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英儿在我面前痛哭的一刻起,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英儿和顾城的那份感情,是在雷他们获准离境时突然而来的。 他们接到通知时,距起程只有三天时间了。那三天里,他们拚命在外面办事,没有找到我,只来得及找到了咪。我后来得知了消息,拿上新拍的照片去找他们时,终是没能见到,他们就那么匆匆地走了。我只和他们通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挺美、挺忧伤的初夏。 顾城走时对我们说,他们会很快回来,最多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来得及一起去承德,那时,应该是秋天了。 他们见咪时的情景是咪讲述给我的。 顾城和雷是在晚上找到她家的,他们抱着一个黑陶花瓶。顾城说:“这个花瓶文昕一直喜欢,就存放在她那儿吧。做个纪念。” 英儿后来说,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们不回来了!她抱着那个黑陶瓶差一点哭出来。她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有点儿不以为然,我说:“怎么会?你别老是瞎说,这话不好。”但我的心从那一刻,突然暗淡了一下。 “真的!”咪急头白脸地说,“我有预感,我的预感从来没有错过,我知道,我们不会很快见到他们了。” “你一个小毛丫头,说什么预感呢?!你的话我不信。” 咪哇地哭出来,我吓了一跳。那时她正在打开一直抱在怀里的书包,书包里装着那只黑陶瓶。咪哭得很厉害,一边哭一边急急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她傻傻地看着我,样子又惊恐又悲伤,“我一路上紧紧地抱在怀里,没碰到硬的东西,我一直抱着呀!是不是我抱得太紧了?不可能呀!它怎么会坏了、它怎么会坏了呀?!……” 那是一只造型非常漂亮的黑陶瓶。我第一眼在顾城家看到它,就被它给迷住了。它有着宽阔的瓶口,瓶的颈部有着美丽的弧线,壶形的瓶身上布满刻工精美的花纹。特别是瓶颈上,浮雕出两只象头,象鼻弯曲,悬搂着两只圆环。碎裂下来的,恰是两只象头中的一个! 我从心底里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的确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我不忍心怪咪,她哭得伤心极了。 正好有胶,就把它粘了起来,不知道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们知道,它永远不再是完整的了。那种遗憾,说不出来,也没法儿说清楚。不知怎么,我也就哭了,莫名其妙地想哭一场。 就在那一天,咪哭着告诉我,她爱上了顾城,顾城也爱她! 我说:“咪你别胡来,还有雷呢!你不能惹得顾城心里乱七八糟的。雷是那么好,她和顾城是那么和谐,你代替不了她,你不用试。” 咪说:“我没试,我一直在心里想,偷偷地想,但我连想也不敢想。我其实第一眼看见顾城,就知道这是我的命,我躲不开的!我知道雷好,我也一直想像你一样地喜欢雷,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那么合得来,可我就是不行!我没办法!我没法儿强迫我自己。” 我的确如顾城在《英儿》中所写的那样,猛然警醒过来:英儿,不再是我过去的小妹妹、小女孩儿了,她是一个大人了。从那时起,我们便像朋友那样,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关系。虽然我还像爱妹妹一样地爱她,但我不能再忽视她,忽视她那部分丰厚的精神。 然而,我毕竟和雷是最好的朋友,正因为如此,我一定要极力地劝阻英儿,我还想保持四个人原有的那种平衡,那种纯粹的友谊。然而明显地知道,不可能了。因为英儿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和顾城之间,把什么话都说明白了。我于惊愕之中还心存侥幸,我说:“咪你千万别让雷知道,雷那么爱顾城,你看她写的那些散文,她把这一切看得很重,她认为自己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她要是知道了这一切,我不知道她得有多痛苦。你的事只能怪自己,你爱顾城我当然非常理解,顾城喜欢你也该在我意料之中,你是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我都喜欢。可是咱们得考虑别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咪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流泪:“文昕你别说了,什么都晚了,我和顾城是当着雷的面说的。” “你怎么会呢?!你疯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们来的那天晚上,顾城一交给我那只陶罐,我就知道见不到他了,再不说就见不到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说了……” “那雷呢?” “她就坐在那儿,什么话都不说,她一直在看手中的一本杂志。我当时和顾城面对面地说着话,把她几乎给忘了。我后来才想起,她在那种时候,怎么有心思看杂志呢?可是她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一直在看杂志。” 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 “我的天!你们俩真是疯了……”我突然感到那么乏力,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英儿还在断断续续地哭,过了好一会儿,我摸着她的头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咪,你知道,顾城是很任性的,你不应该惹他。现在真的全都晚了。我担心的只是雷,我知道她心里肯定特难受。咱们这件事真对不起她,我也没法说你,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可能这全怪我……雷后来走的时候她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啊!她还和平常的时候一样……怎么说呢?我也奇怪,她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我后来想到这件事时是觉得不好,可我也奇怪,她是那么平静……”英儿反反复复地、困惑地说。 “你和顾城都当着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想什么说什么。后来顾城还说了那么一句,连我都觉得不该说:你和我天生就是一模—样的,我们太像了。雷不一样,雷是我造就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咪还在一边哭,手里抱着那只刚粘好的陶罐:“我真的不明白,它怎么会碰坏呢?”她哭得更厉害了,“文昕,我心里特别害怕,我见不到顾城了!他肯定不回来了!我觉得这件事肯定最后坏在我手里,要不这个瓶怎么会碎在我的手上?我是那么小心,我那么小心怎么会……” 英儿的哭声至今仍留在我的耳际,我不明白,历史为什么竟有这样的巧合?……
从英儿在我面前痛哭的一刻起,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我知道英儿和顾城的感情之后,就压上了一份沉重的包袱。我渴望见到雷,我想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里。我想象着她的眼睛,想象着她的笑,我以我的直觉确信,平静的雷不会是真的平静,她失去了她最引为骄傲的记忆,她怎么会不在乎呢? 雷是一个骄傲、自尊的女孩儿,她有着强烈的进取意识,我不能想象她在怎样面对这样的失落。但她的确一直非常平静。她从德国寄来的信中,还在快乐地和我谈分房子的游戏,她告诉我,文昕你真应该出来看一看。原来看到好多国外风光摄影,认为是拍摄技巧高,出来才知道,在这里拍片子不需要考虑,因为风景如画,文昕你一定能拍出好多好片子!在北京我们分房子的时候以为那是遥远的故事,现在我们住的就是那样的房子,房东对我们非常好…… 顾城也在信中向我描述他们住的房子和房子周围那一大片苹果园。一切都好像很正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和记忆。我至今都认为,雷能做到那一点很不容易。她太有自尊心了,她的自尊心使她不会让每一个留在她生活中的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我不知道顾城怎么想,我想他也忽略了这一点。 雷在信中不说那件事,我也不能说。而且事已至此,说什么话也多余了。我只是替雷感到难受,仿佛是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她给我的信,总是很长、很热烈地回应着我的思念,我就知道,我和她是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她一直信赖我,心中越加地埋上了一份难言的苫涩。 我于是常问咪,“雷给你写信吗?” “写呀。” “都说什么呢?” “说他们的生活,说顾城,说顾城在国外的演讲轰动极了,说人们怎样欢迎他、为他的演讲长时间鼓掌……” 这是给我的信中没有的内容。雷给我的信从来不说这类内容,总是在写苹果园、想念什么的,写感觉,没有具体的事。雷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对待英儿。这使我希望一切都慢慢过去,平静下来。 但是英儿不能平静,她自从证实了顾城和她一样,彼此发现了对方的眼睛,她就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她不断地写信,不断地写诗,不断地把她的情感宣泄到纸上,一封一封地寄给顾城。我看到她那么深地沉入了无望的感情,我忍不住地可怜她。我说:“咪,你别再这样苦自己了,你不能干点儿别的事吗?” 咪用被子蒙上头悄悄地流泪。我们俩常常整夜、整夜地谈顾城,天明的时候咪揉着眼睛去上班。 ……顾城他们走后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三个月已经过去,许多岁月接着过去了,然而顾城他们真的没能如约回来。 去避暑山庄成了永久的梦。 我和咪,依然形影不离。她刚毕业时分配到一个小报社,后来就不想在那儿干了,她凭大学时的导师介绍,居然调进了全国头一份的诗专刊当上了编辑。 她长大得很快,仿佛一瞬之间就大了。她不常哭,后来几乎没见她再哭过,她的内心也越铸越死。到她离开我去新西兰时,我甚至已不再了解她,她变得很有城府。 最初,我还以为我们俩至少再也不会散开了,雷他们已经在新西兰定居,而且有一封信使我认为英儿至少应该死心了。那是一封顾城写给我的信,在信中,顾城告诉我,“小孩子是踩着清晨的雨水来的,步子轻盈。”他还说,“医生把一个听筒放在雷的肚子上,屋里充满了被放大的小心音。”他们有孩子了!顾城和雷要当上父母了。 我把咪叫来,给她看那封信,她的样子很震惊,她开头儿还说:“他怎么没在信中跟我说?”看完信她低低地说,“是真的。顾城他们有孩子了。” 英儿那时已经不再当着我的面流泪,她只是像个成人一样地忍耐着一切,至多像个朋友,有点儿压抑地倾吐点儿什么。 在感情上,咪一直不管不顾,她对雷的宽容有点儿觉得理所当然。咪曾说:“我理论上觉得雷很好,但我不能像你和她那样。我觉得总有什么隔阂,我好像并不喜欢她。” “那是你不好,你在喜欢顾城。” “可能吧。但她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是你不对。雷很宽厚、很包容,她是真爱顾城,她为顾城能牺牲一切,你不行。真的咪咪,你真的不行。雷比你适合顾城,她像个母亲,顾城和她在一起很安全,而且她很有灵性,能吃苦。你只有精神,剩下你什么全没有,而且你已经长得太大了。你有很多现实的需求,你和顾城见了面,你们都会失望的。” 英儿不服气:“我只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如果我在雷之前,我也许会比她强呢。雷做的事,我有什么不行?” ——这是最初的讨论,后来,接近英儿去新西兰时,她承认了我的话。 那时,英儿已经彻底地长大了。雷用长时间一如当初的做法,再次使她自惭和感动。然而咪毕竟是冷静的咪了,她没有了当初的好动感情,她甚至有点儿实际。 我希望英儿实际些,我甚至还掺予了一些文友给她介绍对象。后来咪在见到顾城后,把我的这一行径告诉了他,顾城对我大为不满,他说:“这个文昕,她怎么能干这种坏事?她别想我再给她写信了!一辈子不理她。”这话是顾城自己告诉我的,是今年3月他们回国那次,他一边苦笑着一边说,他说:“文昕,我当时真的挺生气的。” 我只有苦笑。 让我说什么呢?你们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件事不会有好结果。 那段时间,我写的信少了。 顾城他们走后,我和英儿能收到几乎一样多的信,后来随着英儿寄出信件的增多,和英儿行为的“合法”化,顾城几乎专注在同她的通信上了。我收到的信比较少起来,而且大多是雷热情的文笔。依旧谈感觉,没有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想干什么! 英儿不断的信件中有一种天然的任性,她像吐丝一样,用她的思念和感觉一层层把顾城包裹住,我完全能够想象顾城在读那些美丽的信件时怀有怎样激动的情感。咪那时的诗也写得漂亮极了,那些淡淡地浸透忧伤的句子,那种小女孩敏感、聪慧的触觉,那样随意、天然地倾吐出的思恋,朴素无华又感人至深。顾城决然逃不出去! 那段时间,雷在新西兰生下了小木耳。那段时间,我和他们通信已经很少了。所有他们的情况,我是从英儿那儿听来。有说到我的内容,英儿就口头转达给我。雷那时在给英儿的信中说,孩子生下来以后,顾城希望她立即把孩子送回国内,雷说她很痛苦。 我当时觉得雷的这些话怎么会说给英儿呢?她们两个人之间是那么微妙。 那段时问,我有那么一种感觉,雷和英儿的亲近远远超过了她和我。简直莫名其妙!雷和英儿的通信极为频繁。她有那么多话和英儿说?……特别是顾城在欧洲讲学的情况,还有顾城的作品征服了哪一个国度、哪一些民族等等的具体事情,都是雷写信告诉英儿的,而又是由英儿转告了我。雷和英儿通信最多的时候,是在他们生下了儿子以后。雷把自己的痛苦也告诉给英儿。我记得英儿在和我说到顾城想把儿子送回国内这件事时,英儿还表现出对雷的某种同情,她说:“雷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送回国内呢?孩子怎么可以离开母亲?” “雷说顾城不能面对那个孩子,孩子使他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了,他害怕这一点。他不能面对这样的另一个自己。” “他会习惯的,好多男人最初都不习惯,但孩子会喊他爸爸时,我不信他还不爱他。” “也许吧。”咪淡淡地说,“反正现在他不接受。” “雷怎么办?” “她能有什么办法?我看她最后就得放弃孩子,为了顾城。” “她怎么想起跟你说这些?” “不知道。她这封信写得很长,平时都是很短,也许她真是太痛苦了。” “难说,顾城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只是苦了雷了。可是,她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咪说:“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 这件事过去不久,英儿就告诉我,顾城他们正在打算把她办出国去。我心里有种不对头的感觉,只是说不出来。我一直希望英儿在她和顾城的问题上,能够渐渐地冷静一些,可以说,我一直给她泼冷水。咪的性格不适合顾城,咪是那种喜欢高贵地、懒洋洋地得到别人宠爱的小猫咪的性格。顾城则是那种需要女性全身心地呵护着他的男孩儿,像英儿这样的女孩子,根本不适合他。我把我的感觉讲了,咪说:“也许是。我也知道我不适合他。但是,那天顾城在信里还写了那样一段话。他说他在新西兰有一个挺不错的朋友,他想介绍给我。那一瞬之间,我觉出他也长大了,他居然想到了要给我介绍对象了!也许他也开始变得现实了。” “但是,咪,明摆着的事,你去干吗呢?” “是呀!”咪说。可她还是在做着走的打算。 英儿在国内的时候,有许多男孩子都很喜欢她。她有一种随和别人的性情,但从来也不投入。她总是懒洋洋地呆在别人的宠爱里,淡淡地望着别人的热情。她跟我说:“这些人,瞎胡闹。毛孩子一样,还不觉得。”然而她还是跟上他们去野外郊游,回来后立即忘一个干净。我真的开始为她发愁了。她满不在乎地说:“文昕你何必替古人担忧呢?我爸我妈都想开了,他们说独身挺好的,人干吗非得结婚呢?你不要老是想要把我嫁出去,你认为嫁人就一定挺好的吗?我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嫁人。” “那么顾城呢?你嫁不嫁?” “不嫁。嫁他干吗?那是两回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有欺骗谁,精神上的事谁也没办法。如果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他,他说跟我走吧。我就会说行。他和我关在一间房子里、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相互对视着,一连好多天,我也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要说:死吧。我也会说:死吧。就一起去死。那时候行。现在不行了。我也没办法。我现在同意你说的,我长得太大了。如果我没有遇见过顾城,那样的日子也好过,就听你的,管他是谁,希里糊涂地都说爱,后来就结婚、生孩子、洗衣服、做饭、贤妻良母……可现在,不行了!什么都不行了!我也知道我毁了,看什么都没意思,当编辑也没意思,别人想要的好东西在我全没意思。我倒是挺想一个人到处流浪,遇见什么都无所谓,独身、嫁人都无所谓。我妈说她特别喜欢混血的小孩儿,我说,我给你生一个吧。我妈骂我胡说,其实没准儿哪天我就真给她领回来一个。” 咪的话让我从心里往外的发冷。看着她那娇小恬静的样子,我真觉得生活太可怕了!我喜欢咪,一直喜欢,像她是我的妹妹。又不全是,后来的咪简直成了一个哲学家,不,不像哲学家,像一个小鬼魂儿,没有她不知道的。她总是令人膛目结舌地侃侃而谈,头头是道,说出的全是鬼灵鬼灵的哲理。我奇怪她那小脑瓜是怎么长的! 这些,顾城当然不知道。英儿给他的信中,都是纯净甜美的诗句。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英儿从来也不把他们具体的细节告诉我,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把一生一世的精神世界保存在顾城和她的信里,而她的肉体的确是脱离精神自行其事的。她活成了脱节的人。面对她那可怕的平静和对一切表现出的冷淡,我知道她的确不可救药。顾城跟她之间那座精神的高峰横在她的记忆里,使她不能真正地走进世俗。她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那时,顾城还是原来的顾城,英儿给他的幻想太多了,这对他无疑是一种鞭策。使他在童话的幻想中越跑越远。 顾城在新西兰选择了这个小小的岛屿,他像孩子一样地醉心于返朴归真的梦。其实他那时如果去德国等地的大城市靠演讲和写作挣钱,会比在这个艰苦的地方靠双手养活自己容易得多!他心里只想着英儿,他想给她创造一个世外桃园。他以为英儿也会喜欢这一切,因为英儿一直在信中迷恋他所做的一切。顾城疯了一样地拚命节省,从嘴里省钱,他要把英儿从她信中描绘出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和她一起,享有刀耕火种的纯净、土生土长的乐趣。在这个远离尘世喧闹、繁华的地方重塑自己的灵魂。而这一切,离英儿是多么地遥远呵! 英儿的确是长得太大了。在北京的这些年里,她过着令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至少她大学里的同窗们,便几乎无一人可比。咪是名刊的编辑,不能说很有钱,但她不会为钱发愁。她有工作之便,出差旅游、参加各省市的文学集会、很有地位地坐在显眼的位置、自然有无数作者奉献出敬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她外出乘坐飞机、出入于高级宾馆,吃穿用度都可以很体面地赢得人们的羡慕。和这一切相比,顾城有什么呢?顾城的爱好和这一切遥相背离,他一心一意地去做一个“乡下人”,却不知英儿已经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陌生姑娘”了。 我告诉过咪,你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英儿也知道他们不一样,但她没想到她会那么痛恨顾城用双手创造出的家园。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英儿其实很矛盾。她不想放弃顾城,在没有见到他和享有他更为具体的爱之前,这件事总是搅得她寝食不安。她对顾城也潜在地抱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感。顾城的辉煌的精神世界,强有力地吸引着她,使她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英儿在没见到具体的顾城之前,对他是抱有着极大的幻想的,万一他能把握自己呢?万一自己认命了呢?万一相互适应并感觉不错呢?……英儿反正也没有兴趣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了,干吗不出去闯一闯、试一试?出国这件事说到底对不少中国人来说还是挺有诱惑力,何况英儿是那么年轻。 玩世不恭的英儿,终于决定放弃国内比较优厚的生活,到新西兰去了。 在国内,英儿其实活得很痛苦,别人的感觉代替不了她,她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倒底想干什么。跑到名刊当编辑之前,她是挺投入的,想干点儿事业。可去了之后,她被那种既定不变的庸碌生活弄得不死不活。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心中的郁闷,她只有向顾城宣泄自已的失落,她下意识地把顾城当成了救拔灵魂的良药了。她的确是在信中“只说一半儿真话”,她没有撒谎,她实在是让幻想和现实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口气。这一切和顾城有着直接的关系,但不是全部。 去新西兰看一看不见得能伤害到自己,咪觉得至少那边除了顾城还有雷,雷是他的妻子,雷爱他。去了实在不行不是还可以走吗?咪想得挺简单的,出国混呗! 英儿在国内的状况,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我们俩每星期都要凑到一起一两天,然后还要相互写信。在过节的时候,人家都和家人团聚,我们俩跑到天津去“玩儿”。到后来连谈话也懒得谈了,就相对坐在宾馆的床上,想自己的心事。我们在一起从来也没有快乐过。 英儿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她很孤独,她特别害怕孤独,但又讨厌别人走近她。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说:“文昕,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海口了。我没有跟家里人说我出来干什么,我只说编辑部派我出差。跟单位我是请的事假,谁也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但是在北京我还有你,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乱,我只想一个人出来冒冒险。明天我就要在海南岛上开始我孤独的旅行,甚至一开始连你我也不想告诉,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只想一个人……” 看她那封信我急得要命,我伯她会出事,整天梦见她出了事,但她终于回来了,我记得我一把抓住她,几乎要哭出来。 咪从海南岛的丛林中回到北京以后,我便觉得这丫头什么样儿的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她不会平平常常地呆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她,她的内心太硬、太强,厚实得不像一个女孩子,我彻底放弃了打算把她嫁了人的幻想。 她倒是挺平常的样子,继续她的“身首异处”的生活,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那段时间,顾城还在艰苦地为英儿出国铺平道路。他们刚到岛上的时候很苦,但不久就过去了。雷对挣钱的事很精通,她英语说得很好,性情又开朗大方,她成为顾城极好的经济人。雷和顾城跑遍了英、德、法、美等国家,靠顾城演讲、字画、写作等挣了不少钱,由雷掌管。他们在那座岛上买了房子和汽车,还拥有了一大片土地。到英儿去的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好了,并且取得了绿卡。 顾城在岛上养过一大群鸡,还种了许多葱,这些都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被新西兰的奥克兰大学亚语系聘为研究员。而且他的许多诗作被教堂的唱诗班谱成乐曲,人们认为他的声音能穿透人的灵魂。 然而顾城热心的,是他的那一个美丽的梦。不久,他辞去了奥克兰大学研究员的职务,专心在那个岛上过他理想中的童话生活。 他在等待英儿的到来。 英儿终于启程去新西兰了。她走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我说:“咪,你去了我很担心。这和过去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时不一样,你是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咪说:“我知道把握自己。再说,你忘了?顾城还想给我介绍对象呢,他八成也很冷静了。” “不好说,冷静了还让你去干什么?咪,你到新西兰以后,看看情况,不行就马上回来,国内你本来呆得挺好的,非去干吗呢?我都不希望你去。” 咪说:“我估计回不来了,我也不想回来。你知道,我去新西兰的路费说是奥克兰大学出的,其实是顾城和雷自己出的,怎么好一来一去的折腾呢?再说我其实就是想要出国,一个人老在一个地方活着,活得也怪没意思的,我真怕那样儿的活法。” “其实杂志社挺好的。” “好什么呀。现在什么都没意思。瞎混吧。这事可千万别让我爸我妈知道,他们以为我三个月以后就回来了呢,他们要知道我一走就不回来,说什么也不会让我去的。” “咪,别把话说死,你还是争取回来。” “看情况吧。” “你考虑过顾城没有?他那样儿,挺认真的……你离他远一点儿,千万别和他们住一块儿。往来最好像朋友似的,别陷进去,弄不好把大家都害了。多跟雷在一起。” “我知道。” “你一定要多给我写信,到了以后就给我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写信给我。” “我会的。经常写,怎么可能不给你写呢。” “咪你要慎重!千万别惹事。你借助顾城的力量出国,我很担心,你别把他们家搅乱了……人家其实一直过得挺好的……” “不会的。我跟雷在一起,不会有事。” …… 我隐在内心里的担忧,最后几乎全被证实。 咪没有听我的话,她从来也没有拿我的话当过一回事,我其实早就应该明白!在我后来读到《英儿》这部书稿的时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白明白了!没有用。如水的咪、猫儿一样满不在乎的咪,她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就把自己和别人都给害了…… 咪没有给我写信,一封都没有写。 咪一走就是三年,一点儿音讯都没有。我一天一天地等,一个熟人一个熟人地问,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我曾寄希望于她到新西兰之后,会发生一些变化,并珍惜国内现有的一切,意识到她长大以后同顾城的距离,而后如期回国。她走的时候,是做为学术邀请,去奥克兰大学的,虽然这只是一个借口。然而三个月以后,她没有回来,那就是说,她永远不打算回来了。因为她在杂志社的职位仅仅保留到那个日期的范围内。 咪那时的情况我很清楚,她去找顾城,但有着比较现实的考虑。我无法想象他们在新西兰共同相处的情景,因为我不了解雷。雷接英儿出国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她们俩会如何相对。 我希望雷是出于对顾城的爱,出于她无所不在的宽厚。而她的宽厚最终能够使英儿醒悟,以相应的东西回报雷的真诚。说到底,这已是他们三个人的事,在这种时候,我一切都无能为力了。 英儿走后,情感仿佛是走进了一个无边的沙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