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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的道路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编者2007年再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6/23 17:32:53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我忘不了那个声音,鸟飞走的时候我留在风里,一切忽然不同了,我听见万物在说话,声音轻柔透明;鸟的回旋、水的撞击、花的开放、心的跳动,都因由这个声音。它是公开的,它是秘密的,如同一个女孩在草滩那边割草,你在这边;她回她的村子,你回你的,你们没有说话;但是在夕阳的光雾中,这个声音拨动了一切,麦田里留下很大的影子。
  就是这个巨大而细碎的美丽的声音,使我开始写诗;在我应答的时候,我便更清楚地听见;有两三年,我每天都擦亮油灯,静默在这天地间大美而无言的声音中,不知不觉就写了一小纸盒诗。那时文化革命是永远的革命,诗当然没有发表的可能。
  我很庆幸我放猪而不是去上学,这使我和语言有了一种自然的关系。

  我回到城里,思想陷入混乱。我又看见了那些墙壁。我小时就感到那是死人的灰刷成的,谁最终都会涂在上面。我在长大,时钟在身体里走,白色的灰在生长,我说话的声音难听起来。所有人都说话难听。我看到我一年级的成绩册,老师的评语说:不和大家一起玩儿;极端地爱干净。我坐到楼上,看下边的人叮叮咚咚摇着饭盒吃饭去,我想,听不见话只有声音的时候,人真美好。我想我可以再活一天,死放在明天就不用害怕,我锯木头、拉石灰、说话,不用逃跑,也不用道歉,不怕钟在身体里走,死放在明天,明天钟就会停下。一切都不用害怕。

  小时候听大人说话听见的只是一片声音就很好听,可是我也说的时候一只大手和善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听懂了一个句子:“这个孩子不会说话。”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说话原来是有规定的,不是为了高兴和好听。
  蹬三轮车的时候,我买到了一本罗丹艺术论。后来书就多了。书里的世界很大,走进去的时候可以跑上跑下。书里的人老活着,他们的声音有点奇妙——
  “死,还是活,这可真是个问题。”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自由是枷锁。”这是纪伯伦说的。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老子说的。
  “一个阶级胜利了,一个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这是毛泽东说的。
  我这才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历史,它隐在活动的人中间无声无息,它拨动现代像操作木偶,让每一时刻无一遗漏地归为它。
  因为畏惧说话,我学会了滔滔不绝。

  我在火车上遇到了我的妻子。
  我写:我喜欢精致的赞美,像海风喜欢你的头发……
  语言也像城市一样,越长久就越密集、越窄小。我们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结婚,出入的小巷八十公分宽;我每天写十几或几十页字,笔划越靠越近,思想越压越紧;我叫了起来。
  我穿着人的衣服生着人不懂的病。
  一棵树伐倒了,叶子有些干,树桩还那么新鲜;我在上面坐下来看自己——在油灯下写字,笔划出现的时候我惊奇极了,我沿着它走了下去……我摘来的花都变成了枯草……在洞岩上画下第一个线条之前人是自然的,后来就不是了……我将手掌平平地放在新鲜的树桩上面,一切忽然不一样起来,一个声音轻柔透明,充满了我的身体,天地和我失去了界限,汇入这片清新的光明之中,有一片白色的湖,有一个飘落的花瓣,有一个人开始走路……我想那个时候写诗是从来没想发表的……

  一九八五年弯弯曲曲的声音把我引到了兴安岭,那儿树差不多砍光了,人也走没了,大片大片的野花长起来,被阳光照得百里都是摇曳的花朵;一只喇叭留在那里,像坚持着讲花听不懂的人间的故事……
  生命的自然顺序在时间中是混乱的,我做洗牌的工作,从身体潜在的记忆中将它们一张张找出来,放好,理顺,走通,发现它们是一副,全了。这是我做的工作,就像找出一个个散失的零件,装成个电视,找出一个个遗落的音符,配成支乐曲,我清理出原初的自己。天上一日,世上千年。

 

1987年11月11日讲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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