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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一·别有天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30 13:26:30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本站

  许多青年像我几年前一样,非常关心诗的现代创作技巧。我收到过这方面的信。
  我渐渐觉得,技巧并不像一些初学者想象的那样重要,尤其是那种从内容中剥离出来的可供研究的技巧,对于创作的意义就更小些,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艺术困境中,诗的技巧才会变得异常重要,才会变成盗火者和迫使你猜谜的拦路女妖。

  在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我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大自然。
  我住在一个小村里,我要去的地方没有路,我只有穿过荒原。每天,我都能阅读土地和整个天空——那不同速度游动的云、鸟群使大地忽明忽暗。我经常被那伟大的美,威慑得不能行动。
  我被注满了,我无法诉说,我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只能扑倒在荒地上企图痛哭。
  我多想写呀,画呀,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可我笨极了,我的笔笨极了,我的句式蠢极了;一旦陷入韵脚和“因为……所以……”中,笔就团团乱转,那伟大的美就消散了。
  我多么想尽情地写呵,可我不懂技巧,或者就只懂一些俗浅的技巧。
  只有几次,我偶然地挣脱了习惯句式的紧身衣,在雷雨和太阳的辐射中,写了《生命幻想曲》等几首现在看具有印象和超现实色彩的习作。

  我回到城里后,开始读诗,从中国古诗和外国浪漫派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但可惜的是我学的方法很蠢,没有“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只是一味地凭借教科书上的解释去领会,对经典作品往往只摹其形,而错失其神,结果越学越僵,再加上远离了我心爱的自然,我诗中的诗感便直线垂落,很快就完全停笔了。
  一直到五年后,一九七九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姿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的知觉来相互转换。于是,颜色和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通感也比比皆是。如“雷声滚”、“笑声尖”,就是声音化为了视觉;“冰凉的目光”,就是视觉化为了触觉。我细细一想,《琵琶行》不是早把音乐变成了一组组视觉形象了吗?
  除了这些知觉之间的转换,在诗中间还会有更广义的通感使用。如“时间的马,累倒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象形体;“女佣的灵魂……绝望地发芽”,抽象观念性存在突现为动态形象。这些转换并不是作者在耸人听闻,它是物体的显现形式(如反光、质感、气味、声音等)和作者的心理感应(如声、色、味、光亮等不同显现形式可以引起某些相近似的心理反射)产生联系的体现。
  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性——分类判断、因果辨析……;他是在一瞬间以电一样的本能,完成这种联系的——众多的体验,在骚动的刹那就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有一次,我看到太阳——新鲜、圆、红、早晨等等一连串的观念和直觉一瞬间一掠而过,直接到达了草莓——甜而熟的草莓;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句诗:“太阳是甜的。”

  理解了通感和广义的通感,我也就一下子理解了意识流。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的、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地相互作用、衍化,就像这个巨大世界上的万物,人、神话、历史、学说、蜡烛、数学、水果、星云等最不相干的范畴和存在,都在不断相互作用一样,不同的是,在这种心理大通感中,万物的相互作用可以更直接、更迅速。

  要真企图把这种毫无尺度、瞬息万变的全息通感,一笔一划记录下来,加以推算是不可能的,对于创作来说也没有必要。对于那波光下枝杈繁密的珊瑚,我们只要取其一枝,弄清楚它的生长原理就行了。
  我曾经分析过自己的诗,一些叶脉较清晰的诗,那些较简单的联想似乎是树枝状的,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边缘的合欢树、树上的鸟巢——“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由鸟巢想到鸟群归来,天暗下来,在树林的浸泡下发绿,由绿想到青苹果。
  除了这种单倍体产生的树枝状联想外,无疑还有其它更复杂的联想形式。有波状交错的,有多层次往复递进的;哥特式教堂和金字塔,其实都是一种联想形式的体现。对于那些复杂的联想方式——更广义的全息通感,在国外,人们往往用结构主义来解释分析。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联想,二维或多维通感,是在超常态下进行的。它甚至不是在想,而是在不断显现,就像梅特林克《青鸟》剧中的小男孩,转动一下帽子上的钻石,另一个以奇异方式联系的童话世界,就出现了。他既在你前边,又在你左右,又在你之中。
  可以说,我们所惯指的世界,只是人们常态下所感知的世界。艺术世界是通过人的想象形成的,诗的世界是通过诗人的心诞生的。诗人总是以灵感——彻悟的状态去发现新的世界,发现万物(包括人自身)之间前所未知的联系。诗人不仅发现那些最具象和最抽象、最宏观和最微观、最易知和最未知之间的联系,而且,他还不断地燃起愿望的电火,来熔化和改变这种联系,有时,他几乎把这样的火焰布满人间,直到他所创造的世界呈现出天国或地狱的本相。

  讲到这里,我应当停住。因为,我所讲的已经开始超越技巧,而达至使技巧具有价值意义的诗原本的质地和内涵了。
  诗的现代技巧,是和传统技巧相对立又相关联的。我以为,在理解和学习技巧时,还是多感受一些“通感”为好。“融会贯通”、“触类旁通”,讲的都是一个“通”字。学习诗的现代技巧,并不一定要死读现代派理论;其实,三教九流,宇宙万物都可取法;笑话中的反逻辑,气功中的入静和催眠术中的反复暗示,都可引渡为诗的现代技巧。
  近来,我读《武林》杂志,有篇介绍“自然门”武术的文章,很有意思。据说,此术堪为武术之冠,只是精通者甚少。这种武术要求初习者有较深的学识,并经受得住长期严格的基本功训练,最终将达到身心同一的境界——没有定势、套路,随心所欲,心中一念,身体即已达到了动作上的完美实现。这是至人的境界。赖于一招一势的人,是很容易作茧自缚的。古人讲画时说:“至人无法,无法有法,乃为至法。”也说的是这个道理。
  “尽得天下之道而无道,尽得天下之法而无法”,是我学诗的最终方法论。《庄子·天下篇》把诸子百家都称为“方术者”,就是讲他们探求问题的范围和方法狭窄,自为所困。庄子是讲“道”的,即关注从本源到万事万物的联系。我想,我们今天所讲的所谓诗的现代创作技巧,在庄子看来,怕只算得方中之术之又一种罢了。我们今天探求它,最终还将在创作之中忘记它,使技巧的运用变得像呼吸一样自如
  年轻的诗友们,愿我们都能到海天间去呼吸,去接近那个诗的自由——那个蓝色的无限。

1983年11月
讲于华东师范大学
(大学据录音整理,作者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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