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学系列讲座—顾城逝世十周年醒思
第四场:道家眼中的顾城诗 主讲人:潘柏世、黄粱 纪 录:郑澪 时 间:2003年6月7日 地 点:紫藤庐 内 容:
上半场
黄粱: 我们今天请到潘柏世先生来讲『道家眼中的顾城诗』,顾城诗学讲座是为纪念顾城逝世十周年举办,今年从三月到十月一共延续七场讲座、一场纪念座谈。顾城他爸爸顾工编的《顾城诗全集》,这本书非常完整,全集前面有一个〈代序〉,是顾城在德国的时候顾彬、张穗子对他访谈的节录,在文章里面提出「无目的的我」的观点,其中提到顾城写诗的阶段性,他说,「我找到了在不断变化中的我」,最初是「自然的我」,〈生命幻想曲〉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第二阶段「文化的我」与当时能和我在精神上相通的「我们」合为一个整体,这个时期以〈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为代表作。接着是「反文化的我」,用反文化的方式来对抗文化对我的统治,对抗世界,〈布尔的档案〉是这时期代表作。当这个阶段过去之后,顾城发现「寻找我,对抗世界都是在一个怪圈里旋转,我对文化跟反文化都失去了兴趣」,于是他放弃了对「我」的追寻,进入「无我」的状态,做自然的诗歌,这时期的代表作是〈颂歌世界〉跟〈水银〉,〈颂歌世界〉在第二场做过比较完整的介绍。同样「无我」的线索,到最后顾城进入一个无为无不为的世界,我们可以感觉到跟道家的思想有点关联,「无我就是不再寻找我,我做我要做的一切,但是我不抱有目的,一切目的和结果让命运去安排,让机缘去安排,当我从目的中解脱出来之后,大地就是我的道路。」 顾城的思想从这段话可以找寻到很多河流,围绕着「无为」这个大海,他说「通过这么多年的体验,我可以感觉到,我就像一滴水从云里落下来,我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离开云的那一剎那,我完全忘记了我的来源和我要到哪里去。每滴水都是一个个体,当我和他们相互吸引,相互映照时,记忆忽然在我生命中醒来,在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一种熟悉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我,我想起我们有个共同的来源。」他觉得这个共同的来源就是爱情的原理,也是诗歌的原理,这是顾城对他自己的解释。 〈树木游泳的力量〉谈到这种最初的爱情,从这最初的爱情顾城发展出一种他对于美以及对于诗的体验,他说「我怕当我看见了一种美的时候,别人也看见了这种美,从而毁灭了这种美。对于女子那种属于诗和上天的美,我都有这种感觉。」他说,「真好,但是我不说出来,说到底我有点喜欢这种对美的恐惧,就像人们怀念最初的爱情一样。」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对于女儿性、纯洁的美的期望以及理想世界的追寻。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道家眼中的顾城诗」,有关顾城诗中道家思想脉络这个命题,下一场七月份我们将谈到「红楼梦与女儿国」,顾城对于女儿性的见解,以至于顾城后期在激流岛上订做一个女儿国的世界,引发整个悲剧。 顾城的诗我感觉到并不是脱离现实,并不是一般寻常所认为幻想的世界,它是针对诗与现实之间各种矛盾的探索,也就是说,诗其实是根植在痛苦的现实里,在现实里他感觉到各种荒谬、矛盾、背离,他渴望探索现实的各种面貌,包括更逼近真实的魔幻现实,以及深层的心理现实。顾城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触及到真实之核,触及了人生存的奥秘及艰辛,通过顾城的诗我们可以理解到存在的真实与虚幻。 接下来我们掌声欢迎潘柏世老师为我们讲解。
潘柏世 我的题目是:「道家眼珠子里面的顾城诗」,我的对象是顾城诗,我所运作的兵器是道家眼珠子,首先要明白道家眼珠子其实是有两对眼珠子,有一对冷冷的是老子,有一对满热的是庄子,顾城诗从老子看来跟从庄子看来,两对眼珠子的反应是很不一样的。在先秦哲学里面,唯一一个哲学家对个体生命做出Complain的只有老子一个人,他讲过几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对个体生命、对整个被设定的一切理念,不管怎样都是刍狗。这个『抱怨』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当我看顾城诗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位全世界最会抱怨的孩子,他从来只知道自己的感觉,从来只理会自己的感觉不理会别人感觉,他每一首诗都让我感觉到,从小到大看他在说,「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天地、人间,我要」,所以如果拿很深入的所谓complain,抱怨也好,或控诉也好,拿非常深入的人性来领会顾城的诗,会很无聊。顾城的诗我愿意讲它,是因为他通过我讲艺术及作品的三个最基本的考验,我在作品里面找到的。这个研究应该算到我四、五岁的时候,我被一个作品吸引,只要我存了几个钱我就去买那个东西。我在作品里面受教育,所以我有个朋友看我那么多收藏品的时候,就说:「玩物丧志」,我说:「老哥,你有多少志可以丧。」我跟他说,收藏是另一种创作,它跟批评一样,是创作后创作。批评绝对是创作后的创作,如果这个人本身没有创作的体会、没有创作实在经验,他能批评些什么?不同的媒体没关系,我创作过诗可以批评画,创作过电影可以批评诗。所以批评应该是创作后的创作,收藏也应该是创作后的创作,我就是这么样走过来,越长大的时候我的门坎当然越高。我在讲中国艺术史的时候,是不是作品呢?有三个门坎,第一个:创作力够不够?以刘长卿来讲,他从来没有一个心灵使我看到,都是凡人语,就语言来讲,刘长卿的创造性是很低的,我五万首唐诗一千个诗家摸来摸去十年,没有办法把他列入第一手诗人里面,因为他的创作性太差了,他也不能用政治语言产生完全新的东西,所以创造性的高低是我认不认可这个作品的第一道关。第二道呢,艺术能量够不够大、够不够强?以李白来讲,他的艺术能量是绝顶的,当他面对什么对象就是他的艺术能量,所以当他写小东西的时候,他的艺术能量小,写中度的东西时,艺术能量符合中度,当他写到黄河的时候,是他一辈子运作文字力量最强大的时候,没看过这么一个诗人。所以艺术能量强不强够不够,有没有面前的排山倒海,或者是过后的那种永不止息。 第三点是艺术刻度深不深,艺术刻度能够讲到哪里去?他杀到我心里第几层?他碰到我的骨头里面干细胞没有,大概是这三个。创作性有没有?艺术能量有没有甚至能够使你被解构?碰到很大创造力的时候我有被解构的经验,碰到很强大艺术能量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喔!原来是这样子」。以这三个来考核顾城都够格。 顾城用的语言是白描语言,表面上每个字都很熟悉,给你感觉却是把你翻过去的,他用最熟悉的语言去完成一个不熟悉的东西,这种作品不由得你不佩服,他是一个创造力很强的人,从一开始面对一些生命中的对象就有诗的感觉、诗的接触,然后他的语言就变成诗,十几岁的时候他的作品差不多就是那样。 道家的眼珠子里面,就冷的方面来讲,我中国诗是从没有诗一直到唐诗都念完,宋诗没有认真念,只念一个苏东坡,我没有看过一个诗人的诗有顾城那么冷,我感觉到艺术的温度,没看过顾城这么没温度的。大概他的感受是另外一种感受,他不理别人干什么,英儿是什么感觉,我看他写诗的时候没有想过。他把英儿接过来后,我想他太太的感觉也是不怎么爽,但是他把那个感觉忽略掉。所以他的冷,是从他的那个灵魂细胞传导他的艺术细胞再传导他的身体细胞。 顾城的诗我看了个大概,心的地方很丰富,身体的地方是没有,在古今中外全部的文学艺术来讲,身体是一个丰富得再不能丰富的对象。可是你看完顾城的诗,请你告诉我,顾城对身体有什么话?他冷的没有温度,身体怎么会有作用呢?他只是碰到爱情,谈恋爱了,因为他的心丰富。所以顾城的诗里有两个东西我找不到,『抱怨丰富到没有感谢、心丰富到没有身体』。了解之后就可以使我们有一对很不同的眼珠子,来面对除了技巧以外、除了诗的艺术方面以外,那一个很特殊的人性,还有他在艺术上的宽广、在艺术上面的收获。 道家的眼珠子从老子来讲冷在哪里呢?冷在《老子》五千言只讲了「人的生活:政治」,如果有第二个生活那是「政治的延伸:战争」。老子没有运作过第二个人类生活来表达、来诠释他所认知的道,这是冷。 庄子反过来,全部有关政治的事他都撇开,庄子是拿整个心灵世界作为道的印证,作为道的诠释与对应。所以我们在老子里面看到道的真理跟政治生活之间的往来,于是我们懂得怎么操作政治生活、怎么操作战争。庄子刚刚相反,他拒绝政治跟战争。人们问他怎么治天下,他说:「去!鄙人也!」走开走开,你这个不上道的家伙。「何以论天下!」这么多问题不问只问治天下!庄子以人类整个心灵生活来诠释,他首先敏感到语言怎么负担这个责任。我们念了西洋知识之后,懂得语言的运作有哲学的理性运作、文学感受性的运作、艺术的造型性运作,以庄子来讲,人类三种语言运作的方式他全包,而且突然这种、突然那种、一半一半穿插在一起,于是你在语言本事上如果没有严格的训练,是会念到别的地方去的。如果没有文学的感受血肉不会感动,如果没有艺术造型方面的本事,他真正要传达的东西就无法传达。以老子的眼珠子来看,顾城的的确确是老子的传人,虽然老子只讲过一句:「以万物为刍狗。」而顾城的抱怨不得了,散布在他全部的作品里,最后到达一个最高点,天底下没有那么高的。虹影、赵毅衡编的顾城谢烨海外代表作品集《墓床》里面第一首诗,「我把刀给你们,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这就是抱怨的顶峰,这才是顾城,一切从这边开始。「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这种体会从他有生命的感觉开始,上幼儿园等等,一直到中间、最后都是这些「你们这些杀害我的人」,可是顾城不亏是一个诗人,他有时候的抱怨把自己扩大了,替时代、替老百姓抱怨,不过呢,偶一为之。我对他的惊讶就是完全都是抱怨,然后心那么大,那么肉体呢?这很奇怪吧! 道家是有两个眼珠子,眼珠子的意思是我们的感官跟对象做一个直接的Touch,当我们感官跟对象Touch时候,你受到那种直觉上的震撼,才是艺术、文学、诗最可贵的震撼,顾城最重要是创造性,他的特殊性造成他艺术的能量不是一大堆,而是从来没有过,能量的程度发生在那个没有过的情况,你任何讲他那首好的东西都这样,我这里选了这些诗,是选他前面那部分刚出来到他三十岁不到,二十几岁为止,大概选到1980左右,我认为那个时候他出现的东西在往后一直被重复。至于他的女儿性来讲我没有重视到那个程度,为什么呢?因为在中国研究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一直没有被指出来:传统文学来讲欢爱的情感一大堆,爱情是缺席的。我们在整个宋词里面看到的是欢爱,爱情跟欢爱是不同的东西,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我很谢谢你对我好,都是欢爱。因为我的Major是唐诗,在唐诗这么多作品里面只有极少数的诗会碰触到我们在希腊文学、现代艺术文学里面领略到的爱情。爱情的缺席是一种奇观,如果大家在中国文化园地里面,就会感觉到这个情况,李太白的诗最熟,没什么爱情,他只知道一种恩情,恩情就是说在对待里面彼此的刻画,刻画发生很大的作用,我们叫做恩,恩情,和爱情不一样,杜甫也是一样,也许李商隐有一点点沾得上边,可是要讲清楚并不容易。我不晓得在座哪一位对顾城曾经研究过一段时候,就请黄粱好了,就以比较严格的爱情情况,在爱情缺席的中国传统里面,顾城有没有提出特别令你感动的关于爱情的作品?
黄粱: 我刚刚提到说〈是树木游泳的力量〉,《颂歌世界》第一首,使我感到爱情的能量是一种抽象性的思维,而不是落实到一个人的身体上的一种对爱情的触摸。顾城的诗通常都是如此,他会触及到比较抽象性的思维,有时候使他产生非常惊人的启示性力量,但是有时候也会使他出现这种潘柏世老师所说抒情对象缺席的状态。但是我还是很佩服顾城描述爱情这样一个能量,推动一切生命,推动了鸟在空中飞行的那种能量,到最后推动生生不息的创造性活动,这首诗我想应该是顾城刚刚结婚的时候他确实感受到爱情的欢悦与满足,但是顾城把它做一种抽象性的塑造,或者说他在进行爱情的塑造时倾向一种非常冷的处理,但又不是像当代解构性的处理,而是把它抽象化了。从这观点来看,写《颂歌世界》那一年,他跟谢烨刚刚结婚,在这么一种温暖的爱情里面,居然整组《颂歌世界》四十八首诗我们感受不到谢烨的存在。所以我认为顾城是一个非常奇特的诗人,从这点来讲我非常佩服刚刚潘柏世提出的观点。
(潘柏世表示头晕需要休息,因此由黄粱继续发言)
黄粱: 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顾城有关于语言创造性的诗,〈布尔的档案〉,提到关于布尔的几首诗,〈布尔的档案〉一共有十八首,这里选了六首,我们可以看到反文化的顾城对于荒谬现实的认知,在诗里我们看到顾城刺探现实之核,他能够真正触摸到现实的荒谬性。
〈布尔祈祷的原版录音〉 有时觉得顾城应该是满严肃,不过他好像满皮的,据说顾城很会讲话,朋友交谈时几乎都是由他主控讲到底,顾城的主体性非常强、非常自我,这首诗我们可以感觉顾城的诗语言非常敏锐,具有鲜活的气息,「我实在不能喊阿门\阿门,像鲜辣粉\容易引起爆炸性呼吸」。不过我觉得下面这首〈布尔进行曲〉更让我们震惊,他越过我们所谓抒情或叙事的界面,我们看一下他怎么不只超越现实也在超越语言。
〈布尔进行曲〉 他有一种裁剪,把那些形容、描述都删掉了,他完全可以不再想那些东西,这表示什么呢?我觉得他讲的是一种方法、目标跟结果、道路相互矛盾背离的现实。也就是说离最初的一句话有十万八千里,我们希望到达这样的目标,可是我们的方法、目标,我们的结果都是与最初背离的,「我们想吃冰棍\却被端上宴席」。他认为整个时代、整个现实他所看到的就是如此,当他用这么样一种荒谬的、这么样一种诙谐的态度来面对,语言变成是一种原本他便可以自己产生色彩,产生光芒的活生生地生命体,而不是工具而已。我们看到这样一首诗,好像已经脱离顾城自己的掌握,也就是说顾城并不是掌握到什么东西然后去描写它,而是随手拈来的一种跟现实之间的交谈。接下来这首〈布尔不进行曲〉我觉得更荒谬。
〈布尔不进行曲〉 这首更奇怪了,不只从内容,包括标题。有〈布尔进行曲〉也有〈布尔不进行曲〉,这种说话方式有点像小孩子,有一种像小孩子随意去捏塑语言的自信及自然力,他在这个时候已经脱离文化的制约,进行一种反文化的书写,在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他又不是随口胡绉,里面有很清楚的意义解构。〈○号议案〉也是如此。
〈○号议案〉 教幼儿园小孩语言或画画的时候,经常体会到小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种对世界很奇特的触摸方式,我觉得顾城的诗跟小孩子很接近的地方就是说,小孩子的世界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在这个时候,现实对他的压迫感还不存在,所以可以胡作非为,他还没有感觉到现实的边界。我觉得顾城的诗在这时期让我感觉很清楚,现实对他来讲可以任意穿越,这也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甚至他后来穿越到梦的境界,从一个鬼的身份来看世界,顾城最后甚至杀人、自杀,似乎以此成就作品的完整性,走得非常极端。这个极端我认为是当他以诗人存在,诗在他身上产生一种非常极端的触摸状态,让他体会到现实恐怖的真相,也让他体认到诗的无能为力。所以顾城的诗里面我感受不到希望,从这地方我感觉到潘老师说的那种他的思想中心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样的一种体认,也就是说他认为世界是如此,生存是如此,现实没有办法提供给我们一个天堂,大自然不能给他一个归宿,当然爱情更是不可能。他是非常人文化的一个诗人,这是我对顾城的基本理解。
我们来看一下潘老师所选的顾城诗,他选的诗都比较早期,顾城后来出的自选诗集《海篮》,也是早期的诗比重较大,这一点上次翁文娴也有提到,这是很有趣的现象。我个人是比较着重他后期的诗歌,尤其是《颂歌世界》、《水银》到后来的《鬼进城》跟《城》组诗,这些中后期作品在国外跟大陆的评论界几乎无人论评。顾城的成名作都在早期,大约在79到83年之间他的诗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力,在大陆当时顾城演讲像明星一样引起很大的效应,写信来请求指点的信数以千万封。顾城早期的诗还有个轨迹可以寻找,如下面这首〈我的幻想〉。
〈我的幻想〉 这首诗表达他对现实的理解或他对存有的理解,根本来说还是幻灭。「我的幻想」可能延续了一辈子,一直到他想建立女儿国真的也是一个幻想,可是他这么认真的想在人间世建立女儿国,一直到在激流岛上买了一个破房子、养鸡、成立一个家、同时跟两个女人住在一起,甚至把孩子送给别人扶养,满奇怪的生存现象,幻想对他来讲是这么真实,通常我们会意识到它只是一个幻想,可是顾城不然,他到国外去也不讲外文,不学开车,他居然可以活下来到各国去旅游演讲,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我们来看一下他所谓的政治,〈政治〉这首诗。
〈政治〉 我们看到顾城的诗很少描写琐碎的现象,很少有琐碎的情势、琐碎的对象,他的场景都很宽大,「鸟翅的圆规\画出天空和大地的边界」,感觉上来讲好像是一种凌空的视野,他不是在一个限定的点上看这个世界,顾城经常有这样一种宏观的角度。他接着写「天空完美无损\大地伤痕累累」,就像翁文娴说的:站在一个至高的点,而要站在这个至高的点当然是得通过幻想,通过心灵能量的轰炸才有办法使他能够短暂脱离现实的局限。 他为什么为有这样一个视野跟心灵能量?我想跟现实本身的压迫有关系,也就是顾城所处的时代,整个现实的黑暗其实也反应在顾城诗里面。整个时代的封闭,文化大革命的激烈斗争其实是以另外的方式跟角度在他的诗里面,捏塑了顾城。一个诗人或一个优秀的诗人,可以是一个完全主观的个人主体,但这些诗篇之所以会那么强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来自于他跟时代的对话,时代造成了顾城心里面对真实的认知以及心里面的伤口。所以他通过笔把这种震动说出来,可是他为什么说「把大地的痛苦导向天空」?这首诗其实很可以从老子的观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来思考。 我们接着看下一首〈有关修复〉,也许它是相关的。
〈有关修复〉 这是他对人心的体认,你可以感觉到他还是写个很大的东西,造成这样一个痛苦伤痕,他的根源是什么?也许他认为是政治,他的修复的可能性或是说他的认知,我觉得顾城其实满真实也满惊人的,他不像杜甫一样用血泪去写这个时代,但又不像李白那样有一种艺术的超越之路,我觉得顾城他明白其实幻想不能抚平伤口,可是他依然执着在这里。通常我们会选择逃走或掩饰,可是顾城没有给自己一个结构性的认知,他不给自己一个归宿。他如果给自己归宿,我们可以在诗里,在他的生涯里可以看见他得到解脱,可是顾城没有办法解脱,他给自己的是这样一个幻象,这也是最后造成他悲剧性结局的一种因素。我觉得真实可以带领人去探索世界,可以是这么样赤裸。但是我认为,诗人的深刻观察或者诗的丰富思想却依然没有给顾城带来真正的喜悦或者救赎。这也是我觉得比较悲伤的地方,他不给依靠,他只让我们看见真相本身,我看他的诗不是进不去、看不懂,而是觉得很震惊,就像我们看《老子》一样,感受到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顾城杀人自杀这样的举动,事实上也是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样带给我们永恒的思考。他不回避,他也不寻求一种虚假的归宿,所以他真的是满冰冷满残酷的,诗让我们在面对现实真相以外同时要面对我们自己。顾城的诗以他整个生命历程来告诉我们生存的艰辛跟它的限制。
顾城是最早被认定有希望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诗人,瑞典汉学家马悦然非常欣赏他,而顾城却发生了这样一件悲剧。青铜诗学会主办这个讲座也是要跨越这个悲剧来直接触摸到顾城的诗及诗的存在意义。我认为顾城的诗是一个时代的巨大回响,跟整个文化现实政治现实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不只是个人悲剧而已。一个诗人之死跟诗在现实中的困境息息相关,也是说诗在我们这个时代如何可能,在我们生活中如何酝酿合成,这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我们每天都需要面对。当我们意识到时代是这样子,现实是这样子,要如何在生活中诞生诗,创造诗或者创造诗的土壤,这些都是我们都需要去思考、去感知的。
下半场
黄粱: 今天非常感谢大家来参与这个非常小众也非常另类的诗学讲座,诗在台湾已经非常小众,诗学讲座更少,讲的又是一个很奇特的诗人,不是本地诗人,不过我觉得在诗的世界没有本地外地之别啦!只要是好诗都能给人心灵最深层的启示,通过这个启示可以让我们更有勇气去面对自己或者面对现实,我想诗不只是一种美的代称而已,它带领我们去追溯根源,顾城也说过诗不是在叙述什么,不是在叙述我们眼睛看到的东西,他提到,「它显示事物的来源、心灵和上天的光辉,光明出现,黑暗消隐,早晨到来,恶梦飘散」,这是顾城在诗里面写的,我个人对诗的理解也是类似如此。但是恶梦消散了没有?我想这是我们还必须努力的,不管是个人的恶梦还是时代、人类的恶梦。在顾城的诗里我们看到很多悲哀,通过这个悲哀带来很多幻想,诗与现实的张力在顾城的诗里面非常明显,但是他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张力呢?我们来看看〈简历〉。我认为简历其实也是一个普遍生命的简历,当然顾城的诗有一个特殊赋予的色彩,这个特殊的色彩造就了顾城诗的特色。
〈简历〉 顾城为什么是一个悲哀的孩子?我认为这不是一种个性,而是在一个时代氛围里面,他确实感觉到围困,一种没有出路的心灵情境,就像潘老师说的,他始终在抱怨,但假如没有那样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处在这样的悲哀里他想到什么?他提到大自然,天空、水滴、大海这样的东西,但是大自然并没有带给他真正的自在,这是我觉得比较困惑的地方,我想这不是他终极的道路吧!也许他还是要在人文里面去完成什么。所以顾城的困境其实也是当时文化现实的困境,也就是他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能挖到的土壤太少,他在传统里面没有办法找到真正的根源来支持他走下去,所以他提到了「道」,他爱大自然,可是这个自然也没有让他的身体真正能够跟大自然和谐共存。他的诗我们可以看到人跟自然的照应,通过这种天人照应他的诗传达出一种很美的光芒,这种光芒从有史以来延续到今天,不只是光灿在顾城的诗里面,也在所有真实深刻的诗里面闪耀。接下来看〈跨栏〉,这首诗的情调很悲哀,大家可以品赏一下。
〈跨栏〉 跨栏分成ABCD四段,首先第一段是否认,通过否认第二段才有自由,然后是永远的质疑。为了跨越饥饿找了一匹纯净的马,然后寻找一个空隙逃走,这个空隙在白天跟黑夜之间,也许是一个梦,梦的空隙或幻想的空隙,那匹马的马鬃上燃烧着火焰,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形象。这首诗有几点大家可以看到,是通过一个否认做出发,所以自由本身其实满片面的,就像他自己说的,「永远、永远……\永远?」是吗?在现实里面如何去处理?就像饥饿的感觉,当你饥饿的时候必须面对现实的边界,他在表达一个处境的问题,跨栏的栏本身也是一个现实的界线,顾城的诗始终面对现实的界线。所以顾城严格来讲是一个想要出世又没有办法自由逍遥的诗人,其实是可以从道家的思想来解释他的,但是他又不能够从生命的周围得到慰藉,诗是不是他的宗教呢?假如是的话我觉得他在诗里面应该得到安然幸福,但是是否如此我们不知道。 诗人之死其实带给诗或诗人非常大的哀伤,因为诗人是同体命运,顾城刚死的时候我非常悲伤,诗人之死就像树上的树叶纷纷掉落,一个诗人的死触及到所有诗人的死,生命在现实中的困境其实是一样的。我记得1993年当时刚好是国庆节早上,十月十日台湾报纸刊出来,放在头版,我非常非常震惊。诗人之死是一个生存的命题,诗的美如何保存及展现?生命本质是什么?当现实把生命最本真的那面完全夺走、完全覆盖的时候,通过诗可以让我们重新去翻阅它,重新去认识它,使生命得到一种真正的喜悦,能够去抵抗现实的压迫或者抵抗生存的恐惧。
〈山影〉 这首诗有很多的形象思维,顾城的诗有很丰富的场景,在场景里出现很多变化的想象,出现古今岁月的痕迹,一下是远古的武士,一下是浮雕,一下是纷纭的故事,一下是恶魔,一下是天使,在山的影子里,你可以感觉到你的梦幻在那里飘摇着。 初看这首诗觉得好像没处理到现实,感觉只是个人的幻觉而已;但是幻觉的命题在诗里面只是一个支点,透过这个支点,顾城要探索现实背后的东西,也就是现实为什么如此?顾城通常不会直接去批判现实,不会直接去指涉这些具体的现象。他通常都是透过暗示真实、指出真实的反面来打开生存的缝隙,打开生存的可能性,所以有时候比较不容易捉摸。像这样的诗其实满朦胧的,但是我觉得人更模糊,更没有轨迹可循。对我来讲是比较喜欢更后期、更绝对是顾城的东西。我感觉顾城的诗好像不是在对人说话,他其实是个满孤绝的诗人,他对大自然说话,借着某个形象在说话,你感觉不到人跟人之间的交流,好像跟一个非常抽象的东西在交谈,跟一些创造元素在交流,但是这种交流有时候会打开我们从现实观点没有办法看见的,一些精神的光芒,或者是现实的真相、情欲的本质,他的诗比较类似潜意识的漫流,好像鬼魂一样四处游荡,你没有办法找到轨迹去了解接近他。 我觉得顾城的诗是一种新的美学,不过讲美学是满刻意的。顾城后期的诗甚至不像是潜意识的表露,而是出现一种镜象,如果说潜意识毕竟还是我们的身体在说话,可是我觉得顾城有些诗像是面对着镜子在说话,这很诡异,所以张梅芳也说这些诗很恐怖,不敢读下去。我感觉那些诗不像是从人体讲出来的东西,只是一个声音,像〈滴个里滴〉,也就是说这个文本是镜子里的影像在说话,顾城自己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是一种新的感觉型态,一种新的语言支解,从这个地方谈诗的语言就非常有趣,也许将来我会从语言的型态来讲他,希望有这个机会。语言知觉在顾城的诗里是一个重要特征,他的诗语言知觉特征非常明显。所以从思想脉络、从情感指涉、从现实命题一直到语言知觉,顾城所打开的世界非常丰富,这个座谈只是一个起点,我们会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将来能够出书或者放在网络上,跟大陆上一些有关于顾城的研究做一个对话。顾城的诗在大陆上其实读者非常之多,单单是《顾城诗全编》就卖了上万本,网站的观赏人次其实也非常惊人,有关顾城的谈述也多的不得了,所以尽管顾城有些文本不容易阐释,但是我也愿意去了解,它是种挑战,挑战我们的生存边界,挑战我们对真实的理解。
潘柏世: 不好意思刚刚高血压让大家乱了一阵子,我两次高血压的时候黄粱都在旁边,所以他是我犯高血压最重要的因素。(哄堂大笑) 我看顾城的诗最特别是一种氛围,抱怨是全部都有,感谢统统都没有,心是很丰富,身体是没有。这个是很特别很特别的事情,然后他创造性很厉害,他可以用相同的语言创造,用不相同的语言创造,用别人用过的语言创造,用他自己的语言创造,都没有关系,可是从头到尾整体来讲,他是冷的,他的温度来讲是最寒流的,如果我要进入他的世界,我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爱情这个字。因为爱情在中国来讲是整个中国文学里面缺席的最厉害的,传统文学爱情的缺席是个奇观,请大家在脑袋里想一想,从最早的诗经到清朝文学,碰到爱情的诗有多少?没有,只有欢爱,只有我欣赏你的美,我给你的对待,你给我的对待,然后在对待里面感情有了刻痕,我们感受这个刻痕,我们感念这个刻痕,一直到刻痕产生一种我们称之为「恩」的东西,有了恩以后便直到永远怀念。所以相对于我们在希腊文化里面领略到爱情这回事来讲,中国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我把唐诗五万首看完了,好多年,我把宋词三万首看完了,好多年,没有像我在希腊文学里面碰到爱情这种同性质的东西,所以在整个中国传统文学里面,爱情的缺席是个奇观,它只有欢爱,爱情不是欢爱。《红楼梦》是最特别的一本书,由林黛玉做为一个代表发言,询问这个东西:对人这个生物来讲,有没有爱情这回事?她一辈子在询问这个事情,在大观园里找来找去找不到,结果《红楼梦》看完以后,爱情来讲是踢到一边的,不是贾宝玉说的「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然而在诗人里面来讲,唐诗五万首,颠来找去,翻来覆去,找了几十年,找到是欢爱,宋词欢爱的更厉害了,就是男女之间的欢爱,我欣赏你的美然后你的美对我影响怎么样怎么样。如果我要对顾城研究点,对一个特别的诗人研究就是说:全部的抱怨没有感谢,全部的心没有肉体。更奇怪的,大家有没有感受到顾城诗里面哪首诗是有一个丰富的肉体?是有一个灼热的肉体?是有一个柔软的肉体?是有一个冷暖搞不清楚的肉体?没有,心很多,抱怨全世界第一的,他从来只有自己感觉不懂别人的感觉,这孩子真是,他不是没有爱心,就是不懂理会别人的感觉,这是很值得追寻的。 顾城拥有一种比天籁还要赖的那种自我中心。那个自我中心也是他早期的诗纵容他,在早期的诗里面,十岁以前写的,十多岁写的诗里面弄得非常好,他真是自己不见了,天地之间的对话搞得最清楚,他是一个在天地之间,共同对话里面把自己隐藏起来,不需要隐藏自然就不见了,这种情况在传统里面,李白有几分,但顾城恐怕有另外一翻思维。 李白的艺术来讲,我称之为「艺术中的主体引退」,当万物成为万物的时候李白就不见了,李白指万物同于万物,没有李白风格来影响这个对象,这样子的一种艺术风格我们在传统的字眼称为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主体隐藏了自己、不见了自己以后,对象即成为对象。于是他写路边卖酒的女儿就是一个路边卖酒的女儿的感觉,他写雍容华贵的杨贵妃就是一个富贵的不得了的杨贵妃的感觉,他写一切自己都不见了,你看到是对方那个东西最深入的特性。我称之为「主体退位的美学」,在传统里面对于这种美学称之为「自然」。自然的意思代表没有干扰对象,使对象在呈现的时候令你感觉不出李白的风格,于是有一百个对象,有一百个特色,李白风格就有一百个,如果他写一千个对象就会有一千个特色,李白风格也会有一千个。在我唐诗全部看完这么多,没有第二个艺术家有这样的特点,所以我在传统诗的收获里面,做了一个对比来看当代诗人能够在传统的高度里面并提而论的不多,能够在传统里面收获的不多。顾城是很奇特的一个,他就是有这种特色,抱怨最高感谢没有,心最高肉体没有,这很特别。 所以我要花一点时间去压迫一下看看在他与女孩子过往的一面来讲,在他身上留下的爱情是什么东西?到底有没有?这个题目是李义山一辈子两个题目中间的一个题目,李义山一辈子写诗是最特别的,他一辈子写诗只有两个主题,第一个是在政治权利底下的人性,到底还有没有人性可言?第二个是在爱欲生活里面有没有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李义山一辈子都在写这个,所以我讲李义山的时候给它立一个标题叫做「楚亡共春心」,「楚亡」就是当权力开展的时候他是不是一个人?「春心」是当爱欲很自由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人性。李义山是所有诗人里面唯一作品被分类的,他只有两个主题:在权力底下的人性,在爱欲底下的人性,权力跟爱欲是最容易淹没人性这个东西的,尤其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娶一个可以,娶十个也可以,娶百个都可以,所以只有欢爱。 我从甲古文、钟鼎文,一直看到先秦两汉,中国文学的奇境就是爱情缺席,他只知道欢爱,因为对方没有主权,非常丰富,他没有痛苦,因为唾手可得。我在想有一个现象大家都麻木掉了,严格的伦理是从耶稣开始的,全世界的信仰家只有耶稣有一夫一妻,释迦牟尼没这观念,老子、庄子没有这个观念,孔子、孟子没这个观念,所以除了耶稣以外其它的伦理都是不严格的,尤其是中国的伦理它纵容了暴力,纵容了性,所以艺术整个是倾斜的,这样还有什么伦理?可是有人提到过吗?所以代表全世界都在基督教教义影响之下,自由、人权、法治到最后弄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基督教教义的影响,因为一夫一妻的观念是个大事情,伦理的严格从这个地方开始的,一夫一妻使得爱情这个事情在人的缺点里面能够存在。一夫多妻什么都可以的,在人的缺点里面爱是不存在的,只有欢爱,所以我把宋词看完了好几遍以后给它一个型态,把怀古怀旧的作品拿开,把欢爱的作品拿开,剩下一丁点儿我称之为「生命与欢爱」,有生命自我感受的相当不凡,欧阳修啦!范仲淹啦!这些出相入将的大人物,他有很深层的生命感受,就像「将军白发征夫泪」,将军的悲哀在一个帐棚里面封锁住,可是征夫阿兵哥的悲哀可以共鸣,所以有一个悲哀是无法共鸣的,就是将军面对他那头白发的悲哀,有一种悲哀是可以共鸣的,是阿兵哥的悲哀。「将军白发征夫泪」是满深层的一种生命感受,欧阳修说,喔!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所谓性情的东西不会因为官场的生活,不会因为肆意的欢爱而淹没掉,他有这样的一个自觉。所以整个宋词这么多我给它一个总标题叫做:「生命与欢爱」。十之九九九九都在欢爱,偶尔有一点点从欢爱的日子里面心血来潮,一点点生命的醒觉,但是不多了。我倒是有时候去追查一下在顾城的心目中那个爱情是不是爱情?爱情是两个主体很奇怪的战争,没有一种爱情没有战争,这是不可能的。李义山有一点点触到爱情就是那个「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情的毁灭往往是共同的、自我毁灭的。 所以我看顾城的诗觉得奇怪,他的创造性绝不因为他白描的文字而不存在,他的文字没有新的,可是给我们的是新的一种诗的感受,这一点很特别,首先我认同他的创造性,你看〈星月的来由〉是一种讲法,跟他用旧的语词没有关系,他给我们的完全是新的东西。从创造性来讲,顾城用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字,可是给我们没有过的一个体会、一个经验、一个实实在在的感受。第二,顾城的艺术能量来讲是前后期不一样,他后期可以拿一首诗来做分界点。 我举出1979年〈一代人〉那首诗,还有一首更重要的,我这里面有讲到,那个太重要太重要的诗,题目是〈政治〉。
〈政治〉 「天空完美无损」这是统治阶级,「大地伤痕累累」这是被统治的可怜人群,于是我难过的、我激动的、我抱打不平,这种心情使我写出个选择,我要「把大地的痛苦\导向天空」,这时候顾城是整个被人瘫痪的,虽然他内心来讲还是跟小花有往来,这他的本质。
所以我有时候借着李商隐的线索看看在顾城爱欲的生活里面爱情这回事有没有被选择,因为爱欲是最容易淹没爱情的。我努力很多年,通过印度文化发觉印度人根据感情生活是讲的最好的,一开始的时候他认知到一种叫做欢爱,跟年龄有关系,跟两性没有关系,一个老头子碰到一个窝心的小伙子,不得了的喜欢,这个叫欢爱。再来是美感,美感从印度来讲,我们今天来讲叫做氛,前面那个是爱欲,美感是个氛,爱欲不分年龄不分两性,身欲来讲一定有美感才有,再来是有肉体就可以了那是肉欲,肉欲跟身体分的很开,如果没有美感身欲是不完成的,肉欲不需要美感不美感,好多方法可以解决肉欲。所以爱欲是欲,肉欲,然后有一种见鬼的情欲,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有一对一的情欲,那是见鬼,情欲在人的感觉里面高贵的不得了,你想一想,一个对象是你全世界,拜托,这么容易!所以一夫一妻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凡是宗教家叫你做的都是做不到的事情。一个人塞住全世界,这不是伦理的事情,伦理的事是个命令,所以爱欲、身欲到肉欲都好办,情欲是违反人类的很疯狂的事情。这里面来讲欢爱是爱肉体,宋词里面的欢爱是爱肉体,爱年轻、爱不完,所以就三妻四妾。我愿意花一点精神下去追问一下李义山的追问,到底在爱欲生活力面,有多少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我刚刚讲过传统文化爱情的缺席是一个奇观,欢爱绝对不是爱,在我碰的唐诗里面只有少部分的李贺及李商隐的东西碰到这个。 讲义里面我选的这些顾城诗,分成两个情况,从前、后期来讲,这时候非常强烈,大家看一下〈石壁〉。
〈石壁〉 他这是两阵对敌的时候,这时候顾城显示出他作品的力量并不是不能够涉入那种剧烈的冲突,不是只有一个很温柔的美感而已。从这个地方开始,我认为顾城的能量最大。
〈山影〉 〈山影〉讲的是政治人物。「今天是恶魔\明天是天使」,他军事行动的时候是恶魔,换一个统治的时候就变成天使,所以顾城并不是封锁在一定的感性领域里面,这是我们念顾城一定要知道的地方,但总共加起来他最深入的地方还是在个体生命的抱怨,就像李义山不管有多少诗,他最深入的地方还是那种在爱欲里面难以言明的东西。顾城的东西令我们感受到另外一种所谓伟大。
看看「天空完美无损」好像是统治阶层吧!「大地伤痕累累」好像是被统治吧!所以我颤动的笔把痛苦导向天空。这是一种很大的爱的关怀,这种东西不能把他看做只是一个在小局面里面的诗人。我认为他最不朽的东西是他最人性的东西,像〈星月的由来〉、〈我的幻想〉、〈老树〉那些,在他十几岁的时候,顾城让我们最感动的地方是他的创造性及他所到达的程度。至于他提供给我们什么新的东西呢?我看不在感情上,顾城的感情体会跟别的诗人比起来恐怕前几名都沾不上边,他难得的地方在于他告诉我们,我们以前没有的东西,那种生命的抱怨及控诉里面,那种与众不同的地方没办法不承认他是顶尖的。
〈简历〉 我们看他的自传〈简历〉,那是他一辈子的自我反射,孩子是个阴谋,他有道理做很多大人做不了的事,他也有能量做很多大人做不了的事,他始终没有长大表示始终是一块璞玉,这个很特别,所以悲哀、孩子、没有长大,可以把顾城的内心世界讲得很好。最后那几行,「所有的草跟小花」,在顾城的世界里面对他没有威胁的东西,草跟小花,在最后一刻亲吻他的悲哀,这也是一个控诉的命运,但他控诉的实在太好。
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那个诗人的诗的眼珠子看到的,是我在当代诗人里面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跟他相提并论的,我从他八岁左右到十来岁那个地方,所以顾城有两个顾城,一个是从他与生俱来的天籁而来的那种年轻的时候,一种是他处于时代的时候加上他的敏感所做的抱怨,如果要我真正努力的把他讲好,我要等翁文娴在下一场跟我对话。因为我是在作品里面获得生命的,作品永远对我进行很重要的教育,我要问翁文娴在诗人这么多感情生活里面为什么没有身体?在整个诗人的日子里面为什么没有感谢?这样来讲更能够把他的世界跟他的艺术特性推出一个鲜明的个性出来,所以抱怨是一个生命的放射指针的基调,我们从里面也许领略的到什么才叫做控诉,什么叫抱怨,批评对他来讲是浅的,那个抱怨跟控诉是非常敏感的,敏感到在别的诗人里面找不到。 无目的其实是没有负担的,只有没有负担没有累赘时,顾城那个诗人的眼珠子才是全方位的。这个地方庄子说的很好,他认为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物累,对于艺术来讲都是一个阻碍,所以康德他就明白艺术活动是人一种没有同时价值顾虑,没有同时的价值反省,但是这个活动本身是一个价值活动,可是这个本身就是一个价值活动的同时,它越不带着价值跟反省,越自由,这是哲学家康德最厉害的一句话。当艺术家进行艺术活动的时候就是疯狂的创作,创作,在创作上的升华跟在创作上的自由,他没有同时顾虑这样的活动将会跟伦理价值、宗教价值发生什么样的大混源。 老庄最内行的,他的批判方面来讲,对艺术的批判,他自己建立的,艺术本身是不带着价值反省的一种价值活动,在顾城里面,早期的东西看得很清楚,他的想象力,他越早的东西,那个与生俱来的天籁就更厉害,至于他的思想,对道家思想的无为无不为,我们不用哲学的角度来衡量他的事情。最后他的人为什么会拿着斧头来面对,我们暂时把它推到一边,而以他的作品为他生命的一个代表。当我们对他的作品真真正正明白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也许会有不同的了解,不必为他脱罪,这不是罪不罪的问题。不过还是要回头讲一下,在道家的眼珠子里面顾城是很可惜的,因为在他早期的作品里面完全实现了庄子的天籁,他在里头展现的东西跟庄子在齐物论那一类的作品里面讲的东西很接近的,不过顾城是以一种文学上的抱怨走出这么激烈的一条路。 大家要知道讲起抱怨,《离骚》跟顾城是不同的,《离骚》不是抱怨,《离骚》是痛苦,一直说痛苦,抱怨跟一直说痛苦是不一样的。就像哭并不是流泪,流泪是流泪,哭是哭,李商隐就很清楚,他写泪是泪,写凄是凄,啼是啼,哭、啼、凄、泪四种内在是很不一样的,抱怨控诉是一个东西,哭啼不一样。所以要有一个视野在文学世界领路,回头来看顾城会是很不一样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