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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认识的顾城和雷
作者:文昕  文章来源:《顾城绝命之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2 19:05:31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鹤莲

  我被他富于激情的宁静而深深地慑服,久久沉浸在纯粹的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感之中。

 

  在《英儿》中,雷,始终是那种宽厚、开朗、乐观、正义的形象,其实,生活中的雷仿佛更是如此。她美得深沉,她开朗而不狂放,她乐观而不盲目,她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在好多年里,一直如此。
  我认识顾城和雷,是在一九八四年,距现在九年前的一个深秋。
  那一年的秋天很寒冷,不久就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儿。那年的北京,风也很大,我就是顶着深秋的狂风去听顾城的讲座的。那个讲座是由一群文学青年自发举办的,租借了一间小学的教室,来的都是一些热爱文学的青年人。那些年间,北京这样的文学沙龙挺多了。
  顾城这个名字在国内文坛是一个被大家极为熟悉的名字,只是我在那之前除了比较习惯于在报刊上读到他,而对他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国内那阵关于朦胧诗的讨论(后来几乎发展为声讨),三起三落,甚至有一段儿时间形成了对以顾城等人为代表的“朦胧派”诗人的批判和抵制,有一些刊物和反对派评论家也到处围剿朦胧诗,好像那种清纯的声音让太多的习惯口号的耳朵发生了问题一样。
  顾城的名字在那一段儿时间更多地是在评论文章里出现,他的美丽的诗作已经很难在大刊物上见到。但是,他也因此而赢得了众多热爱生命、热爱真诚、崇尚自然的人们的敬意。
  我其实去听他的讲座,就是因为他那时的身处逆境。很多人心照不宣的,也是这个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中山服,面容安详、宁静,目光清纯而幽远,仿佛总在望着一个别人所望不到的地方。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音质清澈,有种柔和的穿透力,在空气中回荡。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始终穿着这样的中山服,去参加各种国内、国外诗坛的集会和讲演,他宁静的身影征服了许多国度和民族、热爱善良的人们的心灵。
  后来雷还曾告诉我,为了给顾城买到这种银灰色的中山装,跑了好多地方,找到了一下买了好几身。一直到他们今年3月回北京,我还问起过他们,谢烨说后来顾城舍不得穿,只有在参加演讲和国际诗坛会议时,才偶尔穿上,现在也全都穿坏了。我说:“你们寄回来,我去给你们做,再寄给你们。”顾城说:“不用了,那么远……”雷很感动地说:“顾城你别拦她,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我那时还以为他会永远需要这样的衣服,我们还会在许多个机会看见他,端正而明亮的站在讲坛上,目光幽远地凝望着远远的地方……
  是的,这个印象太深刻了,像刀刻一般印在我的记忆里。然而在那个九年前的小学教室里,我却坐在最后一排、一个最靠近角落的小课桌上,听顾城用一种梦一般轻盈的语调在谈他的童年,在谈他童年从每一片小草、每一池清泉里读到的诗。
  那是些很美的诗。
  我被他富于激情的宁静而深深地慑服,久久沉浸在纯粹的诗一般、画一般的情感之中。
  谢烨她正坐在靠墙的一排座位的最前面。她一动不动地仰视着顾城,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缓缓地、柔和地移动。我无法看到她的眼睛,但她静止的背影、专注的姿态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在顾城演讲结束的时候,她迎向他,一笑,笑容是那样灿烂、那样饱含着母亲般的慈爱。
  在一连三天的讲座上,雷都一直是以这种不变的姿态坐在最前边。我认识他们夫妇的所有记忆里,雷始终都是这样一幅形象,直到今年3月……
  我记得顾城在讲述的是他们家随父下放在山东一个偏远乡村的故事。那个故事是我们这一代人几乎人人熟悉的一段历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共同拥有着大同小异的记忆。只是,那段生活留给顾城的,竟是许多与命运不同的美好情感。
  他向人们讲起了他最初的诗,那些写完就丢进柴灶的火焰中的诗,火焰是他唯一的读者。他讲述着他独自走在苍茫的蓝天之下,脚下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大道,他是那样的渺小、孤独。忽然,天顶回荡起凄厉的雁鸣,无数成阵飞临的大雁开始在他小小的身躯周围呼唤、啼叫、旋舞、飘飞,他向前走着,感动于天与自然万物的息息相通、情景交融,他不再孤独、不再悲哀,他有着一个与天地日月相辉映的灵魂……
  他向我们不断讲述着他的经历,讲述开启他心灵的法布尔《昆虫学》,讲泰格尔,讲世界上许多颗曾经灿烂、永远灿烂的心灵,讲他自己的梦,美丽而闪烁的梦……
  我记得他念的那首他的小诗《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那诗中有一段:

    ……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

  那是一首很美、很美的诗。在顾城念这首诗的时候,谢烨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我的心里,那时就确认,她是不会忽然掉过头去的!她永远不会!她会永远这么地望着顾城,这个印象不可磨灭。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么许许多多,我也很难从根本上把心底里的这个印象抹去……
  大概是在那次讲座的第二堂课上,组织者要求所有到会的人把自己的作品带来,交给顾城,请他在第三天的课上为大家评点。那天散课时,雷抱着一摞诗集在讲台前售书,那是顾城和舒婷的一本合集,我过去一直苦于无处寻觅,于是从谢烨手上买到书时,我对她说了声:“谢谢你!”她一笑,那笑容是灿烂的,没有杂质。
  买过书我就走了。在那三天里,差不多所有人都久久在散课以后包围着顾城,他那有点单薄的身影在那一大群热烈的人们簇拥下,显得那么文弱和清盈。雷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耐心和亲切。他们是那么和谐。
  在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上课时,我果然带来了一首我写给顾城的长诗《给诗人G》。
  这组诗写于地铁火车上,车到站,我没有写完,只写了两节(原本想写组诗的),情绪断了,续写不上,只好抄了这两部。我在地铁车上看那本舒婷顾城诗选,把我的感觉写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在诗中我想安慰逆境中的顾城,虽然我知道,他不会把那些批判他的文章当成一回事。这次见到他,一开头儿我就明白了这一点。但我还是把这首诗通过一个参加讲座的陌生人转交给了顾城。
  那天,他的手上有了一大摞讲座上交来的诗作。厚得足有一寸多!我的诗也在这里边。顾城站在讲台上同先进来的人们说话,那一摞诗稿就由雷抱着站在他的旁边。我以为他至少不会很快看见我的那组诗了,因为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
  但是一开课,组织者就手拿着我的诗稿说:“这组诗不知道是谁写的,我们认为不错,顾城说请我给读一下。”于是他念起来,锁着眉,念得很费劲儿。我忍不住,从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说:“还给我吧!我自己来。”他给了我,我就站在我的座位上念我的那组诗:

    《给诗人G》

      1

   你宽厚得像大海一样
   用微笑的浪花
   吞没了一切误解、污蔑、猜疑。
   你白云般温和的目光
   轻轻抚过大地上灰褐的丘陵。
   是要抚平一切不安,
   还是要抹去所有恶梦?

   我曾在落日的山顶
   为你的夜晚担心,
   虽然我知道
   只要是恒星,你总会
   以光灿灿的歌声
   重新升起。

   我在一个星光烁烁的梦里
   曾问过月亮,
   想了解如何搭乘月牙儿,
   拉起清风的帆,
   去寻找一片自由的海子,
   你也许会在那里
   捕渔着你的诗。

   我用黎明理解着你的幻想,
   我以黑夜理解着你的沉思。
   一旦你
   燃烧了所有童年的图画,
   你便走进了每一个微笑,
   每一个挂着泪花的回忆。

   你的财富
   是你拥有亚细亚荒原般的
   绝望,
   你的光彩
   是你主宰着人们
   不流泪的未来和过去。

   也许,谁也不认识你,
   人们
   只在孩子们的脸上
   将你寻找,那里
   有你的单纯、你的希望,
   有你的微笑、你的艳丽。
   你不代表孩子,
   可是所有的孩子
   却代表着你……

      2

   你是一个恋海的孩子,
   用你灵感的双手
   将童话的贝壳收集。
   你又是那么慷慨,
   将美丽的贝壳
   分给泥鳅般活泼的陌生伙伴
   让每一双纯净的小手
   都捧去
   你的眼泪、你的顽皮。

   当所有不吵架的孩子
   拉成圆圈儿
   同唱你的歌谣,
   当所有已经粗笨的手指
   轻轻弹奏着你的乐曲,
   天空正飞过一群幻歌的大雁
   贝壳的童话
   也排满群青色的天际。

   所有生命都和你相识,
   因为,
   只要有天空
   就有你挂上的星星,
   只要有大地
   就有你彩色的足迹。
   你是小草和花朵的朋友,
   大自然的音符
   哺育了你生命的诗集。

   你属于所有年轻的目光,
   你是他们的!
   你拥有
   绿树般葱茂的兄弟!
   走向每一朵浪花中间吧,
   走向每一片白云之间吧,
   你爱世界,生活便会
   将你珍藏入记忆!
 
  我念完之后,教室里没有声音,大家都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顾城一直就站在讲台上,他此刻低垂着头,目光里有一种感动、有一份湿润。我走过去,把我的这份抄写工整的诗稿交给了雷。
  雷站起来,她对我微笑,很纯净的笑,她说:“谢谢,谢谢你。”我也对她笑了一下,好像我们一起说了一个好故事,那么友好、那么亲切。
  我回到座位上。
  那最后的一堂课,顾城没有评点任何人的作品。他也没有再讲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在讲台上缓缓踱来踱去,他不停地背诵他自己的诗作。所有的人都无声地倾听着他从心底里涌出的那些清澈的声音。
  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穿透灵魂的诗音。
  ……从那以后,我有很久没有再见到过他。后来我曾经给他和雷写过一封信,但他没有给我回音,这使我当时有种困惑。
  我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北京作协举办的文学创作会上。雷也来了。雷那时真像顾城的保护神,顾城像依赖母亲一样地依赖着雷。所有会议,不得不破格连同雷一起邀请,这在当时的文坛,还属罕见。
  我看见顾城就躲。我为他不给我回信的事耿耿于怀。而他在楼道相遇的时候叫住了我:“文昕,你躲我?”他叫我的名字很自然,像在叫很熟的朋友。我一下站住,而且忍不住要笑,他也笑,像是两个孩子在笑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我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很苦恼地摸摸头:“我不知道怎么给你回信,再说,我认为咱们还需要回信吗?”我于是一身轻松,我们像很熟悉的伙伴一样站在楼道里天南地北。讲台上的距离一下子没有了,他在我的眼里一瞬间变成了天真的孩子,他是那么柔和、那么自然,自然得像一棵谁都认识的小松树,我一点儿都不怕他。
  后来在晚上的时候,我和几个一同去开会的文友就买了糖去宿舍找他。见了他,我把糖放在他的手上说;“这是给孩子买的,孩子一般都喜欢这个。”坐在床上的顾城看着我放他手上的糖块儿一睑的高兴。在手上摆来摆去。
  我觉得特别理解谢烨,她老怕顾城受欺负似的,守着。我后来也怕谁欺负了他,特别义气,老像憋足了劲儿打算和谁急一样。他太干净、干净得几乎有点脆弱,我从一认识他,好像就命定了要老替他打抱不平。后来顾城对我这一点又敬又畏,他后来还说过,“文昕,你太激烈,你的性格适合去保护女孩子。”那时他已经到了国外,是写信中说的。气得我好长时间不给他写信。今年3月他回来时还说起过这事,一边笑一边说,英儿一会新西兰就对他说:“顾城,你把文昕给得罪了,你在信中说她大踏步地走来走去,还说她适合保护女孩子,她生你的气,不给你写信啦!”他一脸的歉疚:“我其实根本不想得罪你,也不知道怎么就写了,其实我挺欣赏你这一点,你挺正义,还老替我抱不平,我们老说你好……”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哄大人。“算了算了!谁和你计较!”
  写他,是很美的事情。
  我喜欢看我喜欢的书,手上有这样的书时,我很怕看完,一开头儿就总是注意后面还剩多少,直到看完,还想着:“还有吗?”
  顾城就是一本这样的好书。
  当我在《英儿》中读到他给“晓南”道歉的话时,我总想到他是那么不想让别人生气。可他是真的不明白,我想像个大人一样站在他旁边。一直是这样,永远。
  有时候我认为我是成人、他是孩子,这大概从一开头儿就注定了。包括找今天为他写这个……我其实最痛恨的,就是自己干了自己最不欣赏自己的事,我老想充当一个强者的角色,可我真的什么都不是,白白地看着他被可怕的命运给葬送掉了!现在还说这话,一切都有什么用呢?!……
  纯情的顾城,在我心里留下的每一个印象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安宁。有时他朦胧得像是一个温和的梦。
  谢烨不一样,谢烨有点儿像一盆发出柔和光热的炭火,她很有情调,也很有主见。她很少激动、也很少宁静。和她在一起,印象特别深的,是她那一睑开朗的微笑,还有她说话时好听的声音、有点地让我着迷的神态。
  我们有时在作协举办活动的时候见面,孩子似的顾城总是有点儿腼腆地站在一些热情的文友中间,旁边是他的妻子雷。我遇到他们时,总是匆匆地和他们打个招呼,和雷拉着手说几句问候的话,客气地谈一会儿,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或许我们就和所有认识他们的文友一样,所有的交往还仅限于有距离的友谊,我是不大喜欢锦上添花的那种人,即便是对于我敬重、喜欢的朋友,也一直如此。
  和顾城、雷的友谊,也许真的是命运有意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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