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1956—1993)
“非正常死亡”落在诗人身上,往往比落在常人身上更容易被接受和理解,无论是死于决斗场的普希金,因飞机失事“吻火”而亡的徐志摩,还是把头枕在冰凉铁轨上的海子,大抵如此。但好像从没有一个诗人像顾城那样,他的“诗人之死”竟带有了“罪与罚”的宿命意味。今年是顾城去世10周年,他走了,留下了那么多诗篇与故事,继续感动着我们。
他的诗——顾城像徐志摩一样,也是活在梦里的诗人
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十岁时读了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开始天真地思考人的命运。昆虫世界告诉他,每个细小的生命都有它们的生活。渐渐地,他发现可以听到天地间万物变化和生长的声音了,而且,那也正是自己生命变化和生长的声音。这是同一种声音。最早使他感到诗的是雨滴。“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在自然里,他“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但把这种感觉写成诗是那么难!伟大的自然之美的震慑,竟使他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他多想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 在上个世纪的“朦胧诗”时代,顾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那首写于1979年只有两句话的著名诗篇《一代人》,在成为顾城标签之作的同时,成了刚从劫难中苏醒过来的“一代人”的精神箴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那之后,一个青春的孩子般的诗人在新诗的星空划过了短瞬的十年。 如果让我选出20世纪中国的童话诗人,我觉得只有20年代的徐志摩和80年代的顾城够格。在对待爱情上,他们都把它视为生命的一切意义所在。谁有了爱,谁就有了幸福。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也即是生命的失败;他们都是任性而长不大的孩子,都有着单纯的生命信仰。徐志摩要追求的理想人生全部包容在他的“单纯信仰”里,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而顾城是沉沦在自造的幻象里,“本真童心仍是一种很宝贵的艺术精神”。相较而言,或许顾城在气质上更多了些“世纪末”的忧郁和偏执。 顾城以为,“诗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来,恢复它天然的完整。”他尊崇那位和他一样“都曾当过笨拙的木匠”的北欧寒冷世界的安徒生,“你运载着一个天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童心是没有欲望的。顾城的早期诗歌多在意向的透明里透出童稚的谐趣,虽意向世界也是繁复的,但远没有后来的诗作那么难破解。 顾城像徐志摩一样,也是活在梦里的诗人。梦离现实是远的,那正是《远和近》的质疑。诗句是淡淡的,诗意却是冷漠的。人与人之间的诚信在远近之间,他宁愿选择“云”,而不是“你”。“云”是远的近,“你”是近的远。 《梦痕》是另一番“远和近”的意向。“我看见/诗安息着/在那淡绿的枕巾上/在那升起微笑的浅草地上/发缕像无声的瀑布……”“近”的“珊瑚般生长的城市”被黑暗的淤积“掩盖了”。梦是“远”的,可在梦里,“我是鱼,也是鸟/长满了纯银的鳞和羽毛/在黄昏临近时/把琴弦送给河岸/把蜜送给花的恋人”。 想想诗人最后的悲剧,不也是由于爱的“远”“近”造成的。他有着“超越现实圄地的异想”,努力追求一个物外的、单纯的、与世隔绝的世界。“他只有她/自己,和微微晃动的北冰洋”。 那个遥远的“激流岛”不啻是他的“北冰洋”。他愿像爱斯基摩人一样,在“雪屋里/燃烧着一盏/鲸鱼灯”,“想人生”。那在鲸鱼灯影里晃动着的“困倦的浆”,是现实压迫的疲惫;只靠“自制的神”,支撑生存的信念。 于是,便有了“生存挣扎与死亡命定”。“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人们走来走去/他们围绕着自己/像一匹匹马/围绕着木桩”。他用诗表明,人在这“偶尔,也有蒲公英飞舞”的世界上,活得像生命的囚徒,被那“木桩”套牢。人生的悲剧宿命在于,“被太阳晒热的所有生命”,终将被“死亡”所收获。 顾城的死亡意识,死亡情结是异常浓重的。当他觉得用来抗击死亡的爱,不能“远离即将来临的黑夜”时,就把自己当“一穗大麦”奉献给死亡。 这时,绝望的痛苦使存在的勇气在面对死亡时,显得是那么孤苦无助。
他的爱——顾城的欲望分明是诗人的“童心”的欲望 如果顾城与谢烨、英儿或顾城与英儿、“另一个男人”的“三角恋”发生在今天,是算不上惊世骇俗的。但在那样一个中国的年代,还是有惊天动地的意味。照一般理解,他们的关系不过是男人或女人的移情别恋而已。但四个当事人中有三个是“诗人”,就显得不那么一般了。我始终不怀疑任何一方的爱,都是出于真诚,也会刻骨铭心。至于英儿是否撒谎,杜撰了“强暴的初夜”;是否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都已经不重要了。 顾城在是个诗人的同时,尽管孩子气,可毕竟还是个有世俗欲望的男人。而在是个男人的同时,又更是个诗人。所以才把他心里这两个他生命中的女人,在视为欲望女体的同时,还视为世间的艺术珍品。 他对谢烨的爱情是真的,是诗的;对英儿的爱同样是诗的,也是真的。当他是个诗人时,没有欺骗两个女人的感情。但他“堂吉诃德式的意念”使他努力想营造的,是由一个亚当两个夏娃吃了禁果却假装没吃的“伊甸园”——新西兰的“激流岛”;当他是个男人时,却“自私”地要占有两个人的感情和肉体,以为吃了禁果把责任推给撒旦就行了。诗人的艺术“纯粹”与男人的肉身“欲望”在顾城身上是并存的。 爱与恨从来都是相互依存的。没有爱的恨,是无名之恨,无根之痛;而有了恨的爱,才是有生之爱,有灵之爱。如果说错在欲望,但顾城的欲望分明是诗人的“童心”的欲望。
他的死——死亡对顾城也许是最好的童心复归
顾城对自己早就有清醒的认识,“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本站删去若干字) 顾城说,“在灵魂安静之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许多年代以后,若再魂聚“激流岛”,当他知道那曾是两个令他绝望于无地的女人的时候,也许还会痴心不改地说,“你们是我的妻子,我爱过你们,现在仍旧爱着……”这是他的单纯。 谁的过也不是。死者带走了“罪”,就意味着生者留下了“罚”吗? 他是被爱杀死的。(本站删去若干字) 他一生做过两个梦,一个是曾经想“改变世界或改变我的妄想”的现实的“有我”之梦。当他放弃了这个梦并不再为此感到困惑时,又进入了一个艺术的“无我”之梦,那是“一些我未知的事物来到我的生命中。它来了,又离去,留下一些启示和暗示。” 在他心目中,成为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个为爱驱动、光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影中前进。” 他是大诗人吗? 他留下了《英儿》,留下了《顾城诗全编》,感动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