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您每次转来的读者来信,都收到了。谢谢您! 这些信同我另外收到的那些信一样,基本上是议论那几首小诗的(即《诗刊》一九八0年十月号发表的《小诗六首》)。来信大部分认为这样的诗是能接受的,但也有一些表示了疑惑和不解。有些同志,很仔细地谈了对这几首诗的看法,和读诗所引起的联想,要求印证。他们都很真诚。我一直想能一一回复,无奈来信较多,实在力不从心。 前些日子,《文汇报》又发表了一位老诗人的文章,中间提及了《小诗六首》中的《远和近》。文章在列举了一些报刊对小诗的不同看法和解释后说:“不知道作者看了这两种文章后,究竟有什么感想”。看来,还是应该回答的。 对于解释自己的诗,我是不喜欢的。因为我有个想法,认为读诗并不是考古。读者只要能从诗中,找到一些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或者感到美,似乎就够了,不必下力去捕捉和了解作者的原意(当然,研究者除外)。而且,我喜欢安静,安安静静地思考和生活;只是现在有这样的呼声,再不自白一下,怕就有恶作剧的嫌疑了。 在《小诗六首》中争议较多的有四首。下边就是我对它们的理性注释。虽然触发这些小诗创作意念的,并不是理性。
在夕光里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这写的是一个分别的戏剧性场面,富有孩子气的“我”和“你”,带着一种快活的玩笑心情,在努力扮演人们习惯的感人角色,他们不断用夸张的语词,来加强悲剧感,但不很成功。 这里主要表现一种对惯例又好奇又不敬的儿童心理;“顽皮地一笑”就使神圣而古老的浪漫派情感,黯然失色。
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这很像摄影中的推拉镜头,利用“你”、“我”、“云”主观距离的变换,来显示人与人之间习惯的戒惧心理和人对自然原始的亲切感。 这组对比并不是毫无倾向的,它隐含着“我”对人性复归自然的愿望。
泡影 两个自由的水泡, 从梦海深处升起…… 朦朦胧胧的银雾, 在微风中散去。
我像孩子一样, 紧拉住渐渐模糊的你,
徒劳地要把泡影, 带回现实的陆地。
这里只有两个主要形象:两个自由的水泡——“我”和“你”。全诗既是一个睡眠苏醒的过程,又是一个逐渐长大、告别童年梦幻的过程。 这个过程,是一个梦幻和现实相矛盾的过程。
弧线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拣拾 一枚分币
葡藤因幻想①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弧线》外表看是动物、植物、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四个剪接画面,用共同的“弧线”相连,似在说:一切运动、一切进取和退避,都在采用“弧线”的形式。 在潜内容上,《弧线》还有着一种叠加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感:对其中展现的自然美是赞叹的,对其中隐含的社会现象是嘲讽的。
虽然我的“注释”是浅陋、简单、不成论述的,但由于前面讲到的那些原因,我仍希望借得贵刊一角,披露一下,不知是否可能? 谨在此一并向我的青年诗友们问好! 祝您愉快!
顾城 1981年5月18日
◎ 文初刊于《星星诗刊》1981年10月号。继而有多次转载。 《小诗六首》于《诗刊》发表时为了能达到“积极、向上”的要求,作者曾临时加写了《序》。《序》的发表文为:我爱美,酷爱一种纯净的美,新生的美。/我总是长久地凝望着露滴、孩子的眼睛、安徒生和韩美林的童话世界,深深感到一种净化的愉快。/我渴望进入这样一种美的艺术境界,把那里的一切,笨拙地摹画下来,献给人民,献给人类。/我生活,我写作,寻找美并表现美,这就是我的目的。 ① 此行中的“葡藤”初次发表时便误作了“葡萄藤”,之后转载、引用再也没有得以纠正。作者写诗用字十分经心,但对发表件则不很在意。作者最初即写作“葡藤”,以后再无变动。见《顾城文选.卷一》248页作者的手稿影印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