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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2 8:57:31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sky

 

  与铜相比,铅就暗淡多了,除了刚凝结时有点白光外,平时都灰灰的,可以在不灰的纸上画线。铅颜色虽不济,也还是伴了我多年,想来首先必是由于它脾气好,熔点低吧,只要三百度,所以家里有个做饭的煤炉,就可以进行铸造了。从二年级起,我就用牙膏皮铸造铅币。两个牙膏皮,除去磨化漆和没挤净的牙膏,可铸四枚元宝。
  及至读史书中掉下的页子,得知北洋军阀和清戊午年都铸过铅币,以十当一,就长出了信心;跟着有字,说铅币、铁币商贾拒用,我就跳过去不读;只想我的铅币畅行“天下”。
  这天下当然基本就是我的“家天下”了。我先付铅币给我姐姐,那是她为我的工艺打工的工钱,然后一旦她旷工,我就再把钱扣回来。父母带回家好吃的,我坚持让他们报价,问一块糖,说一块铅币,我嫌贵,问两块糖,还是一块铅币,又让我气愤了。怎么才能比一块铅币更便宜呢?于是我就想到了纸币,这样就可以将一块铅币分一百次用了。
  我将铅币上的牛头与铸模对压,将纸挤在中间,试图铅印出凹型的牛头纸币来,但是不成功,首先我就找不到那么有韧性的纸。又平印,我将拾来的铅砣都压了上去,可还是印不出个牛头像,后来就用了印红、印蓝,都是四处索来的。
  十八年后,我对妻子又开始发行这种钱。那时我已中断铸铅业七八年了,正相当于“七八年再来一次”。不过心有余悸,所以除了铸模及试铸个别珍藏品外,进入流通的完全是纸帛币。先刻阳模,再翻阴模,铸出的铅模,一层层印在纸或帛上,有精美头像和好看的花纹,最后加盖可汗国印。凡妻写作、抄稿就挣得此币,也积了不少,后来竟数倍地超过了我同期收获的稿费;无人民币可以兑换,经济学上便视为贬值,情急之下,决心和她打赌;那一回她一下输掉了她所有的“老头票”(因刻有国王头像,妻故命币此等名字;也不顾女王头像币面值最高)。


  纸币浅薄,我是金属主义(又称拜金主义)者,若干年前不敢似王莽一刀平五千,广收天下黄金,但币中锡、铜、锌、铅诸种倒也齐全,甚至银也有一二断勺残碗加入熔铸的。比值则五一至五十与一不等。我用的是历史上的金属比价,当今的市价起伏不定,不足为凭。
  王莽是个可爱的不简单的简单家伙,五物六名二十八品,闹得天下大乱,但刀、货布,实实精美,上边的针笔字令我叹羡不已又望尘莫及。我虽用了垫泥模和刺糖水的方法,仍不能消除粘膜以及冷却时出现的裂纹气泡;不要说笔划清晰了,十个铸得,九个上面的字没人能认,于是那一个就被叫做十倍钱。当然币上除了字还有牛头,最怕的是字铸得可辨,偏牛头铸得不济,那就会引发币值混乱。
  要不是识字,我会一直闹铅闹下去;不比闹铜,铜有些稀有,而且熔点不是我能轻易达到的。书蜂拥而来的年代,我读到了罗马死于铅的史实。说是罗马人铅釜熬葡萄汁酿酒,醋酸与铅亲和生成了甜甜的醋酸铅,罗马人于是省了糖。省了糖顺带着得了痛风病,其实就是铅中毒,傻的傻,死的死,甚至说是不可一世的罗马帝国即灭亡于此。
  我读过了还是铸铅。那天我铸了个铅刀把,花纹细致流畅,不禁欣喜,拿到木工组的细砂轮上抛光,不一会儿鼻里口里就甜甜的,眼也有些迷蒙起来,于是蓦地想起了罗马灭亡说是熔化的铅水也有蒸汽,骨头薰薰就黑了……记忆中跳出的这些知识让我怕起来,刀把收了,也不想再铸,急急地去找了医生。医生对我的推论不屑一听,只问我干什么工种,说是木工便就不再理我。木工怎么了?木工就不兴闹铅了?木工就不变乌骨鸡了?

这点学问让我大为伤心,想闹铅也有十来个年头了,这怎么说不敢就不敢了呢。我把铸的铅币都放入一个铁皮小箱,小箱顿时重得惊人,谁也别想一提给提起来。可是我还有许多铸成其它怪物的铅和待铸的铅呢。从一个铅厂遗址得到许多铅,他们竟把铅水灌在土里!
  算了,我只有瞪着些老铜钱,在灯下想想未来熔铜的日子了。过了好几年,尚纸币的妻子说断铅就要将铅全都卖掉,要不难说不空气污染或者是接触污染,铅卖铁的好几倍的价钱,也不枉我的这许多年了。于是我将铅币装个麻袋,其它铸物一袋,还有三袋杂铅,推个人家和石灰的独轮车就去了废品收购站。
  那是个大汉,看看我这几口袋,一使劲提一个哗一倒,是我的铅币,又提个哗一倒,是碎铅,同时口出不逊:“带渣的!四元一斤!”我这才猛醒过来,压住了他正在抓的第三袋,喝道:“我不卖啦!”
  我必是红头胀脸的,又推起车往回走,见了谢烨一股脑地控诉起来:他不尊敬我的铅!第一他哗啦一倒,那都是我一个个倾注心血铸出来的,有的铸一个就坏一个模!第二我本是分类的,他看也不看,问也不问就给倒在了一起!第三他还说是“带渣的”!妻皱起眉头只好同我一起再往屋里搬。我表达歉意,就讲起了我铸铅史上的最辉煌一页——

  十二岁时我决定铸个铅锡合金的布林像。布林是个敢逃学的小子,我上学不久就成了我的臆想朋友。我想用肥皂刻阳模,这样不光翻出的阴模细致,而且浇铸可以不沾。家里那时凭本每月限购两条肥皂,老听我的妈妈谴责我的姐姐洗衣费肥皂。这样我要一条肥皂的申请就当然得不到批准。一天姐姐又买进了准备用一个月的两条肥皂,我趁他们上班上学的大好时光,捉住一大条一鼓作气就刻了,刻得栩栩如生,真正舍不得拿它翻模了,可是想到家里人回来,我这个这么漂亮的大布林就得给拿去洗衣服,就急急奔了楼下正在修路的地方,人家看我转了几圈,就慷慨地往我的空簸箕里点了半锹和好的细水泥,我回去往我早备好的硬纸盒里一倒,就狠狠心将布林按了进去。还把刻下的肥皂碎末收拢起来堆在了布林的后面,想着等水泥干了,这肥皂还是可以一块块地割下用的。
  后来我向我妈妈保证,从此我洗全家的衣服,让她别生气。这布林面像我是将我所有的锡也一并熔了进去的,那像铸出来光芒四射,漂亮得我都晕倒了。这布林,鼓眼鼓鼻鼓嘴鼓脸,煞是神气。我将它架在一进门就一眼看见的地方。爸爸开始不相信是我做的,接着说可别乱造像;姐姐说话没分寸:“呀!像毛主席耶!”妈妈就更紧张了,要拿报纸包起来。后来觉得包起来也不好,就忧心忡忡又忧心忡忡。我还是把布林放在了床头,平时就给盖上。后来去农村,不知怎么布林就没了,妈妈吓了好久,老想着谁捡了就会报告然后追查。

好多年后,已经被我忘掉的布林又活了,跳到我的诗里捣乱,一定是我丢了的布林像在哪里修炼成精了。
  谢烨并没被我的故事打动彻底,后来这些铅还是卖了,好像卖了有二百多块钱。


1992
德国


毛主席曾说:“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再来一次。”1973年“十大”以后广泛传达,尽人皆知。
关于“布林”可参看《卷一》260页《关于布林》并其它一些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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