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越自卫反击战震动了世界。 表现反击战生活的小说《西线轶事》震动了中国文坛。 《西线轶事》中的一号首长无意间说的一句话,震动了——贵州赤水河畔的茅台酒厂。 茅台酒厂受到了上级的指责: “你们也总结了,也表了决心,怎么一月份一开始,就有文章批评你们呢?” 这篇“文章”,就是后来获得小说一等奖的《西线轶事》。 酒厂所有领导的目光都集中在《人民文学》一九八零年第一期第十页第十八行上:“这是‘气死茅台——习水大曲’。” 天哪!太露骨了;而且更什么的是,这句话竟是借一个久经沙场的一号首长的嘴说出来的。 啧!啧!啧!啧! 怎么办? 经过一番研究和讨论,酒厂领导果断决定:北上!派一个最有业务能力和原则性的生产科长北上!星夜直奔北京,找《人民文学》评理,要求“平反昭雪”,更正——习水大曲从来没气死过茅台。
二
最有业务能力和原则性的生产科长,风尘仆仆而又庄严地走进东四八条52号《人民文学》编辑部。 生产科长向一位负责小说稿件的女同志,转达了茅台酒厂的抗议和要求。女同志听完简直啼笑皆非了,怎么说呢?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文学作品不是报道,更不是批评表扬专栏?《人民文学》不是《市场报》,不登商业广告? 不管怎么说,也是白费。 具有原则性的生产科长,坚决要完成厂领导交给的任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赤水河畔的“江东父老”,他施展出最强的业务能力——每天一上班,他就来到编辑部,自此展开了无限期的静坐运动—— 茅台不能白白被气死。 负责小说的女同志终于被感动了:多负责呀!他也是为了奔“四化”呀!可他的要求答应不得呀——总不能在堂堂《人民文学》上登出“茅台气死习水大曲”的声明呀!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女同志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让具有原则性和业务能力的生产科长,去找《西线轶事》的作者本人——徐怀中同志,让他们去商量是办法的办法。
三
作家徐怀中,是一位宽和而又富有幽默感的中年军人。他经历过多次战争,访问过不少国家,养育了三个皮肤洁净的孩子——老大在上大学,老小在上小学。 在一套明亮的单元房里,作家接待了生产科长。科长阐述了他捍卫茅台酒的使命。 徐怀中同志耐心地听着;听着,听着,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是呀,奉命去打反击战的一号首长,干嘛非得跟茅台酒过不去呢?你说一句“气死茅台——习水大曲”不要紧,人家习水酒厂就多卖了十二吨酒;十二吨!这对酒来说,其量可是相当可观哪;要是茅台酒多卖了十二吨,产值和外汇收入就将增加……不!生产科长强调:问题还不在钱上,在于真理;经过什么委员会判定,习水能气死茅台呢?!…… 作家徐怀中终于笑了,他抬起聪明的眼睛,对科长同志说:“虽然我还不能认为你说得十分有道理,但我可以改,因为你跑了这么多路。刊物上已经发表的没办法了,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要出书,出《西线轶事》的单行本。我可以在书中删去所有不利于茅台酒的话。实在不行,一号首长也可以戒掉习水大曲嘛!” 生产科长想了想,终于明显地笑了。
四
作家徐怀中改完了书稿。关上了台灯。 书中的一号首长提高了觉悟,绕开了茅台、习水,和一切含有酒精的饮料。 作家也收获了一个故事。 他把这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和老战友听,大家都笑了半天。大家都以为故事已经讲完了;可谁知道……一封信装着抗议又飞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了作家的明亮的单元房里。 信是生产科长写的,大意是:嗯!我们达成了很好的协议,我也向上级领导汇报了,领导很满意。可是!你竟说话不算数,言而无信!你在《广西文学》登载的《西线轶事》中,竟然继续发表“气死茅台”的言论……嗯?! 徐怀中同志的笑容有点苦了,唉,热心转载的同志们哪,你们考虑问题怎么那么不周全呢? 的确,外国有句名言,叫“名誉就是生命”;可中国也有句成语,叫“覆水难收”;何况,这回的“水”并不是作家“覆”的。 怎么办? 徐怀中同志毕竟到过许多国家,这个小小的问题并没有难倒他。他又拿起了笔,风趣地笑笑,在另一篇即将完稿的小说《没有翅膀的天使》中,巧妙地,却又是重重地加进了一笔——
你到贵阳马路上去看,年轻妇女们穿的比上海滩还要新派些,洋气些,还要鲜亮些,透明些。所以有那种嘴巴缺德的,就刻薄贵阳女孩子是“茅台酒装了玻璃瓶”。…… 茅台酒名甲天下,誉满五洲,是中国的一大骄傲。其酿造技术独特,可谓璞玉精雕,质地醇厚丰满,香味浓郁悠长,这自是不待说的。就说装潢也非同一般,墩墩实实的陶土瓶,没有细长的脖儿,瓶嘴小小的,显得那么粗拙古朴,自成一格。和全世界各种名酒摆在一处,一眼就能认出我们的茅台来。据说外国人只认这种土瓶子。几十年的陈酒,你一装玻璃瓶,人家就摇头了,硬说这是假冒。不过,是不是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我们的女孩子们也只能展示出某一种乡土风格,而不允许她们穿得稍微新派些、洋气些,稍为鲜亮些、透明些呢? ……
小说又是头条,发表在《文汇月刊》今年的二月号上。 茅台酒厂的领导同志们和他们的上级看到了吗? 也许看到了——酒和文学艺术从来就有着不解之缘;而且抗议信也没再收到,生产科长也没再见到呀; 也许没看到——要不,怎么到现在也没收到感谢信呢?
五
尊敬的读者,要是您偶然读了这篇轶事的轶事,会说什么呢?叹服文学艺术的影响力?还是遗憾实用的观赏方式? 唔,还是不说罢,说不好,这轶事的轶事就要接着“的轶事”下去了。
刊于《上海文学》1982年4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