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5日
(幼年、少年对你影响最大的人?) 是什么构成了最初的我? 是老婆婆在深夜里洗衣时,唱起的安徽歌谣?是姑姑哄我们睡午觉时,讲起的战国故事?是姐姐制作的纸苹果和不倒翁?是爸爸无论怎样奔跑也放不起来的布风筝?是拿着彩色小书送我回家的老师?是同学? 到底是什么? 那最大的,最不可代替的,当然是我的妈妈。我和姐姐都崇拜母亲。 小时候,我总在想念妈妈。我想念她,就像大海里的小木片思念着陆地。不管妈妈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似乎只要她轻轻嗯一声,我就能听见,只要她向我走来,我就能感觉到。记得有个冬天,我发着习惯性的高烧,妈妈赶来了,把我包得厚厚的放进儿童车里。车上蒙着白纱布。她推着车,送我上医务室。世界都睡了,只有星星还又大又亮,小车吱吱地响着,妈妈给我讲起了童话。多美的童话,至今我仿佛还能看见,童话中的世界,正和那洁白的水汽一起,在夜空中轻飘…… 妈妈的爱,形成了我天性的内核。我渴望相信——超越相信自己的相信;渴望给予,也渴望得到;渴望在无私的人和世界中生活,渴望属于神圣的信念,渴望自由和美;渴望在爱的光波中,战胜死亡。
(你一生中,性格变化的重大因素?) 我不能设想一生,我只能回忆我所经历的二十五个春夏秋冬。 在我生命中,有一种狂热的季风,使我去爱瓢虫背上的图案、水鸟的羽毛和在自然中升起的梦幻,使我去爱人,去爱祖国的南方和北方——那些像黄昏一样沉默的农民、那些背草筐的孩子,尘土使他们的微笑动人,使我爱我的小朋友,她会由于黑蝴蝶的飞舞而感到恐惧,爱她的亲人……我的爱,有时又那么缺乏彼此间的联系——爱真理,爱磨光的金属和炭石,爱一种天上的颜色…… 是对生活的爱,对大自然的爱,改变了我,洗涤了我的灵魂,使我不断远离低俗,而再生。当然,狂热造成的盲目,也曾使我痛苦,也曾使我发生几次大的突变。痛苦使我学会思想,冷遇使我变得自尊和强悍。
(请你确定你的气质?) 我好像是一个多种气质的联邦。我喜欢像小孩那样去乱蹦乱跳,也喜欢像老人那样,在暮色中冥想,用安详的声音,去宽慰世界。我的血,会在严酷的冰层下,几年内毫不流动,也会突然因为战斗和唯一的爱情,而猛烈燃烧。我迟疑,也敏捷;我孤僻,也能与众多的人交往;我多变,也始终不变。由于每种下野的气质都服从于执政的那种气质,所以,我觉得自己还相当统一。
(请你确定你的性格?) 我的性格状态和气质一样,是个联邦。但有所不同的是,这个联邦有个主导的统帅,那就是,我从母亲身上承袭来的,唐·吉诃德式的性格:不太合乎潮流的好心、勇敢和在根本愿望上的不屈服。
…… (在你成功之路上,有哪些性格帮助了你?哪些阻碍了你?) 顽强的自信,似乎帮助了我,使我总能以加倍的努力,去抵抗压力和打击。给压力以压力,给打击以打击,我觉得是件愉快的事。 我只能说“似乎”。因为我还无法证明这种性格的利弊。我自知成功的大路还非常漫长遥远。 过去,我自我宽容的惰性较强,它严重地妨碍过我。
(你认为做你这项工作应具备哪些性格特征?) 我以为各种性格的人,在艺术世界里,只要走自己的路,只要真诚地走,就都可以达到某种高度。内向的人,可能发展温情主义艺术;外向的人,可能发展英雄主义艺术。 我以为,不论哪种艺术家,要想真正登峰造极,都必须具有一个起码的品质和天性,那就是不屈服,不为世利所惑,不为威势所迫,永远不拍卖自己的心,就是面临着毁灭的深渊,也要向着真理和梦想迈进。 在这个意义上说,屈原是一切艺术家的最高典范。
(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我有过许多爱好:看各式各样古怪的书;游泳;躺在没有人的草丛里,默默看云;捕捉各式各样的甲虫、蝶、蛾来制作标本;进行一些从不成功的化学实验;熔化一些有色金属,来铸造人像;看电视画速写,记下一个个生动的瞬间;收藏画页;打羽毛球或是连续不断地下围棋…… 我喜欢干的事太多了。可惜,现在连检阅一下都似乎都顾不上。在时间上,我是个大大的“穷人”,我必须数每个小钱——一分一秒,来维持我的学习,偿还过去由于“挥霍”而留下的债务。我太“穷”了,只能活一生。我的一生,只够干一件事——学习写作。有时,我觉得这很残酷,但又无奈。在人类解决寿命问题之前,我大概很难再有“业余”可以留给其他的爱好了。
(你的人生格言,或是要讲的话?) 我觉得人活着,就有使命,就应做些该做的事,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我希望,我能做好自己的事,使灵魂净化,使年轻的花瓣飘逝时,留下果实,使生命不会因为衰老而枯萎。我要用我的生命铺一片草地,筑一座诗和童话的花园,让孩子们融合在大自然和未来的微笑中间,使人们相信美,相信今天的希望就是明天的现实,相信世界会爱上理想,会成为理想的伴侣。 我愿我能完成这些。我渴望能毫不惭愧地走向最后的时刻。在生活和创造的路上,我越来越喜欢那句古老的中国格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我的一张调查表”作为题目由《武夷山》文艺季刊寄给作者,并文中提问;为命题式约稿。文初刊于该刊198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