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最近,我看了有关“朦胧诗”的评论,有一些想法,希望你能对其中的一些问题,谈谈你个人的看法。 答:我非常愿意。
问:首先你讲讲为什么叫“朦胧诗”,它们比较共同的东西是什么? 答:“朦胧诗”这个名字,很有民族风味,它的出现也是合乎常情的。其实,这个名字诞生的前几年,它所“代表”的那类新诗就诞生了,只不过没有受过正规洗礼罢了。当人们开始注意这类新诗时,它已经度过了压抑的童年,进入了迅速成长的少年时期。叫它什么名字呢?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给它起了不同的名字:现代新诗、朦胧诗、古怪诗……后来,争论爆发了,必须有一个通用的学名了,怎么办?传统的办法是折中,“朦胧诗”也就成了大号。 我和一些诗友们,一直就觉得“朦胧诗”的提法本身就朦胧。“朦胧”指什么?按老说法是指一种如同“雾中看花”、“月迷津渡”那样的感觉,按新理论是指诗的象征性、暗示性、幽深的理念、叠加的印象、对潜意识的意识等等;这有一些道理,但如果仅仅指这些,我觉得还是没有抓住这类新诗的主要特征。这类新诗的主要特征,还是真实——由客体的真实,趋向主体的真实,由被动的反映,倾向主动的创造。 从根本上说,它不是朦胧,而是一种审美意识的苏醒,一些领域正在逐渐清晰起来。
问:据你说“这类新诗”的特点是“趋向主体真实和倾向主动创造”,“一些领域正在逐渐清晰起来”,可是,我却听到一些人说,它们的主要特点是难懂。你对“懂”“不懂”是怎么认识的呢? 答:懂,说得文一点,就是理解。 我觉得对于诗和人的理解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是由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决定的。这两方面包涵许多内容,主要有像:审美的阶段性、审美的方式(标准)、客观生活的影响、天性以及作者在表现瞬间的成败。 先说审美的阶段性。 凡是有过一些基本理论学习的人都知道,审美观并不是一个铁铸的度量衡,它是一种随着人类进步,个人成长而不断发展的意识形态。作为人类来说,它是一条不断扩展的河流;作为正常的个人来说,它是一棵不断生长的树木。 在我热爱小人书的年代,也曾翻到过惠特曼的书,当时我很吃惊,这不是疯子吗?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那为什么又印出来了?印的人也疯了?那他妈妈也不管管他?可怕!可怕的东西还不少,鲁迅和屈原也……好在他们都比我大,不归我管,我继续看我的小人书。 当然,后来渐渐理解了,从《小溪流的歌》到《长长的流水》,从欧·亨利到杰克·伦敦,到雨果、到罗曼·罗兰,到泰戈尔……当我再看《离骚》和《草叶集》时,我震惊了,和小时候不同,是一种被征服的震惊。 我去问过我的诗友们,他们也是一样,每个人在一定的时期,一定的审美阶段,都有一个到几个偏爱的作品。这种偏爱是变化的,最后的喜爱对象,总是越来越趋向人类所共同承认的东西。而这些作品(除儿童文学外)并不是在上小学时,就能理解的。 这是正常现象。 除了审美的阶段不同会造成“不懂”外,不同的审美方式、不同的美学观念也能造成理解上的距离,有些属于正常共存,有些则是“动乱年代”留下的实用主义意识作的怪。这种畸形意识,就是用我们民族传统的审美观念来衡量,也不能说是正常的。 在“四人帮”时期,人们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好像文艺只是印得漂亮点的政策说明书,是近乎于起扫盲作用的“多种形式”。诗呢?也变成了给社论装韵脚的竞赛活动。后来,好了些,从“四五”运动起,诗开始说真话,诗开始有了恢复和发展的可能。很快,在反映社会问题上,有了突破,诗有了某些独立的社会价值,这是令人兴奋的。但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吗?人,还有另外一些领域。在这些领域里,我们的祖先耕种过、收获过,他们收获的果实,已经在人类的太空上,变成了永恒的星星。但在前几年,这些领域却大半长满了荒草。这些领域就是人的心理世界、伟大的自然界,以及还无法明确意识的未知世界。 这些领域需要重新开拓、扩展,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必须表现;于是,有了探求者。他们敬慕古代的诗星,却没有重复过去的耕耘方式,因为重复不是艺术劳动。他们带着强烈的创造愿望,表现着新一代的需要和理想。(所谓“朦胧诗”正是他们的表现方式之一。) 这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一些领域正变得清晰起来。当然,在清晰的同时,一些读者朦胧了。因为他们已经在不同程度上,习惯了用这样一种价值观来要求作品——要求每个作品都对社会问题直接表态。如果不见这样的表态,他们就认为其中空洞无物了。这是对诗,对文艺功能的偏狭理解。 诗的内涵如此之多样,如此之丰富,以至于使人无法用一个限定来概括它。诗的幻想天性决定了它永远要开拓新的领域,建筑新的精神世界。一成不变的诗观念,终会成为历史。 除了刚才所讲的观念性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些更直接属于个人的东西,它们在诗的共鸣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它们就是每个人的特殊生活经历和天性。这两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对诗的具体需要。由于天性是个非常莫测的东西,我们今天就先绕过它,只讲生活。 几百封青年读者给作者们的来信,提出和说明了问题—— 为什么喜欢所谓“朦胧诗”的大半是青年? 为什么许多读书并不很多的青年的心,会通过所谓“朦胧诗”在遥远的两地共振? 完全是超现实的直觉吗?不,是由于一代青年的共同遭遇,共同面临的现实,共同的理想追求。 当然,追求是要付出代价的,在荒地中寻找新路时,迎接你的荆棘将永远多于花朵。生活是这样;在作者学习创作的过程中,也是这样。未知的一切和年龄都决定了,他将不断在瞬间失败:绕路、搁浅、触礁,甚至永远沉没,没有任何光荣可言;站在大陆上的人将嘻笑他们,亲人们将痛苦。但是,一个民族必须有一些这样的人去献身,因为在这样的人中,终究有一些会沿着同伴用失败探明的航线,去发现新的大陆和天空。
问:刚才听了你对“懂”“不懂”的分析,好像明白了一些当前对所谓“朦胧诗”的争论。你不同意那种对诗、对文艺功能的“偏狭理解”,那么,你对诗、对文艺的社会功能又是怎样想的呢? 答:刚才我说了诗的内涵是多样性的,所以我认为诗的社会功能也是多样性的。我赞成直接反映社会问题的政论诗,更喜欢表现灵魂和自然美的有创造性的抒情诗。我以为一切真正美的诗,都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玫瑰和剑并不对立,斗争本身并不是目的,斗争只该以使世界变得更美好为目的。从这方面讲,剑为了玫瑰。 我们在付出了巨大代价之后,已经开始懂得:政治不能代替一切,物质也不能代替一切。一个民族要进步,不仅需要电子技术和科学管理,也需要高度的精神文明,这其中包括建立现代的新型审美意识。美将不再是囚犯或奴隶——它将像日月一样富有光辉;它将升上高空,去驱逐罪恶的阴影;它将通过艺术、诗的窗扇,去照亮苏醒或沉睡的人们的心灵。 为了下一代比我们更高大,我们需要更多、更大、更洁净的窗子。
1981年12月
◎ 此篇刊于1982年第2期《喀什噶尔》时有编者按:去岁末,编者走访了青年诗人顾城,请他回答了一些有关朦胧诗的问题。现刊载如下,以飨读者。 后此篇被多次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