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有提笔了，提起笔就像读起老朋友，就像想起顾城。而时，这位长我近十岁的天真的诗人，已随着妻子，一起到另一个国度梦游去了。这仿佛是真地实现了他的梦想和他的纯情神话般的诗境。悠长的河堤，荡出一望无际的裙裾，像少女款衣，媚力轻跳于沙滩之上。河水是这样的无力，又永恒地拍击着岸，女性是这样的脆弱，又这样惰性般地栖息在情人的羽翼下，随他们交媾，解忧，愁怅，迟疑，最后痛苦地随他们死去。——这就是女性，这就是雷（谢烨的又名）。对顾城的怀念，使我对雷的命运更加惋惜。他们爱「够」了？新婚燕尔不过十年（太长了？）。当初，顾城，这位才华初茂，纯情、侃谈的洛尔伽式的诗人，情人，对雷如此一往情深，竟因雷的感情的漠然，想纵身于八一湖畔的京城才子，怎么能够让人相信，十年后，是他自己亲手杀了雷呢（虽然「他并不真想杀死他的妻子」）？一辈子的爱，十年就完成。记得玛格丽特·杜拉（ＭａｒｇｕｅｒｉｔｅＤｕｒａｓ）曾这样描述过一对进入狂恋而自杀的情人：「什麽都不能使他们满足」（甚至性和死）。现在，也可以用这段话来表述这对因感情的破裂而绝望的情人，企图用死来填补他们精神上的疯狂和爱不能终久的空虚感。——死可以使一切变得永恒。而雷的痛苦，在于她是被强烈性地拉到这个位置上的。顾城做这件事，则做得非常自觉，当然，也非常自私。「他并不真想杀死他的妻子」，但这件事却充分表达出他在哲学上「空」和「悲」的观念。
　　雷死了，她带着对异国情人和新生活的向往，在一种精神崩溃和肉体上痛苦的挣扎和绝望中，面临了自己丈夫整个的自虐和虐她的过程，她的整个生命、爱和前途也随之飘成微灰和白雾。雷——毕竟不是一个艺术家，更谈不上理论家和思想家，她只是个善良、漂亮、乐观和正常的女人。她的不同于一般女性的地方，在于她的漂亮、单纯和热心。如果她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生活，她应该有很好的前程：一个很不错的情人作丈夫，还有爱儿，她自己很明丽！
　　明丽——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雷时留下的印象。
　　记得那是北京盛夏的一个晚上，顾城忽然打电话给一位朋友，说他很有「谈兴」，希望到他家来谈谈。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顾城夫妇，我，还有另一位朋友。
　　当时（八年前）的顾城正可谓才情并茂，逢谢烨初情定终身，这对优秀的伴侣，在当时看来，可以说是完美的一对。雷：一双明亮、温和的大眼睛衫托在她匀净、宽阔的前额下，健康、红润、丰厚的双颊，含著轻松的微笑，珍珠般白暂的牙齿随著合悦的说话声闪烁于双唇，长长的头发，传统式地梳成两条辫子，盘于双鬓——纯朴、坦诚、善良的美，她好像是真给了我一种真善美的形象。但，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很难用不俗不凡来表达她，而顾城却可以说是一流的不俗之辈。
　　我知道雷是个不错的女性，但却没有艺术家的风彩和天份。她明丽的目光中闪动着娱悦、温和和亲切，但仔细探下去，却没有幽深，说起话来，也没有作家的敏锐和风趣。只是美丽、和善与顾城——当时《红岩》中那付「小萝卜头」的纯情、聪明的形象，倒十分相配。
　　顾城，带有女孩儿般的敏感和纯情，哲学上有尼采的大思想家的气度和思辨，诗歌上有洛尔伽式的神话意境和雪莱的浪漫风格。在他的早期作品里，多多少少还带有空虚、悲观的色彩，虽然不甚明显，但也可在其代表作里略见一斑。其中《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表现了顾城对理想和未来的忧郁的渴望：「……我还想画下未来，……。」「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许多因为爱她，而熄灭的心／画下婚礼」……。「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像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你很难想像得到这是一首出自二十五、六岁的男性诗人手下的诗作，它更充满了一个年轻、怀春的少女在伤感和失落时的笔调。他「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腊笔那样美丽／」，他「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他带著儿童的纯真的痴情，「最后也／画下自己／画下一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外的心／他只有很多很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但是，他也意识到现实与理想、神话之间的不可谐调性，他感到了自己在现实面前的无力和空虚，最后他发现这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没有领到腊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让它们从今天消失」…。结局是如此的的悲观，空洞，如一口啃哑的枯井，发出单调的回音。寻求世界的希望，不过是经历一次绝望的死亡，世界的未来，也只是痛苦的另一次再现。在这首作品里，虽然我们可以看到顾城的悲观思想，但另一方面他的纯情和浪漫的气息却远远地超出了空虚的情调。
　　因为在那时，他刚刚走进艺术大师的正轨，他的思想还没有发展和成熟到相当的程度，他的空虚感和悲观也没有发展到极端。在他刚刚起步和成名的阶段，雷的纯朴的美，对顾城恰恰是一种满足。但雷的优点，也是她的局限（特别是对顾城以后来讲）。当时，年轻、单纯的谢烨，没有自己一套独特的人生观和思想体系，只是俯在丈夫强大的思想影响和爱情的羽翼下，单纯、乐观地享受少妇的简单而又充满青春活分和媚力的生活。他们看上去很，恩爱。谢烨对顾城像一位漂亮的大姐姐对待一个任性、多情而又充满才气的小弟弟，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她面对著自己的爱人却「永远」「不会」，「忽然回过头去！」
　　而在未来的几年里，顾城的悲观主义处世哲学和雷的乐观主义态度是导致他们感情分裂根本原因。他们本来就不是一回事！而顾城则强制性地想让两者变成一体，最后是用死的方式来达到这种目的。
　　据顾城自己讲，儿时的顾城很羞涩，女儿般地天性，跟别人一讲话，话未出口，先满脸通红。但顾城的悲观主义绝不是来自于他身体上的瘦小和性格上女性的敏感。相反，他的思想和艺术表达时常充满了热情，侃谈和奔放的大艺术家不媚一切的胆量和气魄。在《生命幻想曲》里，他汲取了美国诗人惠特曼在《走向大地》的浪漫和豪放的热情，顾城认为「生命是虚无的、迷惘的，他所寻求的境界是一种齐物的境界和生命溶于世界之渊的与宇宙同在的永恒感。他说：「…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著我／用强光的绳索／一步步／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天微明，／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碰击著，／「轰隆隆」——雷鸣电闪！／我到哪里去啊？／宇宙是这样的无边。／」「灵感和心」，「让时间拖著／去问候世界」。／这位劳累的跋涉者，把生命投进自然／黑夜像山谷，／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彻头彻尾地随遇而安！「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鸟」，／ 栖于「偏僻的角落」。／「太阳烘著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著，／赤著双脚。／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满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经历是如此的伟大和超人。在追求与自然同在的旅途中，人是如此的迷惘和疑惑。
　　顾城对道教里的消遥的思想极为推崇。他认为伟人应该是超越现实的。在国内他已经够「务虚」的了，够「隐士」的了。他跟庄子的联系，信佛是超越时空，灵犀相通式的交流和呼应。这种伟人式的自我神灵感和卓越感，这种视妻室如鸡犬的自我中心感，这种超度虚脱，跟现实社会的大机械化生产和高度电子化工业文明如此不相媲配，以至于遇到严酷的现实问题，他的整个梦想就会被击得粉碎。
　　在世界本源的问题上，顾城的认识则非常积极。他认为世界的组成是多元的，非一元化。虽然他赞赏中国传统易经上所谓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辨证过程，但他依旧偏向于世界源本的虚无性，和人生的空虚和痛苦感。虽然他推崇老庄，事实上他却没有那麽超脱；在北京，他非常积极地争取自己的出国名额，找钱也非常有手段，打通上、下级关系的能力，很多时候能让我瞠目。当然，这些对他来讲，不过是付在他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身上的疵疵而已，并非他人本身对此行轻车熟路。
　　也许世界组成多元化的思想，表现家庭问题上，就是组成家庭的妻子的多样化？满足感情的方式和方向自然有种种，为此一个女人也只能是满足他多情当中的某一情而已，填补他丰富的浪漫情调的一小部分。真可谓红楼里贾宝玉，欲尽天下美女于一身，不能自己、自醒和自拔，而致于走入发痴、发癫、入神又入化的地步了。顾对女性的崇拜和艺术的追求都同样是宗教式的。在这种生命、爱情和艺术和追求的终极点上，他因自己的所谓的「进步」与「成熟」，和雷拉开了距离。
　　婚后的八、九年里，雷已不再是当初那位新婚时，单纯、热情、执著的少妇了。颠沛的生活，流离失所的遗弃感，丈夫在感情上的游移、自私和不专，爱儿的痛失，异国新情人的娱悦，都使雷决心彻底摆脱这种不现实的家庭生活。她才有３５岁，她还年青，还有３０到４０年的时间去重新追求生活和爱，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孩子……。但她竟被粗暴地拉向死亡的恐惧的位置。
　　事隔七、八年，许多诗人相继离世。而中国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也都有了新的改观。当初这位曾经坐在顾城和雷的膝下，聆听他们的教诲的年仅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曾被顾城的世界观、人生观及对艺术，特别是诗歌的独到的见解和看法强烈地冲击过继而，又被杨炼等人更强烈的悲怆主义（我更愿意这样理解炼的悲观）思潮所袭击，在那时这位思想并不成熟的小女孩，似乎模模糊糊地接受了世界悲观主义和虚无的基调。但在她奔赴美国后的短短的二年里，她就彻底地抛弃了这种悲观的思想。与其说世界是虚无的，不如说它是永恒的。她崇尚世界组成的有序化、信，良化和多元化的学说。未来的世界需要大批的人付出艰辛的代价，但前景是文明的、乐观的和高度资本化的。和无机物相比，任何有机体都有时空的限制，为此人在绝对物质的意义上是虚无的，有限的，人的有限性只能通过精神不死超过，达到和时空的平行，它是形而上的（北京诗人们开玩笑说它是形而上的），用句非常通俗和所谓高尚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你相信精神不死，如果有什麽能在人间永生，那就是你为人类和后代所创造的一切。所谓「人去留名，雁过留声」我以为谈的就是精神。另外，世界组成多元化的学说告诉我们：事物的某一种物质分子组合的失调（它是生物的、化学的、非物理的），但它并不意味著对其他元素重新组合新物质的否定。为此，顾城对与雷的分离和英儿的背弃，都不应该使他有什麽因绝望而自杀的举动，也许人们对旧的组合方式的否定，会给你带来新的转机，你要有坚定的毅力去忍受暂时的悲伤、寂寞，你要有耐心和信心，迎接这种转机，它没有那麽可怕，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国家和制度里，命运在很大意义上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他并非真想杀死他的妻子！」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我们曾私下谈起过自杀。最后大家认为在北岛、顾城、杨炼这几个人里，大概岛是最有勇气的；炼的自杀方式大概最特殊；——这家伙似乎整天坐在太师椅上，抱著「一只猫嘲笑」；而顾城则不大可能自杀，只是过著一种有美妻、爱儿相伴的纯洁、传统的家庭生活。
　　而事至今，我们也都无话可说，只有恨憾，愤怒，继尔是沉默。而英儿，所谓顾城的新情人，我认为只不过是借著假纯情玩弄了顾城和雷而已！
　　现谨以此文章奉上，悼念顾城和雷！

转自：北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