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授打来电话用中文说:下午上路。路上不要睡觉,风景非常好看。然后语气倍加庄重起来:“乔伟教授欢迎你去特利尔大学。”话音间乔伟就伟起来。 我和雷上路,一路瞪大眼睛,是怪好看的,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小教堂,尖顶上总有个金球或者十字架,有的实在太尖了,像小学生削铅笔精心削出来的。河里走着船,山洞钻进钻出着小火车,火车上还放了两层汽车,红红绿绿,全像小玩具。以中国人的世故来看,老外确有点天真烂漫,把日子弄得像过家家。山边不时晃过一座残存的古堡,让阳光照得也有些失真;我说这谁爬到山上都可以往里扔大砖头,中国准不乏此举爱好者。看见一个古堡上有字,就问雷什么字,雷说“旅馆”;我想一定很贵,除非想去见鬼,是不值得住的。 特利尔车站,接我们的是海蒂和一个极具修养的经典德国人,她介绍是她的丈夫。海蒂立即带我们去谒见马克思,马克思的房子是她的曾外祖母卖掉的,又参观了两个罗马大教堂,给我们仔细地讲门、窗,讲顶怎么变尖的,越来越尖,成了真正的哥特。“公元一千二百年。”她很认真。 我们也都严重地看着,人寿命有限,不能不对时间表示敬意。“那是什么?”我指着边角的一块大石头。“那是魔鬼丢下的。”海蒂说。 ——你看那石头裂开了,魔鬼生气。魔鬼不想让石头帮助人建教堂,就提出个条件,他要取走第一个进教堂生命的灵魂。教堂盖好后,猫先进去了,魔鬼非常生气,就抓住这根石柱一丢…… 在欧洲有很多这样的传说。海蒂像职业导游那样说着。
在罗马废墟前坐坐,在海蒂家住住,第二天就进了特里尔大学。从汽车上下来发现,这个大学跟别的大学不一样,满眼黑蓝色塑料板和管道形弧线,活像一个化工厂。进楼后也没消除这个感觉,好像我是在一间实验室里发表演讲。别人也许没有这种感觉,于是我只好提着兴致回答各种问题,中国学生喜欢问政治问题,外国学生喜欢问爱情问题。 到了吃饭时间,大家就一致鼓掌,还有敲桌子的,随即一哄而散。乔伟教授请客。后来还委任一个学生领我们各处去看。乍一看她简直是个精灵,只有两个大大的眼睛,她说她叫李素华。听口音以为她是广西人或者台湾人,一问才知道是越南人,说下去知是南越难民。她一边带我们走,一边细声细气讲她过去的事。
二
她家就住在那个先叫西贡后叫胡志明市的地方。有一天大炮轰鸣,烽烟骤起,满街人都逃;她们从后门出来,头上顶着枕头,据她阿姨认为枕头足以挡住炮弹。 “我忽然不走了。我很小……”她说。 她现在也不大。 “我一定要回家换一个红裙子再逃跑,我阿姨打了我。那是第一次。后来北越人就来了。”
“我上小学,要不断检讨自己的思想;后来跳到中学,我爸爸就被关起来了。我们无家可归,晚上就和我哥哥还有几个男孩子结成伴,睡在街上。我也穿男孩子衣服,剪短头发。原来姑娘都留长头发,走在街上很好看。后来就都剪短了,穿难看的衣服。因为他们说:北方军队的兵,对革命贡献大,应该有姑娘和他们结婚。姑娘就都怕了。我也怕。有时去看看爸爸。他给关在一个一平方米的小牢里。一平方米关了三个人。都是为了让交出钱来。钱都交了,他们不信。就关着我爸爸。” “一平方米,比哥特教堂的窗子还小,关三个人,怎么睡觉呢?”我问。 “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他们换。两个人站一个人坐。上厕所也在里边。” “没有死吗?” “没有。关了九个月,我爸爸放出来,把我们都叫到一起,说:‘要逃走!走也是死,不走一定死,那还是走。’原来我爸爸是不肯走的,他说走,我们就走。先得买通边防的人。大人十两,我这么大的六七两,小孩二两。” “是金子吧?” “是金子。 “我们晚上开出来,我们的船是木头的,十九码长,四码宽。” “坐多少人?” “先是我们家和一些朋友一共五十人。后来开船,边防换人,他们又送上来二百五十人。人多船就沉,坐着都不能动,一有风,只好把吃的东西丢了,总不能丢人吧?” “你们后来没吃的了?” “三天以后就没了。” “你们在海上有多久?” “两个星期。 “到了。”她把我们带到她的宿舍,一百多马克一个月的学生宿舍。真干净得很。书架上放着书,净是老古董书,中国的,仁者爱人,小椅子,窗帘也都极干净。一些茅草插在花瓶里,没有什么摆设。
三
喝茶,吃小饼干,甜的有奶油。我问:“你们上岸的时候很瘦吧?” “瘦!照了个像,像鬼一样。”她站起来时还那么瘦,手腕细细的。 “那是怎么上岸的?” “当然是德国船。两个星期在海上,有时下雨,我们遇到了好几个国家的船,有的给我们吃的。后来我们绝望了,有的人自己到海里去。最后德国船来了,又走了。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天就变了,大风。他们有点人道主义,又往回开。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沉了一半……”沉了一半……沉了一半……我忽然看起对面墙上的一张字来: 半生庸碌半生残半脱尘缘半人间半觅知己半游戏半为学问半为钱半真半假半糊涂半痴半呆半狂癫半醒半醉半入梦半僧半俗半神仙——偷得浮生半日闲素华撰得此首于台员 我看完很不礼貌地问:“你多重?” “三十七公斤。” “你是不是喜欢禅宗?” “是,有一阵真迷得很呢。” “你为什么喜欢汉学呢?”笨问题,一切皆有因有果有道理,有大学,就有人上大学。
四
在马克思的老家不应该老谈越南。碰上一个喜欢理学的家伙,扶着眼镜谈王阳明,也招人心急。还是碰上中国学生会主席,李好好不错,脸圆圆的,请我们吃晚饭。吃完回海蒂家,一路天色未黑,灯都亮了,开车的也是个中国的教授,也姓李,发明了电子打汉字,开了个大公司,就在我小时候上学的新开胡同。 海蒂的丈夫是法官,胡子修得很好看,给我们开门,沏茶,放被子,却没话,不会中文。我们俩自然也没的说,和海蒂谈谈道了晚安。卧室是她儿子的。卧室里有个中国人人都想的大钢琴。 早上起来就弹钢琴,打开花花响的百叶帘往外一看,阳光正好,山谷里尽是些小房子,有红有白,延之不尽,转到向城的那边去了。我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在一个山坎上,后边有些树斜斜地站着,一大块雪花云刚刚隐没,松鼠在树尖一跳一跳,远处还有只鹿,真美。 美真费时间,刷完牙就十一点了,汽车就响了,停了,海蒂和越南的中国的小小的李素华就跳下车来。 ……
1989年 新西兰岛上
散失的记写李素华的作者手草中找还的两页;并李素华抄送作者的《“半”字歌》(援顾城之命名)。
(后找还首页,其内容编入《顾城文选.卷四》)
《顾城文选.卷一》注释:
◎ 此篇散失。原为对李素华的记写。后来寻到作者手草中的两页。这里是此二页中留下的文字。前应有《一》全部及《二》的前半部分;后还应有相当篇幅。文中提到的“墙上的一张字”作者略写,是因为文中的李素华后已将此张字抄送作者。 李素华是越南居德难民。其苦难经历和高洁品行使作者后来一直不忘;一九九二年再度赴德时曾多方询问,甚至问出了重名她人,最终失望。后作者为此写下《天之净土》并配有画,文中说:素华李姓世居越南。少逢战火浮于海;几近生死。后就学于德。逢人皆善。偶有学银,便星散窗友。行之无迹,遇之未感。…… 此篇题目为作者原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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