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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奇异性弥漫人间 | |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4/30 7:20:18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sk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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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谈谈关于西方人和东方人、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区别?) 这像个很大的题目,大学也设有专门学科。以我不专业的感受,它们的区别在于,东方讲天,西方讲人。中国哲学是一元的万物浑然一体的哲学,三千年不变;而西方哲学则强调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现实的冲突,是二元的演进的哲学。 (我们欧洲有现代派文学,那么有人说中国现在也在产生现代派文学。在欧洲现代派文学的出现可以说是突然没有什么上帝了,大家都很痛苦,企图在艺术上找到新的出路。中国有没有像西方这样?毛死了,有一种很大的失落?) 无论是“上帝死了”这样一个基督教文化的崩溃,还是中国伦理学本身腐朽窒息导致的厌倦,都反映在了与传统文化的冲突上。不同是,外国现代派不管他怎么反对或者嘲笑神学,但他还是有一个神学在,不管说“上帝死了”还是“上帝从不存在”,他始终在说这个事,那种没有上帝之后的难受感摆脱不去;有的人转向东方,想在那一宁静、客观的带有宇宙意识的精神下求得帮助。但是他们的这个缺憾是他们对彼岸的期盼造成的,他们像孩子需要父母一样,需要一个对他们的行为既高高在上又有情有意的真切关注,需要一个对结果的保证,而中国却是此岸即彼岸,那么对于他们的期盼是不是打击更多就难说了。 (你现在怎样描述当代中国或者当代中国文学的特点?) 没有比回答对当代的看法更困难的问题了,我想。中国有句话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不敢说我不是此山中人,那么我对此山能看见多少?不过发生了变化是显然的,这种变化有人认为是一种混乱,有人认为是一个希望。作为我个人来讲,有些东西实在不是我喜欢和能理解的。 (你说诗现在在中国有作用吗?有或者没有?) 我本来想象诗有一种促进社会心理变革的作用。我觉得一个社会只有政治经济变革,是不会进步的,它会动荡在原点上。不过这基本上是我八三年以前的想法,后来我算是放弃了。 (你们开始发诗,1979年,被称为朦胧诗,这些朦胧诗是不是有一个正名作用?孔子说的正名。以前的语言那么政治化,抽象化,应该由诗来打破它?) 朦胧诗也许确实做了这个事情,就是使语言恢复自然生机,成为心灵的表达。政治化的年代里,语言脱离心灵,从属观念,所有人用这种语言思维、交流,就产生了残忍的事情。 (你知道一般在中国有多少人看诗歌?) 我知道在八二八三年吧,每个大学都有诗社,甚至中学也有,工厂里或者城市没有工作的青年,他们也组织诗社。我个人收到的他们打印的诗集就有几百本。记得有个统计说,全国有这样的诗社一千多个,那么读者我想是数以万计的。他们应该是被朦胧诗的争论、西方诗的翻译介绍、对古典诗歌的唤新认识激励起来的,推动出了一个热情洋溢的诗歌潮流。他们不仅自印诗集,而且出现了许多他们自称的流派。“星星”诗歌节的时候,选出了十个最受欢迎的诗人,舒婷、北岛、江河、杨炼都当选了,也有我。据说参加投票的人有六千之多。我和舒婷的诗集卖了六万册,我的诗集去年印出来以后也印了第二次,卖了一万八千册吧。 (在丹麦出诗集很难。最好最有名的诗集也就印三百本。) 不过丹麦只有五百万人而中国有十亿人。 (中国很多人是农民,而丹麦一般人都至少上过中学。) 中国是个古老的诗国家,有两三千年的诗歌历史。近几十年语言越来越概念化,突然新诗出现,为人们带来了新语言,以至新鲜的生命感,产生的冲击是很大的。瀑布落差大就反响大。 (我一开始写诗的时候没有读者,也没有想到我会有读者。) 我在荒地上走的时候,曾经有一群鸟落在我周围对我叫,它们飞走以后,我的生命中间像是留下了它们的叫声,好像有一种语言诞生了,这时候无论大地还是河流,小花还是树丛,都在对我说话,我就一首首地写起诗来,像是在回答它们。 (你现在是比较有名的人,这是不是使你内心有所改变?在中国有那么多人突然知道你的名字,也有让你做顾问这样的事,会不会影响你?) 我觉得名声对人没什么好处。就算你的内心无动于衷,它也妨碍你认识人。比如说我们在“星星”诗歌节上,很多人要我们签名,挤过来把门窗都挤掉了;一个人的诗歌被社会化以后他在别人眼里也成了种社会人:成功的、高高在上的、有权力的、不可交往的;我很想有好朋友,随随便便可以说话的朋友,而不是这样拿着笔让你签名的慕名者。 (我们有过垮掉的一代。中国也有红卫兵和更老的一代,还有最老,和最年轻的,你说有没有代与代之间的不理解和反对?) 我觉得一个本质的人,他不一定属于哪一代。我们现在读李白或者莎士比亚的诗句,依旧感动。真正的诗是超越年龄、时代的,因为它来自真切的生命,而生命是相通的。如果你的诗只是图释观念,脱离生命的表达,现在写“让少数人先富起来”,而你的上代人写“把一切交给党”,那么代和代之间就难免老有反对了。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谈毛主席?) 我想这是个大题目,让我现在谈是困难的。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富想象力和个性光彩的人,当然又是巨大地影响了历史的人。 (中国年轻人他们是怎样看的?) 这会是人人不同的吧。他是这样一个不凡俗的人,一般人以自己的视点看他,就有些盲人摸象。我有个朋友专门收集毛的画像,每天晚上都看毛。有的人很喜欢他的伟大,有的人欣赏他的个性,更多的人则从给社会造成的得失来评判他的功过。 (不能说全好全不好是不是?) 我觉得作为绝对的个人来讲,他确实是伟大奇异的。 (你好像喜欢奇异这个词,你觉得诗、诗人是奇异的不是有用的?) 一棵树它只有自身的生长,它想不断地接近太阳,不断不断地把手伸向天空去抚摸温暖的风。问它的用处,那大概应由守林人或者木匠来回答,由画家或者生物分类学家来回答,由森林保护组织来回答。他们各有各的回答,树也就有了各式各样的用处。 (很多人现在对中国感兴趣,你怎么看?) 这也是我感兴趣的问题。我想除了对政治、经济结构等方面的好奇之外,很大程度上由于他们的宗教感吧。工业科学的变化使他们失去了人生归宿,上帝没有了怎么办?这就成了他们当代的问题。这时他们略读一点儿中国古典哲学,就会发现中国从来没有上帝,那么中国的个人和社会是以什么方式什么理由存在了数千年之久?恐怕这也就很自然地成为了让他们感兴趣的问题了吧。 (你是否认为西方的制度更能解放人才,使艺术发展得更好?) 我猜想西方的制度也埋没了一种人才,就是独裁者。这对于社会生存当然是好事,而从艺术的角度看却也是一个损失吧。 1987年6月16日丹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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