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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穗子谈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6/23 19:01:28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
  你曾经说过,就是讲《城》诗的时候,说你小时候坐公共汽车,听到报站说“故宫”到了,你就一阵心跳。因为你爸爸的名字同“故宫”谐音,像听到叫了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有种矛盾,一种“代沟”①?要不然干嘛要心跳?是因为“代沟”吗?

  嗨,这种说法太简单了,什么叫“代沟”哇?两代人间都有“代沟”,哪是这么个关系呀?
  人有一种生命间的依恋,也有一种生命间的冲突,有一种血缘的依恋,也有一种血缘的冲突,这不是什么“代沟”,和这种机械的想法没关系,也不宜用任何这类思想式的、社会归类式的、理论结论式的想法来解释。

  那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听到“故宫”会心跳?

  这是本能呵!如果有人叫你妈妈或者你爸爸的名字,忽然叫起来,你就会一愣呵!

  就是这不是由于一种……

  不是不是,没有什么深意,用不着引申,这就是一个本能的最简单的反应而已;如果走在街上有人叫“顾城”,我也会吓一跳。有一回在瑞典,我走在地铁那儿,忽然听见有人清清亮亮地叫了一声:顾城!我就愣了一下才回头;那人说:“噢,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你,知道你来了。”一种本能;这个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在那儿朗诵嘛,也就是有个由头开始说话吧;一下想到了小时的这个心情,好久没见父母了嘛;不是朗诵《城》吗?我《城》也写了《故宫》,这就一下想到一块儿了。

  那么我想知道在诗歌创作上你跟你爸爸有什么区别?

  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是一个,照他的看法,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他一般地愿意说比较吉祥的话。他不愿意想不高兴的事儿。

  乐观主义者,具体是什么?就是说他相信这个制度,还是相信……

  他永远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他而且只看见好的,他把坏事都尽量忘记,他自动就把不愉快的事忘记了。

  社会性的?

  不是社会性的;这是他的本性,他个性的;跟“社会性”没关系。他喜欢记住好事,忘记坏事,这是他的本性;而我恰恰相反。

  你喜欢忘记好事,记住坏事?

  一般情形如此。我总是记住不吉祥的事。好事如过眼烟云,特别是荣誉。而所谓的坏事,总是带着惨痛,它同我有一种生命上的关系,它持续影响着我,我自然会记住。

  那么在创作风格上,具体到诗歌上,你和你爸爸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我父亲呢?早年也是一个很热烈地喜欢诗的人,我想。但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之下,所以写的就都是比较跟那个时代有关系的诗。那么我同他最大的区别呢?就是他写诗是比较面对社会、面对人的;而我呢,写东西我觉得是我自己的事儿。

  自己的事儿?

  哎。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了吧?就是说他具有社会性意识吧,写东西时会从读者方面想得比较多;而我觉得呢,现在说“灵魂”也说得太滥得可怕了,写不说“灵魂”,就说是自己心里的事儿。

  你觉得写诗是和社会无关的,是你自己纯个人的事情?

  是这样的。但是这个“我”并不是通常观念上的个人,“我”可能是宇宙,可能是花鸟虫鱼,也可能是中国,也可能是人类,这个不能确定。诗中的“我”是一个精神状态的我,是个精灵的我,它没有名字,它可能变化成各种事物。

  这是你和你爸爸最大的区别吗?

  我想是的吧。还有就是他觉得写诗,做诗人是一个荣誉,我不这样看待诗。

  你认为做诗人呢?

  我觉得被人称为诗人是个偶然现象。社会这么看你就这么看你,如此而已。你可能被称作各种东西,“名可名,非常名”嘛,不过是姑且有之,它并不是事物的本质。

  那你们的共同点呢?

  共同点我想也是有的。他也喜欢好诗,他也读唐诗,这都是共同点。他有时候看我的诗也很惊讶,比如小时候我写诗,他说:“啊,唯美主义的呵!”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唯美主义,但是有一点儿“臭美”,小孩儿总有点儿虚荣心嘛,听见这么一句带“美”的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有点儿得意。而且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唯美主义”的概念。
  我想他要是不写诗的话,我不会把写诗当成一回事情。因为他写诗,所以我就也把写诗当成一回事情了。有些诗呢,我就抄下来,保存下来;要不然可能就全都丢掉了。

  是你的诗呵?

  我的诗。他的诗倒好多文化革命中间就丢掉了。我们写了诗,他就都扔到灶里了,我的也烧掉了不少。他的烧掉的诗我现在还记得零星一些呢,就是说,

  背下来了?

  哎,对;我清楚记得的,比如一个春天,在外边……

  他不记得了哈?

  他忘记了,后来我背给他,他全都忘光了。有的我背一句他还能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冒出来。像有一回春天里,外边是好多耕地,我们在那儿烧猪食,用稻草烧猪食,他就拿起纸笔写了一首诗,大概是:大地是一个棋盘,生命是一粒粒棋子,没有输赢胜负,麦穗和花朵是我们的旗帜。——他那时候倒经常写一些这样的句子。还有一首《沼泽里的鱼》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了一首《中枪弹的雁》,我父亲说应该叫“枪弹下的雁”或是什么,对仗嘛。我们因此经常对对子,我想我“对仗”的概念就是在那时特别清楚起来的。

  那么好像你对东方文化道、佛,好像比对西方文化的兴趣更浓一些,这是承接了你爸爸的遗风还是……

  我爸爸一点儿这个风格都没有。我父亲有时候生起气来就让我剃了头当和尚了事,但是并不是因为对佛、道有什么兴趣。他相信气功的“气”,有时候把“气”想成宇宙中交流的秘密,跟现在流行的说法很像,但是我想这跟“道”的思想、“佛”的思想全都没有关系。

  你相信气功吗?

  我能感到“气”。一个人在放松的时候,他会感到“气”的推动,这不稀奇,对于我来说比起写诗的奇迹感,这可要差远了,比起做梦、写诗感受的神奇差远了。

  你欣赏你爸爸的诗吗?

  嗯,我应该说差不多全都读过。他早年的诗是有激情的。我们一起煮猪食时他写的那些诗,我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有很多词我原来都还没想到,像他说“时间的车水马龙”什么的,他说“让我们像燕子一样回来,重新衔起一丝泥土的芬芳”,这样的词,在当时一个荒凉的地方,读来还是很明亮温暖的。

  他欣赏你的诗吗?

  他感到很矛盾我想。忽然有时候他会觉到惊奇,但他会立即告诉我,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奇怪”里写了,因为没有人再能懂你了。现在我想他会彻底地认为我那诗已经不知所云了。
  ……

1992年12月18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注:
  ◎ 此次访谈涉及多个领域,这里仅节选有关“诗与父亲”的问答内容。题目为编者加。穗子:张穗子。
  ① “代沟”也是一度时兴的话题,有过不少专题讨论;与“朦胧诗”提法的出现基本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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