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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岁月》附录 | |
作者:顾城文选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3/16 21:27:26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本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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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0月下旬。德国。与若干来访友人。欢声笑语 …… …… 烨:最后斗赢了,最后就是她赢了。 城:灰姑娘那个,她带上去的小鸡被掐死了一只嘛,她从来就没斗赢过。这小女皇斗赢了。斗到第二天,我们上山一看,小女皇往那儿一站,所有鸡都靠到屋顶那儿的那个树棍上,然后她的小鸡都在食槽那儿吃。 …… …… …… …… …… …… …… …… 烨:那鸡窝里那斗争,最壮观就是老爷爷上山,那二百个鸡,噢,不是老爷爷,是老爷爷的孙子上山的时候,二百个鸡,对它行屈膝礼!一路过去,哎哟!那才逗呢! 城:都到老爷爷七世了。一拨儿一拨儿,老爷爷都杀掉了。他那个种,后来我们繁殖出一个种,很漂亮,跟豹子的颜色一样,就是洛城红鸡,再加上一种什么芦花鸡,再加上乌骨鸡,嗯,就变成一种型很长的,漂亮极了的鸡。…… …… …… …… …… …… …… 烨:我告儿你,那,特逗,我们家那是地板嘛,那鸡蛋滚的声音清清楚楚,你没法儿睡觉了;那鸡蛋滚,你搁在任何一个地方老鼠很快就找到它,然后就听见咕碌咕碌咕碌。……反正你一开灯就什么也没了。……那个蛋你就看这儿丢了一个,那边儿上丢了一个。…… 烨:我看到另一只猫。那个猫是后来我朋友她去买的一个猫,她说我来养这猫,那个猫是很大的一个猫,有点儿像老虎,笨极了,从那个红十字会买来的,笼子里头拿到家里,放出来,一动也不动。…… 城:然后谢烨拿个纸团儿,绑它尾巴上,据说猫会捉自己的尾巴哈,就想让它团团转跑起来,结果那猫特别蔑视地,把尾巴一翘,那爪子把纸球儿一拨拉就给抓掉了。 烨:……我说惨啦惨啦,你这猫要不是白喂它才怪呢!我就不信它能咬老鼠哈,而且给它那个小罐里吃的东西,它就拿爪子这样揽一点儿,抹擦得干净极了。我说,这,哪是猫呀! 城:可有一天早上,我们那朋友说:快来看快来看!那猫吧,捉了一个小老鼠,那么小,然后就给搁在自己胸口上,小老鼠就浑身抖,哆哆嗦嗦,那猫就假装漫不经心,(烨:闭着眼睛)那小老鼠就“嘟”!跳下就跑了;都跑到楼梯那儿了,那猫翻身一跃,就又给抓住了。然后这猫就表演了恨不得一早上,嗑,一口给吃了。 烨:一直到什么时候给吃掉哇,那个老鼠真的根本吓得就不能动了为止,好,把它吃掉了。而且它假装到什么程度?……它假装侧过身来,就把那个老鼠,就这样斜着眼睛看,再放远一点儿,不放身上,再挪远一点儿,那个小老鼠就猝猝猝猝从我们家那个楼梯栏杆就钻出去,“得儿”,就掉到楼梯上,我说哎哟坏了,这老鼠跑了,然后那个猫就这样一睁眼,一看跑啦,然后就噌!一下窜到楼梯那儿,噔地就跳下去,然后“叭”就扣在那个楼梯台阶上,呆会儿又咬着它,上来了,然后就又搁在这边儿上,特神!反正后来我看那个小老鼠浑身吓得抖得,就跟瘫痪了一样,它这才把它抓起来搁嘴里吃了。 城:有一回我清理东西,清理出一窝小老鼠来,大概有四只还是六只我忘了。(烨:小火柴盒里)哎,就是胖胖的,也没毛,那么长吧,闭着眼,然后我就把他给胖子看看哈,(烨:看看,动的)一转身呢,那小孩儿拿一个老鼠吧一个手已经没了。 烨:他不知怎么弄的,我说哎哟,太可怕了。 …… …… 城:我们山上后来那个鸡窝食槽底下就是一个大老鼠窝,我们喂兔子、鸡的时候,老鼠都进去吃。天一冷它们就从山上呜呜呜全下来了,就钻我们家里,暖和点儿。 …… …… 城:后来我在屋里支了五六个老鼠夹子,一会儿这儿,叭一响,一会儿那儿,叭一响,老响,有的时候,你两天没管它,发现就一个老鼠脚在那儿,或者一个老鼠尾巴,它就,打住一个脚,就拽拽,把脚拽掉了,跑了。挺惊心的。就这么要自由哈?人能不能砍掉一个脚跑不知道,所以不自由,心思太杂了。 烨:这小子一扯就到那儿去,我告儿你,这小子特哲学。因为哲学死,指不定,也不知这小子是不是头一个。 …… …… 城:我们经常学猫叫。 …… …… 城:我们那个小猫,居然吃掉了一个比它就小一点儿的一只老鼠。 …… …… 烨:我看我们邻居家那猫,我就没看见它捉过一只老鼠。 城:它老想吃我们家小鸡。 烨:就咬我们家鸡,我恨死那个猫了。…… …… …… 城:毛儿就呲起来。 烨:哎,毛儿就开始呲起来,……然后她就再不吃一口东西了,……然后她就在周围看,怎么办,把那个小鸡放在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而且那小鸡也挺怪的,小鸡就听她的,就一声不吭,就藏在那儿。 烨:一拐一拐地,然后那眉目凄楚的,整个儿那个鸡,特可怜,不如就死了算了哈? 城:那些鸡还下蛋呢。那鸡本来都是最好的鸡,我们留下来的最好的。 …… 城:然后拿铁丝给网补好,结果又被挖开了,从另一边给挖开了,(烨:就一个鸡也没有了。) 最后就剩下,嗯,就剩下三只鸡,飞在树上,那小鸡飞得高呵。……我就后悔我那鸡网修得太高了,两米,(烨:鸡飞不出去。) 那狗就在里边儿死追。……那要在树林里,狗就追不上它了。 …… …… …… …… ·1992年5月22日前后。美国。与若干朋友 …… …… 城:……那苍蝇扑天盖地就来了,遍地都是血、鸡肠子,一桶一桶的血和鸡肠子,又挖坑埋这些血和鸡肠子…… …… …… ·1993年1月1日。法国。与朋友 …… …… 烨:基本都卖掉了。 ·1992年5月。美国。与朋友二人 ·1992年6月22日。柏林。与来访友人。欢声笑语 …… …… 城:买张票就走。票对号就坐她边儿上了。就是隔着一个过道儿,她坐这边儿。然后,这个火车上的记忆,我们俩到现在也是不一样的,所以事实上很难说。我反正在那儿画画儿,我把周围人都画了一遍,就没画她,就把她跳过去,后来晚上我说了几句话。后来下车我给她留了个地址。 友人:哪一年结的婚哪? 城:八三年八月。然后我们登记完就觉得没事儿了,我就自己,我在上海自己还买了个小屋,在武夷路那儿,一个小屋。没想到她就住过来了。我就吃了一惊,我以为登记完就没事儿了。挺好玩儿,嗯。结婚,我就买了点儿巧克力豆儿,给我爷爷一个,给我叔叔一个,给我姑姑一个,哎哟,给他们气着了,就到我爹那儿告状,后来我爹就请了他们一顿,等他去上海的时候。 …… …… 友人:你们怎么找到那个岛上的?别人提供的? 烨:他找的。后来我相信什么呀,我相信这东西无中生有,你想他又不认识英文。 …… …… 城:我不在奥克兰大学当研究员吗?回来就在草地上找蒲公英和苜蓿。然后就是烧火。好多人看我们那儿冷哈,就给我们报纸,看完就都烧火,烤那个尿布。我就看便宜房子,最后还真看着一个,我就找教授去了。教授一看,哟,真是一个房子,怎么这么便宜?说,噢,在一个岛上。他说这个岛好,就带我们坐船去了,找了半天找到那个房子,沿着山坡爬上去,过个大沟,独木桥架在那儿,忽忽悠悠,雾气腾腾,枯藤老树, 烨:特可怕那地儿,走那个板儿,滑咕叽叽的,一个树干破的,那个门儿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山坡儿,然后斜着搭着一个细板子。 城:屋里内壁全部没有。 友人:多少钱? 城:他写的是四万八,见了我他就减了一万块,那人儿把我当了外星人了,他的糊墙纸上都是飞船,想着外星的事情。 友人:他是个年轻人? 城:比我们要小好多岁。他妻子住在山下一个坏汽车里,带着一个小闺女。是个印度尼西亚人。 烨:他媳妇儿四十岁。 城:他二十来岁。但是看着俩人都挺精神的,就那小闺女特衰弱的样子哈,营养不良的样子。 烨:他媳妇儿真想不到四十岁,她特别精神。 友人:这房子是他祖传的吗? 城:不是。这房子传了十代,就是十个人买过它,一共有六十年历史,最早是一神父盖的。那房子可能原来在那地儿算是好房子,但一代代都给弄坏了。这小伙子的破坏最大,把房梁,上下的梁全给锯断了。 友人:为什么锯? 城:他乱修一气。 烨:他不懂,他想改变房子结构。 友人:你们一看见这房就决定要了是吧? 城:对。 烨:他决定的。 城:我爬到山顶上,一下儿就看见了海,哎哟,那漂亮。 友人:一定要哈? 城:我知道我这辈子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 烨:这小子神兮兮的。 城:后来去银行借钱。那教授打扮得倍儿干净那天,把我的书放到案上,说这有美国版权。后来银行那人说借给我钱是违法的,不过呢他第二天就该调走了,所以借给我算了。借了两万八千。 友人:你们还没还清? 城:我们定的还十年,每个月还四百六十块,加上地税,五百块钱。 友人:挺多的哟。 烨:当然挺多的,主要还的是利息。 城:所以我们没钱啦,就去海边采贝,推一车上来。 友人:卖? 城:吃。然后在树林里采木耳。 烨:我们那儿木耳这么大。 友人:那会不会有毒呢? 城:不会。木耳只有一种黑耳是不能吃的,但是只长在西藏。全世界木耳都没毒。 …… …… 友人:你们用的淡水就是屋檐水呵? 烨:雨水。 …… 烨:自来水是从外头蓄水罐儿接到房间里来的,它都用这个水。那个系统跟现代化的一样,但是我们没安,因为安这个是要很多钱的。 城:我们给引到楼下屋子里了。引到楼上去要有电,用水泵打上去。最后全都安装起来了。 友人:那你们夏天就艰苦了? 烨:水可以买,就是有钱什么都行,人家给你送。 …… 友人:那就是说在岛上生活得如果比较像样的话,要比在奥克兰贵吧? 城:是。食品也贵,贵出三分之一去,所有日用品都贵。 烨:都是从那边儿运过来的,要加运费。就是你要特别有钱,你可以过这种生活;可是特别有钱的时候他很忙,要过这种生活也来不及呵。 城:我们岛上有好多好房子,什么德国的银行家、美国的什么。 烨:好房子都空着。他们没工夫去住。 城:他有好多财产吧,他就得花好多精力去照顾这些财产,用好多钱去照顾;那就得保证老有好多的钱,于是就得一直忙,你想哪发生一个什么事儿都会影响到他的股价、地产呵。那这,钱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买一块大地呢,就要交很多地税,挣地税的工夫正好是你享受这块地的工夫,结果你有了一块让你享受的地呢,可是不能去享受。你就扛着你的财产,扛一辈子。 …… 友人:那你们对房进行了哪些改造呢?有电吗? 烨:安上电了。 友人:有没有把梁给接上? 烨:他一直在钉呢。 城:我立了两个柱子,捡了好多碎木头,给它钉起来。 友人:那住着比较危险,会不会塌下来? 城:是呵,一下雨那地板“吱”,就鼓起来了。它是地基这两边儿都陷下去了。然后我拿四个千斤顶,找人借的,给它顶起来,然后挖地基,垫水泥,换上新木头。我们那儿好处是石头多、树多。 …… 友人:那一共有几间房间呢? 城:那人给拆成个大空壳了。 烨:差不多现在可以有两间,一个房间有门儿。 城:都是我钉的。 烨:哎,都是他钉的。另外一间呢,暂时用一个双层架子床给它挡住,然后挂上个布帘子,倒是蛮好看的,那一间是标准二楼,阳光也好,比较干燥,墙壁没怎么损坏,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海。 …… 城:山顶上有间小屋子,整个儿底下都烂掉了。后来我用千斤顶整个儿把它给顶起来,把底下用木头都钉好,又打了个大木头架子,修好了,升起一米多高。 烨:拿个破千斤顶,捡的,整个房子升起来一米,特漂亮,从那儿看出去。后来我给他布置好,我说这是你的创作室,你可以写东西。 城:谢烨就可以把我流放了。 友人:这是另外的,和你们主体房子不相连的? 烨:高出十几米? 城:五十多六十个台阶。 …… …… 城:农业不行,虫子把菜都吃掉了。我那儿地太阴,在树林里,没阳光,虫子特多。特别是蜗牛,白天都有,大的那么大。 友人:你都种什么? 城:萝卜、菜花、土豆儿,什么都种,草莓、葡萄…… 烨:主要是种菜,因为我们那儿菜特贵,中国的绿叶儿菜很少。他们一般不吃。 …… …… …… …… 城:顶儿和离地两米的地板差不多高,上了顶儿就过去了。 烨:他做的那个鸡窝地面都树棍儿搭的,鸡都呆在树棍儿上,你一个一个往外赶可不容易,那鸡就逃,在里头。特别大的一个鸡窝。你有时候都够不着的,就这样一个一个往外赶,或者拽出来。 友人:那是很兴奋哪。 …… …… 城:嗯。谢烨开。卖鸡蛋嘛,没辙。……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发展,就一直发展下去,最后改革开放,就跑到这儿来了。这个畜牧业发展到了商业,最后发展到文艺事业,又回到老路上来了。 烨:一直呵。最早我们那个小母鸡生蛋我还记得呢,一天就一个蛋哈,他就给我吃,我没吃就给我儿子吃。 城:一个蛋。我上大学那天,她就给我吃那个蛋。 友人:你吃吗?很大的蛋? 烨:不,很小,他不吃。后来养鸡多了,鸡蛋就多了。 城:我们管那小鸡叫灰姑娘,一个中国乌骨鸡。 友人:那你们这回来的话,挣的钱够不够你们回去再创什么事业? 烨:哟,太多了,盖个厨房可以。 城:换个屋顶,最好再修两个房间出去。把内墙板也装上。 烨:再挣点儿钱,把银行的钱还上。 …… …… 城:其实头两年是靠大学的钱支着。 友人:那么这房子漏水怎么办哪? 烨:漏水的话,他去钉呵。 城:爬上去钉。那个屋顶是这样一片片镀锌板拼起来的,波浪式的,有时候捡到一大片就可以给钉上去。不过爬上那个房子也挺不容易的。 烨:最早用塑料布就是这样挡一块儿。 …… 友人:那这时候,当你亲手创业的时候,你觉得愉快吗?开心吗? 城:那当然开心了。蓄谋已久嘛。 友人:我觉得你很有归宿感哈? 烨:他永远有归宿感。 城:我们在那儿种了树。 友人:那边种东西好活哈? 烨:看你种什么了,种桔子就不行,我们那是背阳坡儿。 城:李子长得好。每回李子熟了我都吃得差点儿死掉。 友人:李子可以卖钱呵? 烨:等你李子熟了,所有人家的李子都熟了。 城:送都没处送去。 烨:在中国你可能很少见那样的大李子,像桃似的,熟了就都蜜似的。 城:后来我们都喂鸡!鸡吃了就醉了似的,哇哇大叫,晃晃悠悠的。 友人:你们种的? 烨:自己种的。 城:有一棵我们种的。 烨:原来有一棵。 城:我们种了好几棵果树。 友人:那原来这地上有什么? 城:有棵李子,一棵橙子,一棵桃树。桃树我抢救了它三年,还是活不过来。我都不敢修枝,一修,虫子就沿着那个伤口就咬进去了。你要是抹药呢,一点儿药就八块钱。 友人:你这些技术都是现学的噢? 城:我十二岁就开始琢磨了,什么怎么建沼气池。 友人:你那时候就喜欢地呵? 烨:对,小地主儿。 城:我从小就研究怎么过野日子。沼气池我们那儿修起来了,也生沼气,但就是没有那种灶口和管道,新西兰没这种东西,于是不能最终投入使用。 烨:他这人特别较劲,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 城:你会发现依靠社会事事都特别简单。你哪怕就到垃圾场去捡点儿木头,也就比你自己生长木头快无穷倍了。 烨:两米直径两米深的沼气池,特别大个儿。两天,挖了。 城:我们那邻居看我们挖吃了一惊,我在地上画了个圈儿,然后叭叭两天就挖出来了。 友人:可是买不到零件。 烨:也有,因为没别人需要,它就得特别给你做,就特别贵。 城:这叫贵族生活。谢烨说你干这些原始事儿都要钱的,比如养鸡,要是我们有钱买一块农场地,就不用杀,就可以养下去了。我风力发电,必须申请许可证,必须买标准部件,而且光维修保持住合格证那要的钱就比缴电费高多多了。根本没人用那东西,你就不能说用就用。所以这现代社会里只有贵族才能过原始日子。够荒诞的。我理想的家园就是让风、雨、阳光都做功,停止引进社会资源,所有垃圾自行消化,形成完全自我运转的那么一个封闭系统。 烨:封闭系统。你看人家干活儿就是生活哈,他不行,他干活儿说是自然其实都是理念。 城:本性。 烨:你那个本性就是理念。 城:死要真理,要意义哈。不是,那是个审美耶。人生意义就在个审美呵,除此还有什么?你说。 烨:甭管怎么说哈,就比如他去帮人家工,你就帮,人家给你钱就完了,他不行,我们那个邻居开始看他砌墙不是要帮他砌吗?他不干,后来那人看他砌得好哈,就让他帮了,人家是买的石头,他就跟人家说你这山上有石头可以打。 城:不是不是,我说他那个地方可以砌一堵墙,就是把那个山坡这样给拦过去,然后他房子就可以扩过来。我也一直这样折腾我们的房子,挖屋后的土运到屋子前边,哎,在屋子前边垫出这样一大块平地,看天看海,等于也是一级梯田,我们在这儿种豆种瓜,因为这儿阳光最好,我还在角儿这儿砌了个小鱼池,然后准备引就是屋那边的屋檐水到鱼池里去,我们的屋檐不是两边儿的吗?阳面这边的水就都到我们的水罐里去了,我们就用它,阴面的呢,原来是都白白流掉了,后来接了管子也给引过去了,以后我想加个开关在管子转弯那儿,那个水就可以用它养鱼了。反正就是离这么远砌一道墙,把里边垫满,再砌再垫,最后这一大片不就平了吗?原来一出家门就下坡,整个斜的。其实就和修梯田一样,就是呢,让房子这一层的平地特别大。这屋后扩出来呢,我们不是想再盖出去吗?盖厨房盖卧室。 也可以沿着这坡儿往高里盖,我们的楼上就比楼下大出这么一块,就是这一块就架到山坡上了。 烨:所以你从正面看是两层楼哈,要从背面看就是一层。侧边看就是斜的,这个二层到这儿就是一楼,这有个门也可以直接出来。 城:我们那个邻居不是让我给他一块钱他砌一块砖吗?后来我给他砌,一块钱给他砌四块大石头,石头比砖难砌多了。有一天砌了多少?挣了他四十块钱吧。 烨:他那哪是挣钱呵,就是我说的了,他那是理念。 城:我也是喜欢砌,喜欢石头。可是给自己砌不挣钱哪。 烨:人家砌一小时恨不得就得要四十块钱,他砌十个小时,四十块钱。我们那邻居特别不忍,他砌得特好,他较劲哪。 城:我拼来拼去。 烨:挺结实的,那么高。 城:他有石头,他买的。 烨:你看,就是这样,人家买才多少钱哪,反正他打了三年,我看有那么多就不错了。 …… …… 友人:你那房子什么颜色的? 城:紫红色的。大紫红破楼噩梦,我们叫它。 烨:远看还挺好看的。绿色的山里,中间紫红色的一个尖顶的大房子。 城:挺气派的。我还写了一首诗叫:“你给我看苹果/在花开的时候/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然后:“十五只鸟在路上飞/飞过飞不走了”——写我那小块地。嗯。“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① …… 城:后来我们就诌《大紫红破楼噩梦》,第一章叫什么:打水漂石子沉底,望美人空中揽月。第二章叫:三根杆修九重阁,一把刀杀半条街。就是谢烨有一天呀拿把菜刀就上山了,忽然发现一个台阶,然后她就沿着那个台阶,就挥刀砍那个小树,砍着砍着就发现了更多的台阶。 烨:台阶遗迹,都不是很看得出来了。就是有一条路。 城:二十几个台阶通到一个树特别密的地方,就看见了鲜花大树。 烨:其实是一个环。 城:然后发现了一个烧毁的鸡窝。 烨:其实有人养过鸡在那儿。……整个儿我们那个房子后边是这样转一圈儿的,从这边儿上去可以从这边儿下来,就跟公园似的,挺漂亮,两边儿那个荆棘丛。都连起来的,可以穿进去走,他在两边都修了台阶,一边几十个,然后辟一条林间小路,从上边连起来。 城:那个树林大概十几年没有人整理,就是荒了,所以长了无穷的杂树。那本来该是个大花园的。 烨:想好的是特别好。 城:我们那个《大紫红破楼噩梦》好多章呢。 烨:特好玩儿。 城:下边:“骡马兔耳奇不知希腊,老窝俭朴寨越过越南”哈? 烨:你知道我们的老窝就是个俭朴寨哈,那日子越过越难。还有多着呢:“一根老筋撑腰,半身香汗作曲”哈?全都是故事。 城:都是我们岛上的人物。 烨:“一根老筋”是一半老太太,特神。 城:“半身香汗”是一香港人,他就临时在那儿度度假的,弄个度假房,可是呢,带过来一股气息。 烨:神极了。 城:西总管思想半小时, 烨:老家贼生气三更夜。哎。 城:“西总管”就是谢烨。谢烨老扮演周总理,她说她是西西里总督后代。“曾经中国难为鬼,除却苏菲都不晕”;“毛利女酋长登基,中国美人党成立”,好多好多呢。 烨:都是故事,那真是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城:我们临走的时候,修起了一个大平台。 烨:然后舒服极了。你就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眺望海,哎哟,看那些山里的高树。 城:居山望海。 烨:在那儿晚上你就唱歌儿,没人儿理你,因为荒山野岭。 城:那个大月亮从山顶升上来, 烨:特别大,感觉有这么大。 城:南极那边儿看星星也不一样。而且特别密。看南极星。奇怪的是太阳在北边儿。而且九月是春天。所以我的生日就到春天里去了。 烨:我的生日七月嘛,就成冬天了。 城:过春节是最热的时候。他们圣诞节,圣诞老人热死了。 友人:冬天很冷吗? 城:冬天是雨季,要没有火的话,脚也会长冻疮。 烨:潮湿,特别湿。 城:前两年我都长了冻疮。我们最后买了个新式炉子。 烨:那炉子带玻璃窗的,扔一块木头进去,可以透过玻璃看火,那个非常好,而且那个热能消耗得特别均匀,你要关死了那门儿呵,火一晚上不灭,挺好玩儿的。 城:现在我们那个朋友住在那儿呢。她也写诗,写得挺好,写:这是最好的日子,可以开花儿。 烨:她说她是老家贼,特逗。她觉得那儿棒极了。挺好玩儿的,我们那儿。 ·1992年7月31日。欢声笑语。环境可参阅《卷三》《实境·虚境·幻境》 …… …… 友人:我跟你一样,我不喜欢人。 城:我挺喜欢人的,就是我不喜欢太社会化。你比如说我们那个岛上吧,人都特别好,碰上随便打个招呼、说说话都特别开心,小孩儿也光着脚跑来跑去。 …… 友人:岛上没有交通工具呀? 城:有,什么都有。 烨:我跟你说,实际上是什么呀,只有我们家是那样儿的生活,那个岛是非常现代化的,等于是西方世界的一个农村,只是人少了一点儿。 …… …… 烨:而且我们看了那个地方,确实是非常喜欢那个地方,所以这就是矛盾。所以人家说人性的冲突哇。…… 城:我们那个教授到我们那玩儿,一看,吃苜蓿,他说哎哟,这是牛吃的,你们真够自然的。他就不能想,上海人不是好吃草头吗?其实挺好吃的。 …… …… 男:顾城也画画儿是吧? 烨:对,而且特别刻苦哈,真的特刻苦,你要看见十年前的顾城,那可不是现在这样儿,就现在咱们一说话,他就“啪啪啪啪啪”就画上了。整个在火车上,我见他的时候,把我的同学给迷的呀,就没治啦! 城:谢烨的同学就像谢烨似的,我当着是她妹妹呢。 烨:我觉得特怪,我说他有什么好的?然后她就,她说他画得不错,不错。然后晚上,他就开始跟我练诗,还真把我镇住了。 友人:他的诗? 烨:不是,是人家的诗,要是他的诗,我肯定,也不行了。 友人:哎,我问你,你当时知道顾城这个名字吗? 烨:不知道。我要知道了,那更崇拜啦。 城:那会儿没有,还没真发表呢,都还是那种革命诗呢,工农兵文艺。就在一个区办小报上发了几首真诗,放猪的时候写的那些《生命幻想曲》呵。 烨:快了,跟着不是有个《星星诗刊》吗,复刊号上就是一篇写他的文章。就过了两个月吧:新的课题,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 …… ……
…… …… 烨:三天以后开始下大雨,那是新西兰百年未遇的,三个星期大雨,一分钟没停。 城:奥克兰都洪水泛滥了。 烨:奥克兰汽车就跟船一样,水都从玻璃进去。 城:那么粗的树都吹倒了。 烨:给我冷得,点一根儿蜡烛。 城:到第三天我在外边种菜呢,下着雨,弄一身泥巴,谢烨就跟我火啦,说你今天一定要生火!因为饼也吃完了。我就在外边儿找了那么粗的一根铁管子,一根那么粗的,还有一根这么细的,我就把窗户拆掉一块玻璃,把谢烨的头发剪下来,和了黄泥,把烟筒底下打几块砖,沾在木头上,粗的一节儿就套着细的一节儿,中间的空儿拿一块破布缠上,再抹上泥,然后再套更细的一节儿,就跟大炮似的就这么斜着出去了。然后烧火烧了一屋子烟。哎哟谢烨觉得那天幸福极了,有火了。后来我们有个朋友到那儿去说,那会儿我们养鸡了,他说鸡说应该有火于是就有了火,鸡说应该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烨:我们家没这电灯,先给鸡安了。我跟你讲,我们那儿不是在后边儿养鸡吗? 友人:那怎么有灯了? 城:在路边儿上,自己拉电是不合法的。 烨:一定要电工来拉,电工一拉要好几千块钱。 城:两千五百块。 …… 城:呆到第三天,谢烨就跟我提出离婚,我也同意了,但是没地方可离。外边儿在下大雨。我们隔壁有个老太太挺好的,她的丈夫是个保加利亚人,每天给我们送热水。 …… 烨:我们那邻居跟我们特好。 城:人特好,全世界也没有那么好的人了。 …… …… 城:隔壁那老头儿挺好玩儿的,……他说你这个墙我给你砌,一块砖一块钱。我说我自己砌。他说你不会砌。我说我喜欢砌。 烨:那老头儿帮我们砌还不如他砌得好。 城:……山下那墙开始我砌了个直的,发现不好看,就砌个弯儿。我给谢烨画了个伊斯兰堡,上边儿带旗子,带城垛,带大炮,底下是城门、吊桥。然后谢烨一看就特兴奋,就跟我上山搬石头。 烨:槐树庄那样儿的一个,或者就是欧洲的那种,圆圆的,小小的,然后有个吊桥可以放下去。他想弄成那样儿。可能还行哈?慢慢闹。 城:然后谢烨就很兴奋,兴奋着兴奋着就没吃的了。 …… …… 城:所以一下就井冈山的斗争了。我种的南瓜呢,又且长不出来。 烨:特可怕。而且这小子特绝哈,他就不出去。他到岛上根本找不到工,如果住城里你可以打工,我可以出去找工作,他说不要说你出去找工作,他把那工作也给辞了。他说我不要去大学了,他说我每天去大学干什么?咱们不买东西,跟外头没关系,咱们,他说原始社会,自力更生,咱们重新开始,不理他们,他说。哎哟,特绝耶。辞了后来,就自己种地喽。 城:也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已经干了两年了。我还干了两年呢。 烨:后来就干别的了。 城:已经有点儿基础了。养了鸡了嘛。 烨:养鸡。 城:不养鸡我哪敢辞职呵?第一步我们是采撷业。因为我们只有买粮食那么多的钱,所以就到处吃各种草。蒲公英、苜蓿。 烨:野菜。 城:野菜。我们边儿上好多树,木耳挺多的,一摘能摘一大盆儿。木耳,大的,这么大哈。还去海边儿打牡蛎、贝,然后搁水里烫,包出来,装到瓶子里,大概包一天,能包出两大瓶来,那是蛋白质的主要来源。 友人:怎么他们两个吃得脸红红的哈? 城:哎,那会儿吃得胖着呢。 友人:你看他们两个人吃得,身体好哈? 城:现在不行了。 友人:现在,就是那个时候养下来的呵。 …… …… ·1992年5月19日。美国。与法友人夫妇。可参见《卷二》《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 …… 城:我在大学有一个工作,做研究员。 友人:研究员,那是最好的。你的岛离大学多远? 友人:现在你还是搞研究呢? 烨:后来我们做了好多事情。 友人:你卖鸡蛋? 友人:有意思呵,Pottery? 城:谢烨做,我在上边画。原来岛上人都做这个过日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吧,后来都不做了,因为机器做的很便宜。 城:做戒指, 烨:项链,各种东西,卖给旅游者。 城:有很多吃的。 友人:那怎么呢?你们回去以后呢,没有鸡,你们怎么办呢? …… …… 友人:enough?(够了?) 烨:Friday working, Saturday sell them.(星期五做,星期六卖。) 友人:房子是木头的? 烨:房子很破。 城:我们就到垃圾场去捡一点儿木头,回来给钉上。我用的木头都那么短,给它一个个钉起来。 友人:没有贝壳? …… …… ·1993年9月17日。美国。多位友人(单删节号处为难以辨听;双删节号为删略) …… …… 城:你住德内哪儿? 友人:德内那个,我看呵,我们东边儿就是,离杂货店不远,就是隔壁。 城:我在你们那儿干过木匠,……。 友人:是吗? 城:哎,有个木匠房你不……,做乒乓球儿台子,……,就在德内大街那儿,靠街西。 …… 城:你看,护国寺大街(友人:对,护国寺),拐过来,是吧,这个靠街东,有个厕所, 友人:对对对。 城:厕所对面儿就是……。 友人:啊,我就是每天上那个厕所。 城:那咱们整个儿上的是一个厕所。 友人:对。 城:我们单位就在那斜一点儿对面儿,然后这边儿还有个居委会。 友人:对。 城:那居委会老太太老叫我们电话。 友人:对对对。我也是靠他们叫的。 友人:哎哟! 烨:叫一个电话,上一个厕所。 城:你怎么住那儿呢?八成碰上也不认得哈,我穿一破工作服反正,就在那个居委会门口儿老开料,有时候拿个大木头,哎,我搬到那儿,噌噌噌开,邪了吧?这个事儿。 友人:我在那对面儿! 城:就在那对面儿,就是居委会正对面儿,就是我们单位,就是有那么一个老挂着个木板儿,夏天就敞开的,门口儿,里边就是木工房。 友人:那你也就是在我们北边儿的那个,……,那门口儿老有一个傻子。 城:对!对对对对对,……。 …… 城:我在那儿,不过我在那儿干到八零年。 …… 友人:呵,我在那儿,八,八四八五年。 友人:错了日子了。 城:没准儿那儿已经关门儿了。我走了以后,……,我们单位不办了。……。 友人:我说那傻子怎么没着没落的,你们那儿关门儿了! …… 友人:德内那厕所呀,他妈的,我因为紧靠着墙, 城:那个厕所那儿,还是倒垃圾的地方。 友人:对。 城:我也在那儿倒垃圾。 友人:倒脏土,往那儿一倒,那土全叫风刮起来了。 城:我老远一扔,“哐”地就走,哎,每回我倒那个煤球儿灰就一扔。 …… 城:哎,你画个图儿,你家住在哪儿呵?我还是弄不特别清楚。 城:……,人行道哈,这边儿特窄,这儿有石头台阶儿。 友人:对。 城:然后呢,……,这边儿有树,我伐木头呢,老搬到这边儿来,在这儿开料。 友人:噢,这地儿呵,……。 …… …… 城:呵,不知道是总政是什么,这儿再往里边儿有一个医院,我小时候老在那儿看牙。我住在哪儿?这边儿不是路北,平安里,你知道吗? 友人:知道,知道。 城:平安里大街,这边儿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对面儿不是大楼吗?原来是军报,后来总政文工团,我住在这儿。然后每天我就蹬板儿车拉木料、拉灰拉砖,从……。 …… …… 友人:对,对。 城:特别大,跟场地似的,……。 …… …… 城:护国寺这儿还有一个菜店,有一回我在这儿买青瓜吧,买完我就把人家称盘儿一块儿就给拿走了。我沿着这胡同走,走走走,走到这儿的时候,我把黄瓜装包儿里,发现还拿着称盘儿呢,想着不妥,就往回走,……,还给人家了。 …… …… 城:要绕那个岗亭,平安里这儿就有一个岗亭。……反正也是,让走才走吧。……这个我也快忘了,也只有晚上,……。 …… …… 城:还有一回我骑自行车儿,过了西单路口儿直奔俩小伙子过去了,那小伙子说哎,师傅师傅师傅!我从他们俩中间儿哧溜就钻了过去。 …… 城:不是,我骑自行车特悬,蹬板儿车我心里踏实,骑自行车老觉得,控制不住,太轻。 …… …… 城:……,仨老头儿,平均七十多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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