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夜路上的小男孩

 
我看见你
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旧蓝布上衣
月亮又圆又大，照着你独自回家
那是——1965年
中秋节（父母都不在的房子里，只有
吓人的黑和又冷又硬的桌椅）
很少有人的大街，怪兽般的树影重重叠叠
你埋着头，微微哆嗦的手
攥进裤袋
它还不能相信，姐姐真的走了
不再带你去玩。
这是真的吗？你被遗弃了
象削过的果皮……所有爱你的手，都在今晚松开
这是真的吗？世界
骤然陌生，白石灰般的月光，又焦灼又荒凉
一阵阵
风吹着一个小男孩的伤心、他瞳人里的
震惊，象吹弯一枚嫩叶
多少年后，他身上还带着那个夜晚
沉默的刻痕，仿佛一缕叶脉……
 
泪
　就这样一点点醒过来—— 
 
 

　　　２.感激

 
要为一些日子痛哭。象这些日子
天一直一直落雨
 
要为命里罕见的、奇妙交会的时刻
 
要哭。象从骨头里洇出红晕
 
要哭。
　　——你是我在密叶的树下望见的
　　月亮，大半已经溶化……
 
哭，而不是说话。我的手知道你递给了
 
什么，它紧紧握着——
 
 
 

  　　３.  她们
 
　　　●
你没想过这些美如月光的银器
也有发黑的时候
 
你护不住它们的亮度——
 
　　　●●
是你抬高了她们的位置
 
那是你对人类最后的，信心
 
她们摇摇欲坠。她们摇摇欲坠——
 
落下来时，你果真
 
碎了，那么清脆！ 
 
 
 
 
　４.　花，或者爱

 
看花的时候不能做梦
花就是花，而不是梦
你不能弄混
花，有时也能杀人 
 
 
 
　５.　到后来

 
到后来
你说话声低微
象天微白时的林子
风有时吹起
 
你已不需要
谁经过这里
 
 
 

 ６.  岛（1988年1月）

 
你认出了它，正如你所想
这是一个可以埋人的地方
 
 
 
 
 
　７.　你的声音

 
　　你的声音
　　象一束光穿透了我
 
我也许会石榴般炸开？
忍住哭声一样，被一种芳香涨痛
一种强烈的、连绵不断的震颤
 
我看着你。我看着蓝莹莹的天空与湖水
我看着长尾白鸟的飘拂
我看着你玻璃一样的碎裂
 
　　你的脸上有光
　　你的手上有光。月光与清晨的光
 
专心致致爱抚着死亡
 
 
 

　８.春风

 
只有在早晨
世界才配聆听你——
　　　　　　光线
任意出没的溪水
你每一声低低的问候
使我感到了春风：
  我一忽儿天蓝，一忽儿粉红
　一忽儿又从寂静变为
　涌流的泪泉……
哦，生命象油菜花田那么灿烂
大地象蜂箱一样神秘
死亡象假期一般恬美
 
 
　９.你忽然转身

 
你忽然
转身，象一桩暴行
那么决绝——
因为
雪
难以在人世久留
 
发生了什么？
当时并不明白。
我们失去了
什么？很久
很久以后，迟钝的手指
才骤然痛成
红的
树叶，簌簌抖动
 
 
 
　１０.　SAM，SAM

SAM，SAM，快回家吧
天要黑了，别再和爱玛玩沙子
你没听见你的爸爸正小声小声地念你？
 
SAM，SAM，你的爸爸冻僵了
他象一个小雪堆，被遗忘在大街上
黑轮胎一遍遍碾过去、碾过去、碾过去
 
SAM，SAM，你五岁了
你爱笑，你是最后一片开满了野花的
绿草坪，还能让他歇一会
 
SAM，SAM，他是一个害羞的爸爸
只有在你睡着时，他才悄悄
看你，悄悄和你说会话
 
SAM，SAM，你是他微合的眼角边唯一的
泪（他已很久，不会哭了）
SAM，SAM，，当你长大，爱护你的父亲——
 
 
注：SAM，即小木耳，顾城儿子名。
                      
                                                  

   １１.奇怪的是

你说话，象水流在低处，青草细细
摇晃于田垄
我却听见
白羽毛的轻云贴着晴空
在十万丈远的高处
风，微微拂动的风——
 
好象有一线银亮的笛音若起若伏
 
 
   １２.你所梦见的……

 
有些声音
总在梦里找你
仿佛孤傲的野雁
不肯落向别的树枝
 
有些奥密，象含羞草
只愿贴近你的耳朵
仿佛暗夜寻路，凭着
远远的微火
 
 
 
     １３.你那最后的日子

 
抬头看天，在哭过以后
它那么平静地，一蓝万里——
道道云痕是海水撤离后的
沙滩，留下的花边
 
广场那边舞曲震震
霓虹闪闪。一弯
新月如银发卡，它会泪珠般
一点点涨大
 
不，我不能想你
你那最后的、最后的日子……
我不能想
   脚下这又直又硬的水泥路
也有垂柳与香樟的荫护 
 
 
　　１４.我依然看到你

 
我依然看到你
从那里微微
侧过身，白衬衫挽到臂弯——
那布料仿佛曦光所织
你的脸也象有曦光
 
树叶轻响。天空如鸟翼
平平伸展
……好象有荷花在不远处绽开
 
    15. 纪念一位诗人
         

                      有些灯火
                      是孤独的
                      在夜里
                      什么也不说
                             ——顾城
 
 
 
我记住这个日子：9月24 日。
五十年前，你来到这世界
你，五十岁了。如果今天走上大街
柔软的黑发该飘闪出几丝雪白
你，五十岁了……但我看到你依然是那个蹲在地上
着迷地观看蚂蚁与树木的小男孩，那个
在荒滩上为一阵突如其来的鸟鸣而哭泣
的少年。或是你青年时代那张线条柔和
而腼腆的脸，它象古典时代的纸窗
透露着曦光……
 
                    但你永远失去了你的
男人的、果实累累的五十岁。你放弃了它，就在
十三年前——
那么决绝……作为渴望，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你宣判自己有罪，对于你爱的女人们。她们
一个长相纯洁，像“天上的蓝色的女孩”
另一个，更为神圣，是你的“空气、圣母与大地”
对于你五岁的儿子小木耳，你向他忏悔……
你那么需要他，需要那双小小的手，唯一
不拒绝的手，在你极度寒冷极度
衰弱的时候，牵着你回家——
你选择了死，而把活生生的悲痛
长久地置放于我们心中，它那么鲜艳
满树鲜红的叶子，永远在风中
摇响……
 
存在着灵魂的交会，象两根各自倾斜的细枝
在空中，意外地相碰——
这个七月，我忽明忽暗的心，涨满
光辉与泪水……
噢，眼睛。你的眼睛是一个奇迹，光与溪水在那里
恋爱、谈心
眼睛。柔如春风的眼睛：有一天你将熄灭
有一天，你的死将被剥夺应有的
尊严和美丽，沦为一桩丑闻，传遍汹汹世界……
 
                                只在
你心中，我看到真的雪，真的
一望无垠的无暇。瞧孩子们在那厚厚的雪地上玩得
多快乐。还有，鸟儿与小兽们花一样的脚爪痕……
男人们热爱杀戮，这令你恐惧
你对于痛苦的想象力，永远为弱者而颤栗
你把眼睛转向那些天国
花园般的女性。你依赖她们。你把她们谱成
如云的歌曲。但有血
有肉的女性也……这更可怕
这彻底击毁了你。尽管你迟迟不愿相信——
 
死毫不可怕。死，是刹那间的事。
死，诚如你言，是一个蓝色的国度。
但完成它，仍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条
人迹罕至的荆棘路，你赤裸的脚必得一一
历数，地狱的全部恐怖：烈焰
与寒冰，荒凉与焦虑……
你将大把大把掉落头发——
 
这些日子，我随同你一起历数，一遍又一遍
仿佛我的心也长在了你心上
雨在屋顶浇铸，时重时轻
我被毒哑了，我不敢呼痛，我怕我的呻吟
惊醒你的记忆……
 
噢，眼睛。我总想起你的眼睛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眼睛。永远不老的眼睛：我们无法长久居留
于光中。只有几个片刻，似乎被照彻……
光有一双流水的脚，它总在移动
它悄悄移动，象含羞草——
然后浩瀚的黑夜来临，它总是如影随形
 
对于很多人，你仍是疯狂于自己的失败的
杀妻者。他们可没耐心
去把事实弄清。或许，他们制服一样
的生活，正需要这样的刺激
作为花边，作为茶点
瞧他们餐桌边高架起肥胖的腿，难得兴奋的嘴角
多么愉快，眼神多么优越……
你从不为自己辩白。你是自己更严厉的
审判者。你执行了自己的死刑，毫不犹豫——
现在，伤害或爱慕，悲痛或诋毁
你都已远远离开
 
                          不，你并未消失。也许
如你所愿，摆脱了沉重的肉身，纯粹
作为一个灵魂而生。也许你已进入
你更喜爱的另一种存在：一捧泥土，一朵无名的小花
一阵细雨或一只蝴蝶……
这环绕我们的大气中仍留有你的气息。因为
美：为人类所需。有如我们高烧额头上母亲
清凉的手指，野生动物们珍贵的水源
美生生不息。磨难与困苦也如此。
而人世给你的损伤，也在我身上继续
 
睡吧，睡吧，长眠，是神圣的。
愿你安歇之处，荒草遮没了台阶
我不去打扰。不去念诵你的姓名。
这儿，在我完好无损的皮肤下，你
我的一道创伤与秘密芬芳——
我周身的血液来此汇聚，在靠近时
湍急的血液将降下帆桅，慢慢流动
                
                                              2006.7.2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