切入的是简体字,将「义」的字形赋予「斗」的意义。「起」则表达群体的、诡异的情境:「水上浮满硬币」,稍微波动就会全体沈沦。
下半场
黄粱:今天我们讲的是<颂歌世界>,是顾城在1983—1985年之间,他跟谢烨结婚之后开始写的,下一次我们要讲「鬼进城」,是他1992年在柏林写的。1993年1月英儿就离开他了,<鬼进城>是英儿离开他之前的代表作。<颂歌世界>跟<鬼进城>的写作刚好介在他与两个女人交往的边界,起点跟终点。我在无意中选了这两个作品,细读之后才发现。「颂歌世界」提到天人照应,人的根源,<鬼进城>则走到人的变体里面去了,有着对人的边界非常深刻的思维。 顾城究竟在写什么?顾城为什么这样写?我为什么这样理解他?其实这部分应该由你们来评,如果你们听了之后有感应,也会引起一些你自己的思考,顾城为什么调动这些文字?他如何安排它?他用什么方式抚摸这些文字?然后还有一个更有趣的事:我如何去抚摸它?就我做为一个阅读者来讲,我是怎么样看他,为什么这样看他?这些跟顾城都是有关系的。这部份我渴望大家来发言,提出你们的看法跟疑问,然后我们来讨论,比较能够找到更多我们跟他呼应的轨道,而不只是猜想,也不只是我的见解。 <颂歌世界>里有些诗我还进不去!我刚讲的是我认为比较有把握的,就我的立场是讲比较容易感应到的,有些感应不到,当然这牵涉到时间的问题,我一直到刚刚才全部看完。但这全部看完的意思是,其实我看了很久,这很久的意思很难形容。有些诗是你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没法产生呼应。所谓「调频」、频率调到跟它相应,有时候没有调到恰当频率的话,连自己的诗我都会看不懂,不要说看别人的诗。 读诗本身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我认为跟写诗一样艰难,它其实还是一种创作,若你没有那种照应的能量跟频率,是没有办法跟它对话的,因为诗不是从语言文字进去,也不是从语言文字出来,怎么进出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 接下来讲一下刚刚没讲过的诗。
<血缘> 黄粱:先请张梅芳来讲,妳对血缘的看法是什么? 张梅芳:我觉得它跟<颂歌世界>里面的谢烨很有关联,顾城诗里面的「她」有一些指涉到顾城的另一个自我,可是有些就像这一首,感觉上是指涉谢烨,从这些诗里面我觉得他跟谢烨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好,有时候他是疯子状态,有时候谢烨像是硬币中的女王那样的状态,一个女王的形象,那个女王是满霸道的。像<血缘>这首诗我也想了很久,我自己的理解是从文字进去,这跟黄粱不同。「她一跳╱就吐出刺来」那个形象就是女人,她一蹦一跳,非常自然就吐出刺来,非常尖锐,而且那根刺是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完全针对顾城。「吐出那根骨头链条」是一种发自内在铁链似的东西,我觉得也是针对顾城,她吐出的炼条就像一个家族把它炼起来。「上面挂着小叉子」,小叉子在顾城的诗里其实是指他吃饭的工具,在我看起来他的叉子是跟女人在一起。还有「日后的结婚手帕」都附着在那个女人身上,她一跳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蹦出来,就突然变得很平静了。「所有人都在木板上放咖啡」日常生活的描写,好像很悠闲。「护士抱着男孩」,我觉得这两句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断裂,应该有些这两句之外的东西,我也会想象这男孩是不是顾城,象征顾城一定要被保护的生命,或者是这是一个新的生命,他跟诗里面的女子的新生命,我有这两种怀疑,但不能确定是哪一种。我比较能确定的是护士所抱的那个男孩是非常需要被保护的。可是诗题是「血缘」,就这个题目来看,我觉得把男孩当成一个新生命比较恰当。 黄粱:从「我日后的结婚手帕」来看,跟妳的说法比较有点不吻合,那个她不可能是谢烨,因为诗里他还没结婚嘛,是「日后」的结婚手帕。他不是从现在的立场来写。这首诗书写主体是在还没有跟谢烨结婚时候,所以那个她不可能是谢烨。 张梅芳:可是那时候他们本来要结婚是亲族反对。当她跳出来的时候,上边挂着一只小叉子,和我日后的结婚手帕,其实是附着在这个女人身上,而且这个女人是他结婚对象,骨头、跟刺,都跟这个她离不了关系。 黄粱:可是「日后」还没发生。 张梅芳:要发生啊!他们会结婚,就是日后会结婚所以她挂着那条手帕。 黄粱:还是有点矛盾,他写的书写主体本身的位置,还有一个就是血缘的问题,他跟谢烨是没血缘的,只有亲子才有血缘关系,还有「日后」的问题。 张梅芳:血缘应该是指那个男孩,题目如果要跟诗通的话应该是这样。 黄粱:这无所谓,我想就是我们提出一些可能性的观点,大家可以讨论一下。
<封页> 黄粱:「封页」是什么意思,妳有什么样的理解? 张梅芳:这牵涉很大,「他们这美丽的战争」我觉得就是指顾城跟谢烨的战争,可是这战争是他们的封页。封页是书的表皮,这个皮其实是一种争战状态,他们的爱情有美好的时候,像第一首<是树木游泳的力量>那么美好的状态,可是也有非常激烈但是美丽的战争,他们结婚之后是处于那种战争的状态。前面那三句,「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这句话可以指涉任何一个人,就顾城所理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但是「如同黄昏的脸」,他用黄昏这两个字,在我的理解里顾城的黄昏包含了一个发光体,太阳对他来讲也有特殊意义,当顾城提到太阳,提到光的时候,都不是随便写的,在我看起来都有一个发展,就好像光这个字的发展。黄昏是光要黯淡下去但还没有完全黯淡下去的那个时刻,他把世界每个人的脸都放在黄昏的发光状态。「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他会先讲个大的东西,像「黄昏的脸」在我看起来比较大,而「草菊的光」相对脸来讲比较微小的事物,顾城习惯先讲个大东西,讲个核心,再进到核心的核心,在核心中间的事物。这首诗也是这样,第一句是外围,每个人,第二句黄昏就缩小到核心,然后这核心在发光,第三句草菊的光是绝对的核心,在顾城诗里面最中央的东西,是那个草菊、那个光在暗影中晃动。这就是他所谓每个人的命运,那时候的脸,像草菊一样在暗光中摇晃不定。所以他的世界是一层一层进去到最核心的状态。前面那三句都跟他核心的有关连,最后那一句反而是跳开来讲,当他讲「他们这美丽的战争」的时候,事实上他的「我」是站在一边,我觉得作者跃到另外一边去了,没像前面那三句「我」是在里面,他的自我是跳开的。他看到每个人的命运,可是其实不一定是指他跟谢烨之间的战争,而是所有每个人都有可能争战的状态。 黄粱:封页不是封面,如果是封面的话他就会写封面,封页就是封页,跟扉页一样指的是书的前后。封页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指涉,汉语文字是非常微妙的,差一个字意思就差很远。血缘绝对是亲子关系,他的焦点很清楚。 翁文娴:可否说一下你的观点?关于刚刚那首<血缘>及<封页>? 黄梁:我大概讲一下我的观点。她为什么吐出刺来,因为不吐不快嘛!刺是一定要吐的。顾城的语言文字是非常清楚的,其实不模糊,只是层次很多,她为什么吐出刺?因为它卡住她,所以一定要吐出来,这是第一点。然后「骨头炼条」,刺是不吐不快,而炼条是连接着的,它没有断,不像刺那么单纯,刺吐掉了就没事,血缘却不是这样,而是骨肉相连,是无法切断的。虽然你把脐带剪掉,但骨头是个炼条,永远是个无形的链条,血缘就是如此。「上面挂着小叉子」和「我日后的结婚手帕」,这种血缘关系的挂念之深,他在讲那个挂念,你一辈子的生活、情感归宿、一生的命运,都是亲子之间最深刻的挂念,他用炼条、小叉子跟手帕来展现亲子间没有办法断隔的永恒挂念。「所有人都在木板上放咖啡」这是时代场景,「护士抱着男孩」,我认为孩子还是指顾城本身,顾城终究是被吐出来,可是这被吐出来的环境背景、被护士怀抱着,木板及咖啡的场景,与他的深层心理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比较不容易找出。这一首跟<封页>有类似的地方,就是后面的那两行跟前面有很大的鸿沟,顾城的诗困难在这个地方,他的诗经常做这种极端跳跃,这时候不容易扣得住,他这样写其实打开的口很小,然后从那个缝隙穿出来这两行,但是你很难再找到那个打开的口穿进去触摸它的来历。 阿芒:其实<封页>跟<血缘>,我倒觉得没有断裂得很厉害。<封页>里黄昏、暗影跟光的交错是可以联想的。 黄粱:对,但是我觉得又不够,第一,我不喜欢「他们美丽的战争」这一行,我觉得稍微浅薄了一点。封页,我认为顾城写封页是对比扉页的,当你打开一本书的时候前面是扉页,当你把这本书翻完后最后一页是封页,所以当他要把那本书翻完,那最后一页在人生来讲是一种恐慌,隐藏一种命运的启示,你要把一本人生的书翻完是很不容易的。我觉得顾城或许在讲这个东西,也就是当生命逼进黄昏将要沈入黑夜的时候,他感受到生命的不安、飘摇,在命运转换的边界发生美丽的战栗。心灵就是白光跟黑影之间的晃动,这或许就是所谓「美丽的战争」。当白天跟黑夜交错的时候,那个草菊的光、黄昏的脸跟人生命运的转换,那是美丽的战栗,不是恐怖,一种微妙纯粹的心灵启示。
<债权><自然> 黄粱:<债权>其实很清楚,债权是相对于债务,他拥有这些债务,他拥有这些债的所有权,债权本身是受法律保护的,它能够行使索取的权利,它可能会形成一张法律证明,这就是所谓的债权。「债权」两个字就呈现这么多东西。我提出的看法只是一种参考,它可以跟下面这首<自然>一起讲,因为他们是对应的。 「自然」这首诗是一个反射,也就是说它从自然里面去反射一个非自然的状况,反射出人间世。人间世是用「债权」来比喻,而自然用「一棵树上的十万片叶子」来比喻,它们是个对比,这两首是对比诗,有没有谁有兴趣讲一下这两首? 培训:请教黄粱先生,前面那首<是树木游泳的力量>,第二段里面有说,「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到底什么是「最初的日子」?为什么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 黄粱:文明最初的日子是一种情境,比如说「海水在轻轻移动╱巨石还没有离去」,那是文明最初的日子。地中海克里特岛上有一些海边巨石永恒瞭望着什么。那是一个原始的场景,模拟生活中最初的日子:静默、舒缓、悠扬,可是因为我们被完整包围在里面,所以意识不到它,沉浸在爱情里面我们意识不到爱情的美妙,因为没有出离所以我们说看不见它,它是静默无言的,不需要明说,只能意识到它是一种能量。像鸟的飞行一样,如果牠意识到自己在飞就飞不起来了,「最初的日子」也是这样完整弥漫,我们被芬芳包裹。 培训:血缘让我想到夏娃跟亚当,因为夏娃是亚当的骨头做的。 黄粱:我觉得顾城整个<颂歌世界>,都不是在描述辩证,不然不会命名为「颂歌世界」,它是象征浑然一体的世界,顾城在这里面不讲琐事。<颂歌世界>的述说对象就是诗本身,树木游泳的力量是一种创发生命的原始能量,整个四十八首颂歌世界,顾城是被带着走的,不是顾城在说话。是树木游泳的力量带动顾城来传达,他受到诗的启示于是通过文字显现,我们看到顾城文字体现出来什么精神启示,而不只是顾城个人在讲述。个人讲述没有办法呈现那个光芒。 顾城在<颂歌世界>最后写了一小段后记,「我用两年时间,把自己重读一遍」,我认为诗里面只有顾城跟诗的关系,没有特别提到谢烨,顾城提到自己的生命历程。「旧日的激情变成了物品-信仰、笔架、本能混在一起,终于现出小小的光芒」,这光芒不是顾城制造出来的。他说「我很奇怪地看着我的手在树枝移动,移过左边,拿着叶子」,在诗里他跟自然是浑然一体的,也就是天给人的照应。借着这个照应出现这些东西,不是顾城个人论述,不然就不会出现这个光,也不会变成树枝,人不会变成自然的一部份。<颂歌世界>不是从人的立场,不是从人文主体的立场在谈论这些事。浪漫主义突显一个「我」,于是诗里有一个浪漫的我表现的我,但「颂歌世界」不是这样。 <债权>、<自然>、<应世>、<颂歌世界>这四首自成一个系列。<债权>讲到一种人跟物的关系,人跟人的关系。而人跟人之间隔着什么?就是隔着一张纸、隔着钱、隔着法律。自然没有这个东西,自然是包涵一切,一切都收容到浑然一体里,才叫自然,自然就是它本身如此,没有「隔」,没有我他,没有天人之隔、人我之隔,「债权」讲人我之隔,人跟人之间的隔、人跟物之间的隔,可是「自然」没有人我、天人之间的隔,他要如何去表达这个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深奥的思想,我没有办法说得很准确。 培训:那我们应该如何去判断? 黄粱:我也是读者之一,也只能是一个诠释者。
<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 黄粱:这首诗的写法比较不像典型的顾城诗,但还是有他的特征,梅芳要不要讲一下? 张梅芳:我所理解的<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其实是保存黄昏到早晨中间这一段时间,对顾城来讲是重要的体现,通常他的世界都是在夜里面发光的那个世界。黄昏也许在这首诗里面有特别的意思,这样看的话,我没办法讲得很完整。 黄粱:我是从第四首最后一行看进去,「秋天来了,秋天会带来许多叶子」,因为这四首里面只有这首出现了季节指称,我们就知道它是描写秋天,于是联想这四首是不是讲不同季节。第一首比较明显的,从白色可以看到冬天的意涵,第三首也比较有夏天的感觉,「热带岛屿」、「永恒的夜和贝壳奏鸣」,有夏夜的感觉。这组诗比较没有顾城的独特风格,因为它没有那种绝对性的力量,它很美,展现出一些铺陈的画面,这种诗顾城比较少。顾城的诗我认为最好的不是这个,不是这种对现象的感应,顾城对季节的感应虽然很美,但顾城诗的真正启示是他透过现象照应到一种很内在、本质性的启示,那种东西会很惊人。 翁文娴:你刚提到这种写法顾城是比较少的,但顾城在自选集《海篮》里面选了一半这种诗,他不是否定这种诗,较朴素的情感流露的一种诗,他的自选集里面有一半是早期的诗,很好笑的,很幼稚的诗他都选进去,并没有选他后期的作品。你可以比较一下,血缘,颂歌世界等都没有选进去。 黄粱:他的自选集可能有他的设想。 翁文娴:但是他的设想可能让我们从那个设想的线去思考一下。 黄粱:自选集本身牵涉到他对这本诗集的定位,以及顾城是怎么去定位自己的诗,或许《海篮》并不是定位于选择最好的诗,而是定位于他每个阶段代表性的作品,如果是这样,在有限的篇幅中就会每个阶段每一种诗都选一些。就像赵毅衡、虹影编的顾城谢烨海外代表作品集《墓床》也是另一种编法。顾城也是一个编者,只能有一个限定的立场。就一个读者来讲,这些诗本身很好,但它没有办法掀开我、穿透我,也就是说诗的力量没有那么雄浑、锋锐,可以在瞬间刺穿人心。 张梅芳:其实顾城的写作从短诗变长诗的时候有一种结构性的安排,他自己曾经说他的诗像一种树状结构,但是我觉得这组诗的树干结构的主干很隐晦,就是说他那个主干没有像之前的诗那么明显。所谓树状结构它会先有一个主干,再发展出许多枝条,在枝上结一个果,他写诗有时候会回到主干上,去发展成一个果,各式各样的果实长在同一颗树上。这首诗我也是把它归类为树状结构,但它的主干不明显,我感觉这四首诗各结一个不同的果,但是结的果有共同的倾向,我感觉到他写的都是那个核心状态,但如果他所触碰到的事物缠搅在一起,阅读时就变得异常困难,因为他的核心体可能涌入很多东西。譬如说他想望的那个世界、爱或跟这世界的冲突,可能都被包裹在里面,也就是说当他触碰这个核心体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的节奏跳跃感很大,他在抚摸的同时,感知讯息是很迅速的,并且不是用一二三四那么简单的分别,当他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句子就出现了。所以我要去做分析时,就只能追,追到把自己搞死。像第一首,「多少年了,我始终╱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一开始就完全介入这个世界,这不是一个现实世界,是他心里的核心世界,这个核心世界是在「你呼吸的山谷中」,那个你,我觉得是谢烨,事实上已经分裂成一个跟谢烨有关系的角色,在现实世界里面是谢烨,但是在诗里可以是另一个女人或爱情的世界,「我始终╱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事实上我已经完全纳入你的呼吸不能出来了。我造自己的房子、修了篱笆、听泉水在低语,我自己的这个核心世界有泉水、有低语、紫花、透明的脚爪像是你走过的痕迹。在这个核心体里面「我感到时间」,然后我变得温顺起来,这是他所感知到核心的状态,那种流动,因为感觉到你所以我变得温顺。「太阳困倦得像狮子」他接连说了两遍,可见是很重要的。在顾城的世界里,太阳是非常重要的,是他核心的光源,顾城就会想,那太阳困倦的像一只狮子,那狮子已经不会动了,好像已经困顿到没力气了,其实他那核心也存在一种削弱的状态。其实我觉得「蝙蝠花」是一种不安或是阴暗的花,花在顾城的世界里也很重要,他的世界若没有太阳就会几乎都有一朵小花,可是他说有「许多蝙蝠花的影子」,我觉得是有一种不安的,不是那种理想的花朵,好像是一朵贼一样的花,看起来是非常不安的。 「那些只有在黄昏时才现出的岩石」,岩石一般人都讨厌,但在顾城诗里面是非常重要,因为他觉得自己像石头一样没有用,那颗巨大的岩石其实是他自己,他对那个岩石说话,岩石会向他重复一些语言,那些溪水也会。在他的核心世界里面有「白色的书」,还有「深深的丛林」,白色的书是他这个世界所献出的很重要的东西;深深的丛林,看起来是外围,而且保护着核心,所以我看的时候非得一句句解不可。 翁文娴:妳把他的意象归纳,然后来解他的每一首诗吗? 张梅芳:对,我刚开始也怀疑会不会有一个系统,但是假如我遇到「太阳」,我会问自己它象征什么,可是如果从第一首诗一直读下去的话,它有一些东西重复出现的时候,这变成是一种不断的暗示。 翁文娴:这样每一首诗都不会有例外吗? 张梅芳:当然有例外,譬如说「太阳」有五种解释好了,顾城常惯用其中的两种,当然他会用第三种、第四种,那我会找出他惯用的那两种,但不会放弃它还有其它意思,可是在解诗的时候我会去碰,去感应它现在是哪一种,我并没有告诉自己说太阳就一定是什么,只是在碰了之后,发现它又来了,十次里面有五次这样我就会开始怀疑,所以刚刚那个系统过程真的很艰难,我是一首首读,然后做笔记,去发现他里面重复出现的东西,然后顾城又有复杂的生平,当你串连一起,他的系统就冒出来了,我不是故意去制造出来。 黄粱:我讲一下这首诗,它还是表达顾城对自然的体悟,诗中的女人,那个妳,都是指涉自然,也就是说他被自然感悟,透过一系列的现象,透过季节的变化、透过黄昏、清晨,感应到自然跟他的关系,于是整理出来是一本自然之书。第一首「白色的书」讲的就是冬天,这个思想是从德语诗人里尔克而来,有此根源。我比较喜欢讲纯粹只是顾城的诗,当然这是个妄念,因为顾城不可能完全只有他自己。可是这一组诗我感受到很多异质的东西,所以我觉得这种诗可讲可不讲。如果从自然这个观念来理解的话,这些透明的脚爪是自然的足迹,顾城感应到的自然不是大自然现象,而是自然本体跟顾城自性的呼应,这种诗不管西东古今都有诗人写得很好。这首诗我觉得写得不错,但是不够,这种诗是顾城比较外围的作品。在那个时代这样的诗是值得尝试的,但我认为后期的顾城百分之一百不会这样写。 银色快手:我讲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他在处理那种自然的循环的力量,选择早晨、黄昏交界转折的微妙,在一天之内浓缩描写了季节的变化,这四段彼此对话,如果用这种方式来理解这组诗,他是在述说如何在自然里面过一天。 黄粱:你讲得不错,这组诗是有这样的意涵。<颂歌世界>是顾城对世界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两面抚摸,他完全沈浸在里面,完整呈现出顾城对「诗」的理解与表达,这就是<颂歌世界>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