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小木耳
走的时候,你不再哭了 你说:“再见,妈妈。” 你说:“谢谢你来看我。” 好像是对我,也是对你所有的故事
最初的旅行
你刚刚生下来时,什么也不会。之后你学会笑,又学会了走路。你开口说话很晚,但是在会说话前,已经能听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了,不论是我们跟你说汉语,还是朋友对你讲英文。 你憋着嘴努力地使用你的象声。比如出门,你是指着外边说:“勃隆勃隆Car 。”若是问你:“吃吗?”差不多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你是否喜欢,你都会表示高兴地奔跑过来,告诉我说:“啊吃,啊吃。”如果那东西不好吃,你就吃得很慢,最后停下来东看西看。如果好吃,你喜欢,当然不消说,一会儿就没有了。 要是有人对你说:给我一点吧。你会非常乐意地分出一份去,你大方而友爱,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别人吃,把自己喜欢的玩具让给别人玩。有的时候像这样,你还真的不太小气,那回英子对你说:给我吃点葡萄干儿吧?你刚才手上拿着的葡萄干儿,已经吃得只剩下最后一粒了。你看了看英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粒最后的葡萄干儿,点点头,一点儿不勉强他说:“Okay.”(好的),之后自己咬下一半,把另一半放进英子嘴里。 哭的时候,你用各种姿势寻找哭的感觉,有的时候你只是想哭,但是你哭不出来,当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妈妈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试着去哭,可惜你笑惯了,不容易哭出来,我看你用各种样子裂开嘴,声音却总不配合,到后来你只能试着用手捂住脸,藏起来哭,也许,你以为这样一定能做出大声的哭来——可惜还是不行,唯一可能成功的,是一种真正的愿望和伤心。 你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只船,那只被叫做快猫的渡轮,回忆起十月的事情。 你刚刚两岁半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妈妈离开家,随着与你同龄的小伙伴娜达琳和丝苔拉妈妈去了海上,乘着一艘由北欧开到这里来的大轮船。 我很难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你那柔弱的小生命:是太平洋淡蓝色的波涛,是海岸上的篝火野餐,是寂寞船员对这个意外的东方面孔的深情宠爱,还是这个世界真的悄悄告诉了你什么?我不能知道,总之那次回来,你对我说了很多。 最初是你看见我“思想”地承认:这是妈妈。之后你紧紧抱住唐纳尔叔叔的长腿说:“No,I don't want to go back to home.”(我不要回家)为此,丝苔拉妈妈轻轻地用英语说了好久,你才慢慢地放开小手,放开你无限神迷的记忆,你告诉我:那是一艘大轮船“Big ship”,你说“You can see water, lot of, sea. ”(大海,那么多的水,你能看见)你和娜达琳在海角野餐,不记得那岛的名字,然而你恐怕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地方(将来,所有的人都会忘记,你看见了什么,而你还会想起来,并把它想象得更加美好,你会去寻找它,没人能给你指点)。 那个晚上我看了整整三叠照片,都是在那只大货轮上照的。你神态活泼,换着不同的海员式小背心、汗衫和各种颜色的小短裤,在船舱、船弦上、甲板上、在你的漂洋海上的新朋友中间,他们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你红红的脸被海风吹着,高高地坐在船长的肩上。 你指着照片说:“Ye—s ”的时候,我正想着那只船,在那儿,你已经彻底地由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小男孩。你把小小的手指并拢,上下翻飞,告诉我:“Airplane, back home. ”(回来的时候是坐飞机)还用手尽力地比出一个盘子,在船上吃了大冰激淋,你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彩色的汽球,在你的眼睛里轻轻飘舞。 丝苔拉还说了很多话,对我也对你。这是第一次你有了如此深刻的记忆,也是第一次你忘了说汉语。回家的时候,我重新教你说:“妈妈,”教你说:“我是小木耳。”你竟然惊诧地对自己说:“Mummy got funny talking.”(妈妈说话真奇怪),然后又轻轻地学着说:“我是小木耳”。还抬起头来加一句:“See,I can. ”(你看,我也会)。 我们都能想起那一天,你回家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午觉醒来,你胖胖的喝你的水,英子说你像个小猪,她问:“你是小猪吗?”你清楚地说:“你是小猪。”英子以为你在学她,接着说:“Samuel是小猪。” 你说:“英英是小猪猪。”一点不傻,那个下午你又把汉语全都想起来了,运用自如。
平时你老是用英语说,我不喜欢那个,我喜欢这个,吃到好吃的东西,你说:“Mum Very nice.”(妈妈,非常好吃)如果你自己穿鞋,把脚伸进鞋子里发现错了,你会说:“I'm got funny wrong way.”(我犯了个可笑的错误),在弯弯的山路上散步,你说:“ Hold my hand ,please. ”(拉着我的手好吗?)你把自己的小手伸出来给别人、给妈妈,也把你的快乐拿出来给别人,你使认识你的人,爱你。 然而,你毕竟还不到三岁,你还是会哭。你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只船,那只被叫作“快猫”的渡轮,你便想起了那次太平洋上的旅行。 “妈妈,我喜欢船,我要坐船。”你对我说。 “那就要离开妈妈了,你想离开妈妈吗?”我问。 “不!”你坚定他说,并且紧紧地抱着我的头,“但是,我喜欢船。” 我们只是来送约翰进城,我对你说,船长阿姨可以让你在甲板上站一会儿,但是我们不走好吗。你快活地下到地上,又伤心地攥紧拳头,忽然,你眼神一动。 “我想你不能自己走,你难道要自己坐船走吗?” “可以的,妈妈,我可以自己坐船走。”你就这么一下没影了,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朋友去那边接你。 在船上,你对约翰说,你可以告诉他,哪一个是丝苔拉妈妈。 是你带着约翰走了,那一次,在最初的旅行之后,然而,你仍然是我的,我对别人说:你,叫小木耳。
并不遥远的思念
有好些日子没看见你了,我精疲力竭地开着车在岛上转来转去。我没有钱,却有好多事情要去做,我亲爱的小木耳。人们一见我就向我问起你来,仅仅因为你和我是天经地义的不可分,我不能忘记你,就像不能忘记时间一样。 你的小手圆圆的,有一天我有一个机会送你去幼儿园,那天,我下车亲了亲你柔软的小手,我心满意足,而你却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忘记了拥抱你。”所有的记忆哟,都这么告诉我:你叫小木耳;所有的记忆哟,都历历在目,是潮湿的,像河里的流水缠绵不断。 三岁生日那天,我抱了抱你,你也从来喜欢搂住我的脖子。我还不曾举办过一个生日的庆典,为你,我仅为你留下了一颗心,宽到足以承受你所有的游戏,你长大了,然而你还太小。 那一天,你的生日小蛋糕是乡阿姨做的,她刚来这里不久,正在学习这些她从未做过的事情。你走路的样子胖墩墩的,让她看见就高兴不已,也许,她会在你所有以后的生日都做一个蛋糕,为你,不论你在哪里,不论你是否还会故意绕过她,躲起来,她相信最终你会像昨天一样,跑着扑进她的怀抱,在离开妈妈的时候,紧紧跟着她。你拥抱她,你对她的信赖,乃至你害怕她,都同样地使她对你生出无限爱怜。 你的小样儿,你胖胖的瓷实的像球儿滚动的身体,跑起来劲头十足。英儿也喜欢你,可是你从来不会用纯正的北京话说“英子”,你说不出来,你使足了劲只能说“恩因子”。我的可怜的生在太平洋岛国上的小木耳,我真的为你担心,我想你能像明白别人的意思那么自然地明白妈妈的语言。 是英儿给你点上了三支小蜡烛,在你生日那天,然后教你吹灭。英儿是喜欢浪漫的,会有那么一天,你将变成她的故事。如果你真的希望,她一定会告诉圣诞老人:你是想要一个春卷,还是一架梦中的飞机。 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只是歪着靠在一根柱子上发愣。也许只有我才知道,你需要一个书包,或者几支彩色蜡笔,你需要一个普通的小床,需要我在床边守护你的夜晚,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给你,尽管你的需要简单得像童话,在我看来美丽得也像童话。我只有歪着,靠在那根柱子上说:“小木耳,你三岁了,你已经过了三个小小的生日了。”我觉得你像一个梦,真实地围绕着我,使我久久地,久久地不愿醒来。 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份小小的悲哀。你总是那么自豪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妈妈”。小木耳有一个妈妈,妈妈只有一个小木耳。我也有这份自豪呢,在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所有看见你的人都知道我的幸福,连同你宁静的睡眠、轻声的呼吸。你是我的骄傲和安慰,你使我懂得我们彼此的责任。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思念牵动着我,你就会向我跑来,你的绿毛衣背后是水灰色的海和天空,我轻轻将你从地上抱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你的头上。你头发光洁而柔软,温和地触及我的手心,于是爱和祝福一同升起。 你曾经唱过许多支歌子,用你刚刚学来的声音,它们不是大人教的,也不是别人可以从别处能够听到的。最初的时候,你唱:“一个人好啊,一个人不太好。”、“一个两个三个人好啊,一个两个三个人不太好。”调子有高有低,你让人忍俊不住,又从心里爱怜不止,后来你唱到了五:“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人好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人不太好。”(One two three four five men good;One twe three four five men not good.)你也喜欢听妈妈唱,当然不论我唱了什么,你最喜欢我的歌中有我,而你的歌却从来没有顾忌,我真怀念那些并不遥远的日子。每一次,我带着你开车出去的时候,你都会给我意外的欢乐。那些时候,经常是我一边开车,你一边唱,你编的另一支歌中唱到:“我们爬上了小山坡”调子简单得出奇,歌词还有另外一句叫做:“我们爬下了小山坡”同样简单得出奇,我们一路热热闹闹地走来走去,我说:“小木耳,你真不简单。”因为,在我告诉别人这两句词儿的时候把别人都逗乐了。可是你认真地问我:“What means 简单?”(简单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亲亲你和你大睁着的眼睛,为你所有的惊异祝福。 我从来没有对你这样说过:“我亲爱的小宝贝儿。”我知道你从我的目光中,可以得到最准确的赞美和我无限深情的爱,我想一点点告诉你、让你懂得:你叫小木耳。 我不能为你挡住世界,挡住你小小的心需要承担的伤害。 在对山我的朋友那儿,你有了一个新的家,我还记得你对我的朋友说:“胖病了,妈妈伤心,我将留下来和你住在一起,我不要妈妈伤心。”那天我的朋友紧紧抱着你,说你是个可怜的孩子。 “一个好孩子。”我说,在这丑陋和痛苦面前,我和你的柔弱相差无几。我是多么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份难以承受的悲伤啊。你才刚刚过了这小小的三岁生日,我们相依为命。 你得到了一份新的爱,你依旧希望着胖会好起来,每一次你走过家门时对我说:“胖喜欢我。”每一次你对别人说:“胖是病了。”每一次你戴着红色的小尖顶帽子向我跑来,都会牵动我的心。 我在深深的忧伤中想你,在白色的沙滩、在绿色的草地、在你生病时去过的诊所,和那艘你无比喜爱的渡轮上,我无时不刻的思念围绕着你,并不遥远。
我想告诉你那个地方
那一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你呢。小木耳的名字是在你生下来以后,妈妈才给你起的,在你还没有生下来的那一年,妈坐飞机离开了中国,离开了上海,也离开了北京。 小小的你,生下来第一年只学会了吃饭,第二年才开始学习走路和说话,那个时候,我管你叫小企鹅,你刚刚站起来摆动身体的样子,真像一只小企鹅,我不能用颜色,也不能用语言,甚至不能用照片,把它说出来。我的小小的企鹅哟,现在,你已经给我留下了整整三年的日子和记忆。你长大了已经会跟着我在山路上奔跑了,可是我仍然还在教你说:“我是小木耳。”你也仍然和我一样管你的父亲叫“胖”。 那一年我是和胖一起坐飞机从北京起飞离开中国的。我们沿着大海往西飞,大约过了印度洋、阿拉伯海,那些国家都有好听的名字,像缅甸、印度、孟加拉国,你不以为我们是在一个童话上飞吗?飞机在高高的天空上飞着,由红海附近向西、向北,去了德国。我们没有看见非洲。我想说那是很遗憾的,我知道在那儿有许多人,也有和我们一起生活着的动物,你会喜欢那个自然的生物世界吗?还有那片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亲爱的,不是沙滩,不像你玩过的任何地方,不能在那上面摔跤,不是书上的故事。那儿,就是沙漠,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妈妈和你都没有去过。 我们到德国去了,在法兰克福机场一下飞机,就看见一条大狗。要不是看见它脖子上有一条链子,链子的另一头紧紧握在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手里,我可简直的是吓死了。胖说那是警犬,警犬我是知道的,可是真的像这么胖大的警犬,睁一双漠然的眼睛像人一样审视你的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很有礼貌地站在一边,注视着每一位刚刚从飞机上下来的旅客。我和胖走过的时候,它在我们的箱子上闻了闻。 据说,这种狗是帮助海关工作人员,检察旅客是否携带违禁物品的,比如毒品、炸药、和过量的酒精饮料等等。 那一次旅行,我对自己的行李箱中,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也是糊里糊涂的,不过大约不会有这一类的违禁品。因为我不知道在中国哪里可以买到毒品和炸药,而我和胖又都对酒精饮料不感兴趣,可是那只狗毕竟是对着我们的箱了嗅了一嗅。 那时候世界上就有好多事情发生着,我总是吃了一惊又大吃一惊地看着世界,好奇地揭开一个个人生中小小的秘密。那时候还没有你呢,真的不像现在,我总是如此地想念着你,幻想你的脑袋靠在我的脸旁边,你轻声对我说:“我喜欢妈妈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们看见那条大狗的时候,真的还没有你呢,小木耳。 我记得,那一次由北京飞德国法兰克福的航班,预订在五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九点三十分起飞。而胖的护照经过了三个多月的申请,直到五月二十七日中午还没有任何肯定的消息。最后一天我们起得很早,我和胖骑着自行车早早地从东城向西城去,我们带着所有可能需要的证件,又一次走进公安局。他们依旧是没有拒绝这个申请,也没有同意这个申请。我们申请护照的理由已经到了最后的期限,我们怎么办呢?应该是没有希望了,应该马上告诉对方退票,取消这次旅行的计划。 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在做这些事情。首先打了个电话给朋友,告诉他下午四点我们将退掉机票。然后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看来我们走不了。 在公用电话上胖的妈妈对我说:“他的护照批准了,刚刚来的电话,让你们马上去取,他们正在制证。” 于是我们放下电话又回到了公安局,下午十四点我们拿了护照,这时可真的着了急,我们还需要去使馆办签证,去派出所下户口,再回公安局领出境卡,到航空公司取票,我们只能在路上给家里打电话,请他们帮我们收拾行装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办完那些事情的,总之,一整天我也没有吃饭,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再看一眼窗外北方的春天。 后来我们就走了。 胖和我谁也不曾注意,他的妈妈悄悄塞进我们行李中的整整一盒肥皂,这个明显的笑话,直到我把它藏在教授的洗衣房才算结束。我没管教授是不是认为德国的洗衣粉和肥皂不错,我是悄悄放在他那儿的。难怪那只大狗,嗅了嗅我们的箱子,还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而胖的妈妈把肥皂放进去之后,竟得意得放弃了去机场为我们送行。 我们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天上午,你的老外公也来了。他是得知我们可能要走的消息,专门来看我的,他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外面,等到我们回家,只是匆匆忙忙见了一面,什么都不能再说了。反正很快就会回来,不会太久的,我们都这么想,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因为我们长大了,大到足以理解那份放在心底深处无限深情的爱。他好像随随便便地看了我几次,帮我整理好东西,放进箱子,又提醒我检查清楚旅行需要的证件。 我们就这么上路了,跟了我们半天的计程车离开家门启动的一刹那,我看见我的父亲和胖的母亲站在门口,高低不同地向我们挥手,我还听见他说:“等你们回来!” 车开起来,风轻轻扬起灰尘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现在,他们已经等了五年,而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回去。我的小木耳出生长大也三岁多了。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知道他们住在中国,很远很远而且你已经会告诉别人:他们说中国话。 有一天,你对我说:“Mum I feel upsad, Why I can not speak chinese?”(妈妈,我真悲哀,为什么我不会说中国话?)我说你会,我教你说:“Sam就是木耳,你叫小木耳。”你学得不错,虽然你的中国话发音逗得人直笑,结果还是认真地告诉我:“See I can。”(你看,我会了) 他们还在等呢,也等你。他们是从妈妈的故事里知道你的,他们都喜欢你,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去,你已经有了第一次旅行,将来还会有许多旅行。 再说说那只大狗吧,我还是挺喜欢它的。它摇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所在旅客都离开大厅的时候,开始随了那个穿制服的男人走动起来。铁链低低的垂下来,一头握在人的手里,另一头挂在它的脖子上,这是只很大的狗,它的头微微仰着不高也不低,慢慢地转了一个方向,我最后看了它一眼,便和胖一起走出了法兰克福机场。 德国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干净整齐的房子,有准确的时间,早晨六点,他们就起床了,他们给自己的花园割草,机器隆隆轰响。 在德国,朋友为我们设了一个精密的旅行方案,那上面写着:最后,二个月后的某一天日期,周二下午十七点二十三分,你们乘坐的列车将停靠慕尼黑火车站,教授将在那里与你们会和,一起返回波恩。 根据那个计划,我们转悠了二个半月。 最初,我们住在一个乡间,那里的农舍小屋也干净得一尘不染,我真奇怪,好像那里风吹动麦子的响声都是整齐的,田野里洁净而安宁。 也许,你就是从那儿来的,小木耳。每一次当我听见你熟睡中的呼吸,便会想起那个地方,想起在那儿生活的白天和夜晚。 那个乡间的谷地里,还有着一群野马,他们好像是一个很大的母系家族,所有刚出生的小马,都跟着他们的姐妹和母亲的姐妹,晃晃悠悠地从草地上站起来,往前走。他们在草地上踏出一些坑坑洼洼来,吃地上晒足了阳光的草,然后,撒开四条腿在天地之间奔跑一会儿。 我亲爱的小木耳,在那样的乡间生活,决不会像现在想这么多的事情,我只是奇怪地面对自己,新鲜地过完一个又一个日子。 自从有了你,我所有的时间都浸透了你的期望、你的快乐和你小小的悲哀,甚至你早早地懂事也会教我心疼,我愿意你像这样永远靠着我,听我讲故事,讲那个遥远的地方。 到了最后,我们是坐着一辆白色的汽车离开那个乡野的,我们经过好多城市,去了奥地利的维也纳,又回到德国,也许在威茨堡逗留了两天,最后坐火车到达慕尼黑。 从我们离开那个美丽的乡野二个多月以后,这一天周二下午十七点,我们走进三号站台,搭上开往波恩方向的列车,离开车还差五分钟的时间,一列由西向北,中途路过慕尼黑的火车,准点停在慕尼黑车站的二号站台上,站台的另一边,我们果然看见教授冲我们招了招手,大踏步地跳下来,换上我们坐的列车。 十七点二十三分正,火车缓缓地离开慕尼黑车站,我们和教授一起奔波恩去了。就是那年,你还没有出生,你的心开始跳了,我们去了德国。
我做过一个梦
这个夜晚是在你离开了我以后,我独自度过的。我的夜很沉,心陷进一种不能自拔的恐惧之中。你叫小木耳,有时我也叫你珊。你已经学会说很多话了,如果我在晚上给你洗完澡,对你说:“晚安,珊。”你也会轻轻对我说:“我爱你,妈妈。”然后慢慢地松开你的小手,合上眼睛。 这样,夜才是甜静的。然而我离开你了,我独自陷入这沉重的夜里去了……
那间教室倒没什么,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好像是最后一排,前头坐着男孩子,他们很注意听我说话,可是我没说。我知道自己很笨,不会说话。 燕群也坐在我旁边,挑这个地方就是想让她坐我边上。 我想起那个女孩,刚才正在路口过马路,穿一身绿色的套服,“就是那种短裙。”我说:“走得很帅。” 燕群想知道怎么走得很帅,我不会,不过好像有人教过我。我站起来学了一下,似乎就又看见了她,神态安然,步法自如,和在学校见她时完全不同。过去她可不这样,动作很粗,就是出了风头,那也一定是无意的。我又想起刚才看见她,背后还是那条老街,昏昏暗暗,店铺黑色的门洞开着,一间连着另一间,许多人走来走去,蒋茹跟着她有点苍促的样子。她的手放在绿色的套服上,显得很平稳。 我想起的那个女孩一直在过马路,我想起了她的表情和一切,只是忘了她叫什么。在另一个班里,她真的不像现在这么镇定。 老师已经开始上课了,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她把黑板写满了,之后从讲台里拿出一个教鞭,金属的,我下课时看过,有一个开关,打开之后可以伸长一节。还有另外一根,弯弯的,乳白色,她没用。我只有两片小纸,不够写笔记,想找一张大点的,别人又都在忙,我的书包里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本子,我还是想尽量找个什么东西,把黑板上的字记下来,回去以后再买一个厚厚的黑本子,得要一寸厚的那种,分几个不同的部分,在每一个不同的部分上贴一个小条,写上字,用来作不同部分的笔记。这样一定很好。 燕群和男孩子们都有笔记本,一样薄的那种,够了,可我想要厚的硬封面那种,既然她已经作了笔记,等我买来,把她的写上就行了。 之后是一种照片、幻灯,关于地质。老师远远的站着。 教室在一间豪华大厦的底层,一面墙整个是玻璃,打开门另一面是宽敞的走道,两边有柱子和一些可以站着而不被雨淋的地方。 “现在别出去了。”老师在课间告诉大家,开始暗下来。 我看见珊进来了,在那间大厅似的教室里。 我们打开门往外看,天空像电视屏幕一样受了干扰,一排一排的飞机飞过,是黑色的,还有枪声。 我们躲到没有玻璃的墙那边,可是珊就站在门边上,他什么也不知道,子弹在外边对着他,只是没有飞到里边来。 等他们从外头和大厅里面同时进入教室的时候,我已经紧紧地抱住他了。他的大脑袋太显眼,我觉得所有的枪都会对准他,只要短短的一刹那,他的眼睛就会奇怪、惊讶地闭上。 我紧紧地抱住珊在一根漂亮的大理石柱子后面,旁边还有一张小桌,矮矮的放着几本书。
好像只有抱得紧一点,珊才不会独自被打死,也许一起被击中,不疼。 我紧紧地抱着珊。 所有人都已经被消灭了,我们活着,在教室的一个角落。男孩子们也都活着,他们好像都不在被杀之列。 我们和拿枪的人说话,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科学也许是可信的,我们没有说谎,他们认为。于是拿着枪让我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有一个人站起来在我耳边用中文说:不要写真的。他回头看了珊一眼,又说了一遍:不要写真的。拿枪的人大声让他走开,他还想告诉我别写真名。 我略略犹豫了一下在黑板上写: Julie Ovenson 拿枪的人指了指珊,就把我的名字擦去了。我看了一眼最后的字母,知道姓氏应该是一样的。我想写 Muker Ovenson,却写了 Muker Ovensen,写完了就回到珊那儿。 我问这么要呆多久,拿枪的人说不会很久了,We will kill you.straight way.(你们将被处死,马上。) 我和珊在一起,珊只是我越来越重的一份担忧。 男孩子得到一把刀,在矮桌上直着切一块蛋糕。 我等着被杀掉,不能去想珊是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我也想起刚才的枪声,略略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躲? 我不习惯英文姓,还是把 Ovenson 写成了Ovensen。我不能那么快地记清楚,还要给珊起一个名字,而珊是应该和我同姓的,为什么不用一个中国姓,也许张什么的,那样就简单多了,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我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唤醒,从这样的夜里。
星期六上午
十二月,夏季的太阳早早地就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这片土地和这片小岛,首先被阳光照耀,于是就慢慢地醒来。山湾里的水面上有帆,沙滩的弧线和树影构成的画面透着清秀。 我喜欢这里的海吗,我喜欢这些山湾吗,我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不愿再出来的幻想,我根本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它日日夜夜一步也不离开我。 我可从来也不愿醒得太早。太阳出来之前我是不能醒的,前一日的疲惫连同夜,合谋一气死死地拖住我,在梦中都显得很累。 我做梦,梦就跟真的一样,我在危险中而你在我身边,因为我的原因,你就要被人开枪打死。我已经选择过了,错误使死成为注定。我在梦里经历了一场真实,心跳得很快,绝望使我痛不欲生。我不想延续这种恐怖,但我也不愿醒来,那种恐怖真实得让我难以忍受。白天都会那么若无其事地过去。 我亲爱的小木耳,只有在那些疲惫的夜,我的思想才毫无顾忌地、直接地环绕你,清楚而且真切。我越来越柔弱了,不知怎么想起你来就想哭。 我常常在那样的夜晚,听见你对我说:妈妈,没有人照顾我。在那样的夜里我用不着这样告诉你:别这么说,不是有好多人照顾你吗。你也不用坚持说:不,没有。我知道真实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还是会醒的,每天早晨,而且星期六要拨上闹钟。 星期六上午对这个岛上的人来说,既是轻松愉快而且也是繁忙的。是我到这里以后找到的两次机会之一。有半年之久,每个周末星期六上午,我都会在这个集上。 那时候你还不满一岁,我背着你。好人古拉安和约翰、苏艾拉和幽玛他们也都认识了你,只要是知道我的人也都知道了你,他们看见我总要向我问起你:“小木耳好吗?” 你已经离开我很久了,我觉得。我想看见你也几乎变成了一种渴望,也许我再也不会像你尚未出生时候那样地想,我可以随便放你在任何地方,我知道你在任何地方都牵扯着我。
现在,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小岛。然而星期六上午,我依旧在集上,周末对于这小岛来说也依旧轻松愉快,并且繁忙。
圣诞节刚刚过去,度假的人还在岛上晃悠,星期六集上的人特别多,我们早早地就来了,像平常一样,一边工作,一边聊天。 “昨晚上演了个《吸血蝠》镜头不错,话也不多,画面感极强。”有人说,我们于是就聊电影。我们差不多把半夜一个人因为睡觉看不上的好电影全说了一遍。尽管我们在一起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要想说说你却变成了一个微妙的话题。 谁一抬头看到窗外都会想到你快来了,星期六的上午在你到来之前,好像我们大家都在等你。你还那么小,谈不上什么阅历,可是你小小的心中那点动人的感情是谁也不敢轻意涉足的。你是一个孩子,一个能让大家都想着你,而又无话可说的孩子。 有一种爱的距离,不是赞美可以逾越的。 我喜欢你注意你的事情,我们关注我们的,彼此牵挂而不互相纠缠。朋友笑说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说这交情不错。 那个星期六,时间还早,我们就这样等你,说的话都不着边际。 古拉安的伙计们,已经把所有的蔬菜和水果都搬出来了。他还在集市的场地上搭了一块彩色的雨布,下面摆了一排一排盛满蔬菜水果的箱子,雨布就在风里上上下下一高一低地飘动,来赶集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它。你也能看见,我想。对你来说,那块彩色的雨布一定好看极了。 天气不太好,地上的人都纷纷往室内跑,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挤。我把厨房的门关上,厨房的地方很大,因为只有几个人,里边显得很安静。 在这么混乱的时候微微地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长短不一、滴滴笃笃地响了一阵,便猝然消失了。我们听见了,但是谁也不曾在意它,而后又都忽然想到,可能是你。我赶紧打开门,向三个方向看出去,在人群拥挤的缝隙中,找你。 我看见你了。你正低着头,一只手握在玻格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刚才悄悄地扣过门,正慢慢地收回来,抹去同样是悄悄流下的眼泪。也许你正在失望:我为什么没有听见你。 我改了一条路,从另一个方向,迎着你和玻格走过去。我看见你走在后边,又望了一眼刚才偷偷敲过的门。 玻格看见我就拽一下你说:“看,谁来了。” 你笑了,眼角还有一滴泪珠,没有擦掉。你说:“妈妈。”但没有说刚才你偷偷地敲了门,我也没说,我们彼此藏它在心的深处。 你说:“妈妈,你好。” 我说:“你好,木耳!” 那个星期六,玻格来得真早。她是因为想去看一位朋友,所以早早地出了门买菜,办事的。 “一大早,”玻格这么对我说:你就跟着他起床、洗澡,自己穿上衣服,拿好小鞋子,很快地吃完早点。别人都还没有起床呢,艾玛也没有梳好她的头,他们都不着急只好跟玻格家的另一辆车走了,只有你对玻格说:“我准备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玻格于是早早地把你带来了,在她去买菜的时候,把你留给了我,像留下一枚太阳正穿过黑夜从东方冉冉升起。你用你的快乐,照耀了这个星期六的上午,也照耀了你和我共同的期望。 我们一块回来了,打开那扇门。我的朋友们都很高兴,他们正在等你。我告诉他们,是你偷偷地敲门,发出滴滴笃笃的声响,而且把玻格的话也告诉了他们,你是怎么急着跟她起床,到这里来的。 那个上午你可爱极了,你的快乐感染了我们所有人,他们不再谈论别的,只是围绕着你,给你吃西瓜,你呢,你用不太准确的发音跟着他们学习说中国话。 你说:“好吃。”
我们的周末是愉快的,直到玻格买完东西,你吃完了那半个西瓜,直到她过来领你又上了那辆小小的英国车。 因为你,这个星期六的上午也被我收到记忆里去了,连同那颗小小的眼泪,曾经挂在你的眼角,没被抹去……
孤独,是一样的
我站在书架前面,看着几张散落的照片,又想起你来。过去我总觉得岁月是难以挽留的,一切都将过去,今不足惜,有我则已,因此无所谓照片,留什么影像。还曾经自信到把这样的话,写在我的另一本书里:“日子是我无法留下,也难以忘记的。”那时我过于自信了。然而我今天依然觉得,岁月是难以挽留的,不过我担心,我的眼泪将模糊了我的记忆,使我再不能看清你的样子,不能告诉别人:你就是小木耳。 我想有一些照片了,我也开始感到我需要一个照像机了,你才三岁,妈妈必须开始隔着日月,隔着镜头的玻璃看你了。我愿意永远这么看你,在你的微笑和神态中关注我自己的岁月,因为你和我是那样的不可分,关于你的也就是关于我时。 还记得第一眼我看见你的时候,那么奇怪,那么细致。我们彼此都还陌生,你的眉毛却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眼睛轻轻闭着,身上裹着护士给你的白被单,你睡在一个玻璃的透明小床里,头侧着向我。我就这么看了你很久,我是后来才慢慢习惯你,慢慢爱上你的。不论过去的生活有多大不同,也不论将来的生活会有多大变化,我将永远细致地看你,像你刚刚出生的第一天那样。我就这么看你,可以真切地想起一切痛苦,也可以淡淡地将它们忘记。
在我们住着的小岛上,我认识一个老太太。有一天她对我说了五遍,要和我谈谈你。 “也许,你们民族的文化和我们的不同。”她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责备你。他还是个贝贝,他需要你。他是个多可爱的孩子,你应该多为他想想。” 在我准备留下你,独自去另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严厉地告诉我:你,将会多么悲伤。 是的,你会悲伤。你是我亲爱的小木耳,如果没有我,你的名字都显得孤单。我的确为我们的依依不舍,为我们彼此会想念和期待而惊讶,也正是为了这些。我踌躇过又断然了。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你的老师教你说:“你叫木耳·G。”你只是站着说了个“哦——”字,你当然知道“我叫木耳·G”。 我去接你的时候,你高兴极了。你奔向我、伸出你的小手。也许你只是抱住我的腿,或是紧紧扯往我的衣角。经常地,是你认为我不会马上离开的时候,才会放下心来亲我一下。你拉我去看你的老师,告诉她:“这是我的妈妈。”你这样说的时候,我们彼此都很幸福。你跑来跑去,带我看你的新玩具和老师,最后走到放书包的柜子前。你让我着你放书包的格子里,画着一个盛早餐煮鸡蛋的小杯子。“这有我的名字!”你告诉我,并且拿出你的书包翻找出写着名字的地方,指给我看。“我叫木耳·G。”你说,“挺好的,但是--”你接着说下去“我更喜欢:木耳·妈咪雷!为什么不呢?”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你叫木耳·妈咪雷,说实在的你的主意不错,我心里说。你看得出来我很高兴。你还说你要去告诉玻格:你叫木耳·G和木耳·妈咪雷。 你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缠着,就像我被你莫名其妙地纠缠着。最后你高兴了。我也在你的高兴中间笑了。
那几张散落的照片,还是去年朋友来的时候给我们照的。我带着你和君如全家去松林后边的海湾。好像是三月,是你出生的季节,我们开着车穿过牧场。 度过了夏天的羊群开始长出厚绒绒的毛来,春天的羔羊都长大了,几只刚刚诞生的小羊羔,不合时宜地蹦蹦跳跳,在绿色的草地上咩咩叫着。一片白云飘过,我放你到牧场的栅栏桩子上,风吹起我蓬乱的头发,我伸出手去扶你。 你穿着淡绿毛衣,白色的小羊皮袄和黑色的小长筒靴子,背景恬静、安宁。我们谁也不会在意,远处有一枚白色的帆,正在缓缓移动。然后是海,是柔软的沙滩,你在沙子上玩儿,把自己的铲子和小桶让给你的朋友。有妈妈还不行吗?我也相信有我在就行了。那片沙滩真大,海岸长长的,海角上巨大的岩石远远看去,只是小小的一点。那时我们彼此看着,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在生活中,都不用去想背后会是什么。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够让你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呢?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玩儿水也是在这片沙滩环抱的海水里。是我带你来的,你是那样小心地提防着水,提防着海浪,提防着脚下被海浪冲击而游动的沙子。然而,你还是一次次打着趔趄,又一次次把晃动的身子站稳,直到最后,海水弄湿了你的全身,你才终于紧紧地拉住我表示:这里,还是挺好玩儿的!接着,你又咽了一口海水。 照片是朋友照的,我真感谢他们为我留下了这分快乐。当我看见这些照片的时候,就会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全部的生活。我于是想,在我下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也只能紧紧地抱你。而那短暂的会面再多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爱得真累,想得也累。 在我没有一块整齐地方的家里,我弄不清应该把那几张照片放在哪儿。也许,我已经不需要任何地方放了,因为我们早已心心相印。 我站在书架前面,收起那几张散落的照片,把他们放在一只口袋里,然后坐着发愣。而你,依旧站在沙滩上,穿着外婆为你织的绿毛衣,双手微微向外摊着,走向我,脸上露出腼腆的笑,身后的天空是纯水灰色的。 面对人的海岸,我们的孤独是一样的。
给姬碧德的信
姬碧德: 你好。 我真的担心我们再没有时间坐在一起谈话了,这将使我非常的惋惜和遗憾。上一次去你家,看见你热情而疲倦的笑容,我竟脱口而出,说你看上去老了。我总是这样用非常个人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感情,而你也总是按照你的方式接受了,这使我很自在,为此,我感谢你,也正因为这样我更多地用我个人的方式在心里说:我喜欢你。 我们还会有机会在一起的,我想,如果你能原谅昨天晚上我的不能自持。 你的精力、热情和美让人觉得你终将会战胜生活,我好像能够看见,还会有那么一个晚上,你的孩子早已经睡去,你在书房又工作了几个小时以后,走进客厅和我坐在一起,你一边叠着两个孩子的小衣服一边问我:“那边的生活还好吗?” 你看,我们会有这样一个机会的,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日趋脆弱的神经,总会在你对于孩子和家庭的幻想和爱中引起共鸣,一种病态的振颤,从心的深处产生,然后我便只剩下悲伤和对小木耳的无限思念了。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人也离我远了,我理性的自制力更是远远地离开了我。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想念他,我的根本不可能离开我、而又不能被我关注的小木耳。 昨天晚上,我就是这样离开客厅的,你们还在那说话,我没有向你们道晚安。我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差不多一夜没睡。我竭力地企图保持自制,可是没用,没有什么还能听我的,好像只有眼泪和绝望的现实陪伴着我。后来,我还想试着让自己平静一点,再回到客厅去,用一种微笑继续和你们谈话。我先是坐了一会儿,接着看书,还照了照镜子。我真的惊讶我自己,甚至有点害怕了,一个人平时可以应付自如的情绪,竟然在那个时候丝毫不受阻拦地自由奔驰起来,他们如此快速地移动着,穿梭于我和木耳之间显出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图像、同时构成一种音响,强烈地、不可遏制地变化、轰鸣起来,撞击着我。我翻开书,就从书里看到了我自己,我照镜子的时候,更加清楚地知道,我失败了,我再也不可能走回客厅,同你们道晚安了。我只能在今天提起笔来的时候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只是嫌那面镜子太小,因为那里根本不可能放下,我所感到的疯狂,那种对我自己的背弃和反抗,那种说不清的绝望——我没有向你道晚安,好像仅仅是因为那面镜子太小! 今天上午,我坐着正在太平洋上行驶的渡轮,离开你回家。此时此刻我想念我的小木耳,也想你。想念小木耳是急切而且无奈的,因为走向他,我平静了。想念你则负着内疚,因为我不惯于让别人为我承担忧虑。尽管回去以后,我依旧地不能和我的小木耳生活在一起,我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从现实中找到一点虚幻的安慰。昨晚真是太可怕了。也许,作为母亲你可以体会到一个方面:就是离开了小木耳,对于我来说,生和死都将是悲惨的。我的尴尬是既不能真实也不能离开真实。 现在我安静了,安静地回到了昨天。 昨天我正好在你那儿,等你从北方渡假回来,你们很晚才到家,你带着愉快的倦容,安排两个孩子相继睡下。你还想再和我谈谈。看上去你真的很满意,你请求丈夫证实:孩子们也是愉快的,你有个温柔的丈夫,而且,他总是迎合着你。我真喜欢听你说,你说北方的牧场,安静而美丽,你说你们在牧场每天喝的牛奶都是最新鲜的,有很厚的奶油,尚未被人为地加工过,自然而富有营养。(顺便我也会想起在城里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脂肪含量最低的牛奶)。我喜欢你的可爱,也喜欢你可爱的道理。你说小姑娘艾波尔到哪儿都招人喜欢。我不自觉地被你愉快的叙述带走了,我放下那本已经看了很长时间的书,慢慢思念起我的小木耳来。 我们总是什么都说的,从你的丈夫带着小姑娘艾波尔回北京,讲到孩子的个性,又从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不同,扯到历史背景的差异。昨天,我糊里糊涂不知深浅地谈到了语言和儿童教育,我是说父母亲用正常的语言方式来影响孩子的语言自然生长形成。我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孩子说话咬文嚼字什么的。我一边说一边想另外一件事:小木耳已经不太会说汉语了,他学汉语的时候发音非常奇怪。我教他说“你好”他学成“你火”。他太喜欢听我说话了。我脑子里竟连这种感觉都想了起来,而且那么清晰,我自惭无权谈及教育。我一下子忘记了想说明的问题,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说的是什么。我应该听别人说话,那个时候我这么想,我知道我已经乱了,我的感情和思想已经被我的小木耳死死缠住了。接着我记得你问我,木耳好吗?我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可又神经质地想回答你。我想起所有关于他的事情。也许,你决不会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把我问得这么惊慌失措。我说:“他不错。”我能说他还不错吗!我想起不久前我做的噩梦,想起他那种小小的萦绕着我的思念,想起我和他之间彼此的孤独,想起每一次我去看他,分别的时候,他用小手拍着我,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嘴里轻轻说:“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好像是在告诉我,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已经走了。同时,他又像是在告诉我:他害怕我的突然消失。“我的妈妈呢?”我好像看见他跳起来问着,跑遍玻格家所有的房间--找我。 “他还不错。”只能说明,他不经常哭。我不能忽略我心中的感动和他无法满足的小小愿望。他需要我,我知道。需要我的爱也需要我的教诲,他需要和我在一起的快乐,当然也需要他自己的小小悲伤。尽管他才三岁,我们的需要却是彼此的。 “他还不错。”我糊里糊涂地为自己辩护,也不知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安慰他。他还太小还不会逃避,就离开了我。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连一个愿望都不曾实现,他睁着两只魔术般的眼睛,给过我很多谜一样的快乐,可是那双富于表现力的小手里却总是什么都没有。他已经离开我了,他是我的一份掩饰不住的悲哀。 “我给他买过一把小枪。”我说。同时想起前一次我带他进城,在什么地方看见了那样的一支枪,那一次他告诉我,他喜欢那支枪,但是我没有给他买。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东西很便宜,可是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经历过太多的失望,那一次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我来说,和他在一起,就像浓缩过的生活一样,无论是什么都会让我留下格外深刻的印象。 昨天晚上,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往下想,而且也是这么糊里湖涂地往下说。 “后来,我还是给他买了那支枪。”我说:“他简直高兴死了,可是玻格的丈夫不喜欢,他在我走了以后,把木耳的那支枪收了,他不喜欢木耳总是用枪对着玻格的那只虎皮鹦鹉,甚至在外面、在山坡上对着鸟的叫声也不行,他把枪收了,藏在他的红木沙发背后,木耳从此也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买枪给他,”你对我说,“后来你把枪怎么办了呢?” “我又去玻格家的时候,知道他们不太愿意让他玩枪,就把它拿回来了。我知道每个人对生活,对孩子和他们的教育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我从来不勉强别人。”我在木耳的事情上是有点失控的,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我,不能冷静自持,好像守着一只空巢等待着羽毛未丰的雏鸟还能回来,伤心而绝望。 你接着问我:“还想给木耳玩儿那支枪吗?” 我说:“是的,也许有一天他能回家,只要他还喜欢,我要留着,给他!” 当然,你不会知道我正在想的事情,我不怪你,你接着讲的是一种教育孩子的方法,一种为什么最好不要让孩子用枪一类的武器作玩具的道理。你还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在努力地想笑一笑的时候,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真的,”你告诉我,“在西方现在都不赞成孩子玩枪,暴力的电影、杀人的游戏都是不好的。” 亲爱的碧姬德,我还是听见了你的话的。道理只能和理智对应,而昨天晚上,我已经固执到了不可理喻。心正碎在一件件我和木耳共同的往事之中。 木耳已经住在玻格家有一段时间了,玻格家在我们家的山对面,如果他可以回家,我是不会在意这样短暂的分离的,而且我并不认为对于孩子来说母亲仅仅是唯一的老师,木耳住在玻格家,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而且很可能将是永远的。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一时又无可奈何,谁也不能帮我。我是可以去看他的,我每天都想去看他,然而我又有那么多的顾虑,每一次去看他,我怕他大声恸哭,更怕他的那种隐忍。一个三岁的孩子总是对自己说:“所有人都爱我。”(我愿意让他这样想,但我没有教过他!),然后,快乐蓦然在他脸上消失,他低下头对我说:“再见,妈妈,很快就回来,再来看我。”说完以后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玻格有一个外孙女,叫小艾玛,一个好看的毛利族小姑娘,喜欢跳舞,也喜欢音乐。看见她也会使我想起你的女儿,她教木耳说话也跟木耳一起玩,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她。母亲就是玻格的女儿,玻格一家都喜欢小艾玛,只是不许她的父亲来看她,艾玛很漂亮,但不是个敏感的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有父亲。 有一天,我要带木耳进城去看朋友。我先是小心地问了玻格:我可以带他进城吗?得到她同意之后我才对木耳说:“我要带你进城,”小木耳高兴极了,他跟我说了很多的话,就是那天他看见了那支枪,并且告诉我他喜欢那支枪。他还指过一辆卡车,和一架飞机,对于我来说给木耳买玩具,心理的需要一般总是大于现实的需要。我没有给他买过玩具,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钱,我和木耳在一起讲很多的话,用汉语和英文,他好像可以忘记玩具,忘记一切他说过自己喜欢的东西,只要和我在一起。 我不记得带木耳进城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我没有带他去看电影,也不曾带他到儿童乐园,可是我却记得我们是怎样地沉浸在他一整天的快乐里,不论我建议他做什么,他都点点头大声地回答我:“OK”(好的)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天,回来的时候也是在这条渡船上,我想起儿时星期日给我的感觉:从太阳一出来就被注定的绝望,围绕着我,一直到它落山的时候,我就必须回到幼儿园去,离开家和母亲,去度漫长寂寞的下一个星期,我真的不知道木耳把他的这种感觉都放到哪里去了,是在他小小的心中呢?还是在他的脑袋里。 他的眼睛一直闪动着快乐依恋的神情,他不停地说话,和我,也和船上碰到的其他人。他在大船舱里玩玩具,请我念一段书,或者讲故事,一直到我们走下渡船,我开车送他回玻格家,在我离开他的最后的一刹那,他自己悄悄地走进墙角…… 第二天,我再去看他,玻格不那么高兴了。她说:“昨天木耳从城里回来,不愿意和艾玛一起玩。”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在怪我,我说可怜的艾玛,也说可怜的木耳,那天我伤心了,我想着两个孩子,我没有走进去就离开了。 玻格曾经告诉我,有一次小艾玛指着玻格对木耳说:“这是我的外婆。”木耳毫不犹豫地大声告诉她:“她也是我的外婆!”没有人反对他,艾玛还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我还是不太愿意让木耳对小艾玛也说这样的话:“这是我的妈妈。”后来几次去看他们,总是把他们两个一起带出来,让他们玩得一样高兴。 “木耳的妈咪来了。”艾玛大声地通报,并且准备好了迎接一个愉快的时间,现在她已经很习惯和我在一起了,木耳也不再离开艾玛一个人回想单独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了。然而每一次去看他们,我依然忧伤,我迎着他们的期待走去,我的顾虑也消融在他们的愉快时光之中。 又有好久没有见木耳了,上个星期六玻格没有带他去集上。玻格星期天给我打电话说:“木耳昨天晚上跳蹦床,扭了腿,今天上午喊腿疼。艾玛跟她叔叔阿姨去了海边,木耳没去,他不想去,我让他留在家里了。”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问她,心里却在着急他不知怎么了。 “应该不是很厉害,也许没什么关系。我陪着他呢,还有他们外公,如果明天你有时间,可以带他去看看医生,明天我有事。” “好的明天上午,我约了医生就过来接他们,两个一块儿跟着我吧,艾玛不会有问题。” 放下电话我一直想他是不是摔坏了,又觉着如果骨折了,或者伤了筋他早就该疼得不吱声了,不会到第二天上午才叫唤,也许只是跳累了,跳蹦床那东西像跳高,可真是说不准,尽管玻格说没事,我还是应该去看看的。我就这么想啊想的,想了一天也等了一天,最终是挨到了星期一。我打了电话,约好医生,才去玻格家。 玻格已经告诉了木耳,明天星期一,妈咪来接你去看医生。我猜他一定高兴了整整一天,这样的明天必如节日般光辉灿烂地照耀了他,他独自一人在家喝水,吃饭,自己玩儿,然而他并不寂寞。他把一切都沉浸在那份小小的快乐中了。那个星期日对他来说,也许很长,但心情也许和我正好相反。 星期一早晨,他一早就醒了,他一拐一拐地跑来跑去,拿好自己的衣服,等着玻格为他洗澡,吃早饭。还催着小艾玛“快点!快点!”这样一拐拐地做完一切之后,他开始等我,直到听见我的声音在山下和什么人道早安,才一下子跳出来说:“妈妈,让我亲亲你,我的腿疼,你是来带我看医生去吗?”好像医生都变得亲近可爱了。我看了看他的腿,很结实的肌肉,还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他绕过我一拐一拐朝我停车的方向走去,看见我那辆车的时候,他开始跑起来,不再一拐一拐,我让他慢点,我说别跑。微微升起的纳罕被艾玛的叫声打断: “我愿意和你一起陪着木耳去看病,你愿意吗?” “当然,艾玛,你应该先梳好你的头,再穿上你的鞋子。”我帮她一起做完这些事,领着她走了。木耳已经在车里坐着等了一会儿。 他们在车里一路说笑,大声地唱歌,我还想着木耳的腿呢,看他那么高兴,担心也减轻了许多。我们在约定时间之前到了诊所。 孩子们在候诊室里,玩玩具,看书,然后一位护士出来叫了木耳的名字,我把玻格说的情况告诉护士,她让我填了一张意外事故申报表。做完预检之后,护士走进里屋去了。不久医生从他的房间出来,送走一位病人,他抽出木耳的病历卡,一边看一边走向木耳,他蹲下身来问: “你好,木耳,我喜欢的孩子,你碰伤了你的腿吗?” “你好,医生,是的我腿疼。”他看着医生显出有一点怯懦的神情,医生将他抱起来进了他的房间。 “哪条腿疼呢?”他问。 “这条。”木耳指了指右腿,在他指的地方医生用手摸了摸,他没吭气,接着医生递给他一个小玩艺儿,又在他手上盖了一枚小米老鼠的印章,木耳对他说:“谢谢。” 医生又问他:“你试过用一条腿跳吗?” “我可以试试。”他说。 医生把他放到地上,他就用一条腿开始跳起来,医生蹲下,他也蹲下,医生换了一条腿问他行不行,他说也行也行。事情就这么简单,尽管他是一拐一拐走进诊所的,现在医生告诉我:“他的腿,不疼。”或者说“他不疼了。” 木耳低下头,他也许奇怪,医生怎么知道他的腿不疼了,持续了整整一天的忧虑,忽然消失以后,我想起早上,木耳看见我的车,奔跑起来的情形:他的腿不拐,也就是说,至少今天早上,他说谎了,我知道他是多么珍惜这个小小的理由,就像我等着看他一样,他等着玻格找我,告诉我他的腿疼,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我们离开医生,从诊所里出来,我就带着木耳和艾玛去了海边,我们在外边吃午饭,一直玩到下午才送他们回家。 玻格问木耳的腿怎么样了,他就自己对玻格说:我们去了斯科特医生那儿,医生说我的腿不疼了。那就不疼了。我还是把医生的检查讲了一遍,如玻格那天告诉我的:没什么事,也许只是累酸了肌肉,艾玛笑了,玻格也笑了,木耳的腿不疼,他们全家都高兴,我也高兴同时又生出新的忧虑。 我该走了又要离开他回家了,木耳在这种时候,总是敏感到我还没有任何表示,就知道了。他走到我的身边,不愿意告诉艾玛,妈咪要走了。他就这么忍着,让我等一会儿再对他说再见。他把头靠近我的头,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他的脸贴住我的脸,然后对我说:“妈妈,我爱你。”声音轻轻的,但没有哭。 也就是那天我把那支玩具枪从玻格家拿走了,我真的把那支枪藏起来了,像藏起他所有的快乐和忧伤一样。
亲爱的碧姬德,我写这信,想要告诉你的也许仅只是:我要等他回来。我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带着木耳一起去看你们,你的女儿想起你讲的故事,也会像这样问他: “你,叫小木耳吗?”
我想,你没有撒谎
星期六的晚上,黄昏的太阳正悄悄地从山坡上一棵笔直的落叶松后边落下去,海湾里一片宁静,绿荫越来越暗,空气里透着清新和凉爽,这时候山顶上,还能平着看到太阳,看发亮的海水。 “我先吃完喽!”你和小艾玛比着放下餐刀和叉子,从厨房里的高凳上爬下来,朝刚刚回来的老外公跑过去。 “等会儿,等会儿。”老外公一边换去工作服,一边用手挡住你们,他要是再不赶快走到餐桌边上去,一直在等他共进晚餐的家人都该对他生气了。于是你和小艾玛上去抓住那只挡住你们的手臂,轮流亲了一下,之后一拐弯,沿着大平台的木头梯子爬到山顶上去了。 我看见过一张照片,是在飞机上照的。小艾玛站在通往花园的木楼梯上,你正在打开小铁门,边上是艾玛外祖父、外祖母的大房子,但是只能看见屋顶。你们很小,你们本来就很小,高高仰起脑袋看天上的飞机,飞机就把你们照了下来,你们都把艾玛的外祖父叫作外公,开着飞机从天上给你照像的,是外公的一个朋友。 现在,你和小艾玛正穿过花园,穿过照像的时候站着的位置,向山顶上的蹦床跑去,你三岁半了,已经学会了照顾艾玛。你把小铁门关好,领着艾玛到蹦床上去玩,这个傍晚,这个安静的山谷,只有你和艾玛快乐的声音一阵阵响起,和着归巢的鸟鸣。远处,有鱼在水面跳跃。 你们的声音让自己高兴,也让小艾玛的家人高兴。他们吃完了晚饭便带着朋友到山顶上来看你们。后来,老外公告诉我:因为逞强,你在蹦床上跳得太高,扭疼了自己的腿,你快哭了,却笑着说:“不跳了,腿疼。” 那个晚上我知道你是高兴的,外公扶你下来,你还搂住他结实的腿哈哈大笑呢,你躺下以后,艾玛的外婆轻轻地为你揉腿,你想起了我,就哭了,大眼泪流到枕头上,这个,我也知道。外婆以为你疼,你就点了点头。 第二天星期天,艾玛的全家要去海边野餐,游泳也是你喜欢的节目,斯迪娜阿姨准备好了,还要和你跳舞,听你唱那支歌:
噢,—— 麦克唐纳有个农场 咿呀,咿呀,噢—— 哞哞这,哞哞那 咿呀,咿呀,噢—— 农场到处老牛 到处哞哞哞……
可是那个星期天,你却对她说:“对不起,期迪娜阿姨,我不能去了,我的腿疼。”你一拐一拐地走路,眼睛却总在看着公路。艾玛和斯迪娜阿姨去海边就是从那里走的,所有来外祖父外祖母家的汽车也都要经过那里。外公很少出去玩,他又换上了工作服。外婆开车把全家送到海边,说好下午再去接他们就回家来陪你。她好不容易才打电话找到我。听说你一个人在家,我真想马上来看你。 外婆是有四个孩子的妈妈,她觉得昨天玩的时候扭了腿不应该有什么大问题。可是今天她奇怪了,因为看见你一直是一拐一拐地走路,好像连上厕所都需要帮助你。“像个贝贝了。”她说。并且建议我明天就带你去医生那做下检查。我想留下来陪你玩半天,外婆觉得无济于事,她怕你因为我会离开而伤心。看来对于你的腿,外婆的担心仅止明天一早去医生那检查一下而已。 我透过大玻璃门看你,你正在自己玩一堆玩具、看书。边上的电视开着,你好像忘了守望山坡下面的公路。当然,这时你不知道,我已经来了,我在看你。过了一会儿,你叫外婆,说你要上厕所。 外婆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后来我就走了。我开着车心不在焉,我要等星期一到来。山路弯弯曲曲的,野花在我的车前乱晃。我想着你,直到星期一早晨,第一缕阳光照进这个太安宁的海湾。 第二天早上我又开车来了,你已经在等我,早就穿好了衣服,你伸着脖子,睁着大眼睛喊:“妈咪来了,艾玛,外婆!我的妈咪来带我去看医生了!”接着你一拐一拐地扑向我。你说:“早上好,妈咪。”你亲了我,和我道了早安,又说:“你应该带我去医生那儿,你知道吗,因为我的腿疼,昨晚上我在上边跳,摔疼了自己。”你的时间概念还不准确,应该是前天晚上,你说:“是,那个晚上。” 我记得那段时间,所有过去发生的事,你都说是“昨天晚上”。你和我说完话以后,径直地跑向我的汽车,我大声对你喊:“慢点!” 谁也不会想到,我在大声喊慢点儿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而你,在跑向我汽车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想。我忽略了一个事实,而你呢,星期一,却得到了一个节日。 我带艾玛走到汽车前的时候,你已经早早地上了汽车。你说你腿疼,应该躺下,你的样子非常舒服,艾玛于是说她也躺下,就躺下了。你们枕着我的毛巾被在汽车里哈哈大笑,我开动汽车,去另一个海湾,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诊所。 你说:“妈妈我真高兴,你带我去看医生。”然后你用自己的调子唱: “我们爬上山哎,我们爬下山……” 小艾玛说:“应该是走下山。”于是你改了又唱: “我们爬上了山哎,我们走下山……” “一个二个人好哎,一个二个人不太好……” 从一个人唱到五个人,艾玛很快就学会了,她和你一起唱,一汽车的歌声,一汽车的快活,我开着车早把你的腿忘了,好像是在中国,去赶十五的庙会。 斯科特医生是岛上的议员,他曾经对我说:你是他非常喜欢的孩子,我知道你也喜欢他,因为在他那儿,老有新鲜的玩具,新鲜是因为你不太去的原故。 我们到了诊所,你和艾玛就玩起来,很快护士叫了你的名字,给你做预先检查。你一拐一拐地跟着护士还对艾玛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护士听了外婆让我告诉医生的情况,为你填了一张意外事故申报表,好像挺严重的样子。斯科特医生走过来把你抱进另一房间。你很高兴,他放你到地上问: “你是怎么在蹦床上跳的?” “就是这样。”你说。你合起双脚在地上“啪”地一跳。 他拍拍你的腿又问:“一条腿能跳吗?先蹲下我看看。” 你蹲了下来,像斯科特医生说的那样做,然后一跳,接着又换了一条腿重新做了一遍,这时候他才问你:“你跳疼了哪条腿?”你拍拍右边的腿说:“这儿。”他就冲我笑了。他让你再一次用那条跳疼了的腿蹲下来,之后蹦一蹦:“你说就是像这样。” 斯科特医生把你放到床上去,在所有的地方都捏了捏之后,把你交还我说:“他哪儿也不疼。”这时候我才忽然醒了,你紧紧地搂着我,过一会儿,才回头看了医生一眼。我向斯科特医生道了谢走出来,把你放到地上,我问你还疼吗?你习惯性地微微一拐,走向艾玛同时对我说:“不疼了。” 那一天,我们高兴极了,我们一块吃午饭,一块喝汽水,一块去看了那只被你叫作斑马的大狗,它愣愣地看着我们,跟我们去小花园,它陪着我们像一个好朋友。 外婆在山坡上问你腿的事,你回答了她。 我和艾玛走在后面,我听见了你的回答,也看见了你的快乐,你去花园里找老外公了。跑得很快,但是我还是看见你对我笑了笑,转过身去,微微地低下了头。这一切你已经都做完了,但是我想,你没有撤谎。
忧虑
我坐在柏林斯多克威恩科欧街的一所老房子顶楼上发呆,屋子很大,空荡荡的像我的心。面前的桌几上有大堆的资料、柏林指南、柏林荟萃,他们想尽可能地让我了解柏林,而沧海之大我只能取一瓢饮,我就这么坐着,捧着自己空空的脑袋,便可以听见你在对我说:“妈妈你别走,等我回来。” 即使不用望远镜我也能看到你小小的身体升到空中又那么稳重地落下来,你跳了又跳,然后让给艾玛;艾玛跳了又跳,然后让给你。你们在对面的山顶上,响着小得几乎听不见的笑声…… 下雪了,这是五年多来的第一个冬天,离开家以后第一次看见雪。雪花大团大团在窗外飘舞着,阵阵白色的雪雾像受了伤一样哀嚎着,奔跑着,撞击着对面尖尖的屋顶。我依旧这么坐着,目睹这场空气中的争战。德国人的星期天被这场大雪覆盖住了,屋里是摄氏二十五度,外面不知道。只是透过窗外的雪花,我又静静地想起你来。那种忧伤的寒意,也似雪一般阵阵袭人。远处是一枚太阳,等待着照耀我,和这个没有生机的惨白的冬天。 窗前的树枝恶狠狠地伸向天空,在尖端又柔和了,叶子早已经落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保持几粒干果,悬在枝条上。也许他们还要穿过另一个春天,到夏天去。 我又回到你那里了,我记得,那好像是小艾玛和她母亲去年共同的生日。因为不出门,你穿一身质地柔软的衣服,懒懒地躺在玻格家的沙发上。炉子里火苗闪动,你看人们进进出出,为小艾玛过生日,你带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和巨大的委屈等我,你好像生病那样,听着所有到来的客人对小艾玛和她的妈妈说:生日愉快,并且带来了那么些五颜六色的礼物,他们大都没有注意小艾玛有了一个小朋友和她一样正在学习怎么过“生日”。 尽管玻格对你说了许多次:今天是小艾玛的生日。你也会有一个生日,你将在你的生日得到好多礼物,听别人对你说:生日愉快!可是你仍然认为“生日”就是“礼物天”。你难受极了,一见我便恸心地哭了。你的头偎在我的手臂之间,蜷着小小的身体,一边流泪,一边抽泣地问我:“我也想要一个礼物天,为什么不是我的礼物天?”大家都笑了,只有可怜的你一个人在哭。 那天我带了两个礼物,一个给艾玛祝她生日愉快,另一个放在手上给你看,你横着擦了一下大脑袋上的眼泪,轻声地问我:这是我的生日吗?我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穿过多少世间的忧扰,穿过多少日月啊,雪花落下去,又升起来,我看着窗外的大雪,想起家乡的新年和岛上夏日的圣诞节,在你独自踏上行程之前,我急切地想把一切告诉你,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有一天,我要带你回家,给你尝一百岁的外婆做的白酒瓜丁,带你看灯影湿润的江甫水乡,看捉蟹的小灯在湖面闪烁,划一只小船。在那儿,北方古老的院落里停立着春天。
雪花就这么降下来,它们穿过树枝落到地上,它们围绕着树枝,围绕着自己空中的伤口,飞舞着,降落到地上;它们是完美的,一望无际地覆盖着道路,它们已经讲完了这个故事。 我看见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而你,还没有看见过雪呢。
后记
我讲着关于你的故事,你伊呀学语的神态、摇摇摆摆走路的岁月,便消失在我的回忆里了,我想念你,想你还什么都不会的时候,给了我无限乐趣的生活。 今天你对我说话,充满小男孩的灵机和生气,你带着艾玛去骑你绿色的小三轮车了,你已经可以骑得很快,可以技术地穿过窄窄的夹道。 我还是喜欢抱你、把你悠到空中。 走的时候你不再哭了,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你的悲伤。你说:再见,妈妈。你说:谢谢你来看我,好像是对我,也是对所有关于你的故事。 你长大了,在你自己的故事里,走进生活,你悲哀而快乐的日子,刚刚开始……
(一九九三年五月 初稿于柏林) (一九九三年八月 二稿于郎根布鲁荷伯尔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