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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凳 | |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2 6:55:19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本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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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还真在她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的弟弟让我等着,他好去叫“木凳”,顺便还有大家。我看柜上那张照片,脸有点长,有点尖,像所有照相的人那样一笑,还上了很假的颜色。我努力让自己看清楚,就看了又看,可过后还是想不清眼睛的轮廓,鼻的起始和终止,甚至是不是梳着小辫都找不到印象,倒是上在照片上的难看颜色全记住了,还记住了桌上打开的她的作业本,对勾,红的,上边写:记有意义的一天。
怪呢,我甚至画过她。那时有“志”青年不是拉琴就是画画儿,目标各军兵种文工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以及各地方正在恢复的专业文艺团体。大学是要“推荐”的,工作是要“分配”的,唯有宣传毛泽东思想可以“不拘一格降人材”①。我那时正在信仰无产阶级世界观,并且正在投身三大革命实践改造自己,于是也发了“应当对人类有较大贡献”②的雄心,一走下革命岗位便与怀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野心的大家同流合污,画来画去。画得最好的是一个漫画家的儿子,头发带卷儿,进过少教所,口哨吹得漂亮,时喜时怒,大家都巴结他,请他讲讲眉弓、锁骨。大家一起画瓶子、杯子、石膏球,想“进步”得快就决定画人,大家相互画,然后就满世界招呼小孩儿,嘉许香烟纸或者彩色皮筋,封为模特。 模特这词儿小孩儿开始没懂,最终也没懂,坐了一二回木凳,“模特”居然就成了“木凳”。这“木凳”叫得形象,大家请模特来一向是木凳上一坐一二小时,还不准动,那确确实实像个“木凳”了。大家干脆也就顺着叫木凳。而一旦“做模特”暴露了真相,竟然原来是“坐木凳”,香烟纸和彩色皮筋的诱惑力就远不足够了。小孩儿们的要价陡然升高,高到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程度。那时还不兴以钱论,大家全都明白那叫“毒害少年儿童”或者“收买”什么“心”,必会遭到“以达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这样的无情揭露与鞭挞;而且谁也没钱,都是些擅离农村、边疆的逃兵,我这样最富有的革命者也不过每月十六元,一角二分买支炭笔都痛感奢侈,颜料、画布那就像现在住简易房谈豪宅一样,属痴人说梦范畴,所以给小孩儿买冰棍什么的也委实不容易。到了这个程度,如何才能招来一个半个木凳就成了问题,小孩儿单个儿时见我们撒腿就跑,人多时要不一哄而散,要不就示威抗议,高呼口号:“我们不当,木凳! 我们不坐,木凳!” 我画技不佳,但历来以“像”著称,“抓形准。”几个土专家都这么说,木凳们看我画得像,就公推我画得最好,所以我出面找木凳,找到的可能性就会稍有一些,木凳也挺喜欢拿一张不花钱的大像片回家。有天她的弟弟得了两张“大中华”烟纸,就答应大家去自己家画,条件是我也得跟着,为了这个条件,大家还专门规划了一下时间,因为我一般是在早八点至下午五点干革命工作的。本来当然就是画她的弟弟,结果她在,大家就一致决定画她。她坐在蓝荧荧的小电视前,辫子编得很紧,不时说:“别画了。”可大家还是画。我也画,但竟然不知在画什么,只知道手一直乱动。电视完了,大家均已各自画了两三张,我一看不光我,谁也没画像,谁也没有“处理”好她鼻底到嘴的那一小段,还有那样光洁独特的额。忽然一个声音说:“你们都把她的眼睛画小了,她的眼睛挺大的。”我的心里就惊了一下—人家也会看见她? 我那时以为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听人谈起她,说她好看,就有点儿高兴,好像证明了什么,又有点不安,像是怕她被人发现。我总觉得她的与众不同是很危险的— 他能感到她,就像他更小的时候感到过更小的小姑娘一样。他让自己在一切地方让开她,生怕她注意到他难看的样子。但这回好像不一样,他画她,那么具体地感到她一分一秒的变化,一滴一滴滴水般时间的流动使她长大…… 她脚步轻灵得不能再轻灵了,忽然就变得有些沉重起来,她不是那样挺胸的姑娘,她喜欢微微低着头走路,但那种饱满结实的感觉还是在不断增加;他不知道怎样描绘自己的感觉,但是知道在夜晚,淡薄的光使她完美起来…… 他知道,她在变成另一个人,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临近—— 她们在讲自己的事 1992年 ①这句龚自珍诗因毛泽东的引用,成为当时每日可听可见的时代语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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