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内心的忧郁、遗憾、泪水、憧憬与怀恋,仍然要由诗人窗前那昏黄的灯光去照亮。
阅读《英儿》近乎一场搏斗,不仅仅是由于文字的艰难。而是书中有着自己内心潜在的许多莫可言喻之物,当我一页页翻开去时,是在一页页打开自己的心。这是一本晦涩的书,我知道我需要再读一遍,在这渐渐已失了内省和耐心的世代。 《英儿》内容的晦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它的形式带来的。它类似于《喧哗与骚动》的叙述方式,把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进行多层次多声部的讲述。但《英儿》是否寻找到了它所应该拥有的那种形式?是否把它所要讲的都款款地叙述出来而呈现为一个小说文本呢?我更倾向于把《英儿》看作一本关于顾城的资料汇集,而不是小说。里面有诗、信、画、优美的散文、变态的呓语,唯独没有小说。 应该承认,读完《英儿》是要费些力气的,里面有许多怪异而莫名其妙的呓语与内心独白。这时,我不知道应该为自己贫乏的理解力愧疚还是怀疑面前的这些文字。伯莱顿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因为有这“一步之遥”,天才毕竟不应该是疯子,但艺术家确有一些是倾向于疯狂的人。为了把握内在的东西,使世界的本质意义显现出来,他常常有意识地使自己处于一种超常状态。像“疯子”样不知疲倦地把意义之网撒向涌动着魔鬼和幽灵的大海,去打捞、觅取生命的支点与存活的勇气。当有一天,艺术家为了终生地生活于他所耽迷的意义之中,把网丢在了岸边而竟自涉入大海时,他没有想到,这样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顾城写道:“你可以采玫瑰/但采不来玫瑰的香气/只有跟春天在一起/你的手上才永远有花朵。”) 意义,充满一种内在的张力,总显现于充实与虚无、沉沦与升华、绝望与憧憬、泪水与欢乐之中。艺术家处于意义状态,他仍具有一种精神的自主与意识的自明,而不是一种陷入或沉沦。 意义,总处于悬置中;香气,总存在于花与对花的观照之际。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们的,他是魔鬼,也是魔鬼在风中飞舞的叶片。
“……一个脱离了道路的人,一个保存了低级趣味的人。”G痛快自嘲地说着自己,他已经没有了。他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魔鬼。 ——摘自《英儿》
这吞噬了顾城的魔鬼是什么呢?是徘徊于自我内部无可排遣的情欲吗?令人费解的是,拥有两个女人的顾城却消解不掉盲目地冲撞于自我中的莫名能量。在与英儿的狂欢与纵欲之后,“置身在无法不信的幸福之中,看她甘美赤裸的身体,我还是不认识她。这是她,我告诉自己,但还是不认识”。 穿过肉体,我们可以寻找到什么?贾平凹在《废都》中同样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在沉迷与一片讨伐声中“问题”被淹没了。 艺术是对自我内在能量的一种整合。因为自我存在于与他人、物、观念等周围世界的对应中,所以对自我的整合也是对自我与周围世界关系的整合。当顾城在新西兰的荒岛上迷狂地伐木烧柴、滚石造房、喝雨水、制陶罐,幻想进入他的“女儿天国”中时,是否意识到,他其实只是在设法对付那试图从内在击杀他的“魔鬼”,只是在进行一种自我内在能量的调置、整合与升华。 当人类已娴熟地驾御着外在的能量把它延展、扩张到天空、海洋、地层深处和外层空间时,却对自己额下这“方寸之地”的奥妙不甚了了。一种内在的能量,无论白天或黑夜都与我们形影不离,却又寻不到它的踪影。与风能、水能、热能、核能等自然能量相比,它是这样纤细、微弱,然而却又是世界变幻与进展之本。当科学家们的研究已由地球进入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已由个体进入分子、原子、电子、粒子时,那些苦心焦虑的艺术家们,仍然如冤鬼缠身,不得安宁地徘徊于这方寸之地的门外。 顾城应该说走进去了,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犯罪的诗人”与“诗人的犯罪”,一定要在两者中间选一顶帽子给顾城扣在头上,这个主意是虚妄的。如果不是从偏狭的立场出发,两个命题都不能说不对。我们的社会固然是一个亟待法制的社会,但不能说诗人就是不需要的。 无庸讳言,对顾城杀妻自杀的评价,公众过多地注入了情感性的因素。他们没有从法律的角度思考,却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美丽而又充满感伤的诗句之中。因为一代人的心灵,是在这些诗句的浸润中苏醒的,红尘滚滚,消解不掉那积淀在心中的一片情海、一方虚白。人们对此事的非理智性反应,是否意味着在法律之外还需要另一种更深刻的东西呢?当诗人以自己的心智为我们孕育了精神给养,我们的血液中也流淌着这种养分时,诗人就不仅是他个人的,而且也是公众的,他已成为一种精神的典仪与象征。人们在对诗人的犯罪进行评判时,实际上是在进行一种精神的反思,在表达自己内心的焦虑与忧思、渴求与热望。即使到了法制日臻完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时代,人们内心的忧郁、遗憾、泪水、憧憬与怀恋——在所有这些法律条款顾及不到的领域,仍然要由诗人窗前那昏黄的灯光去照亮。
出处:《当代文坛》1994年0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