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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莲娜和黑子、福子、花子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4 17:49:16  文章录入:本站  责任编辑:本站

 

  依莲娜是很好的瑞典女画家。她画的东西有点吓人。她穿着华丽紫红的长袍坐在一个长厅里,连接的地板也呈紫色。她拿一个小娃娃,干了的老太太,说是她的妈妈;画布上淡紫的瓜地里她在摘瓜,父母如薄薄的月亮一样在地边升起,一个没头没脸,另个没头没脸却有很清晰的脖子,我不知哪个是她父亲或者母亲。总之够吓人。
  她的画是父母遗留给她的梦寐。在中国展览时,问她为什么画画,她直笼统地说:我恨我妈妈。
  这时烛火恍惑诡魅,依莲娜寡言静谧,偶尔画我,偶尔发呆。我看她微有枯色的灰发,又看她说她七岁时的照片,明亮得像珠子,不知怎么会是可能的事情——岁月好像唯有损坏的功能而不善保存。
  依莲娜忽然问:你们十五岁在干嘛呢?我于是就画了一张图,大概是这样的:我坐在山东的一个院子中间,刚下过一场雨,谢烨在上海上学,还不认识。依莲娜和悦然(她的丈夫)我给画在纸背面,因为他们在地球那边,除非地球像玻璃纸一样,否则我们不能见面。                   

城速写  “我于是就画了一张图……”

  我说:十五岁过生日那天,雨停了,我听见排水的墙洞那边一阵响,爬进来一只小饿狗,肚子瘪瘪的,我就把生日饭给它吃,没想到一下就吃多了,跟着的两个小时里它嚎叫,紧急跑到连队叫父亲还叫来了卫生员,卫生员开玩笑地给它人工呼吸,然后它就死了,埋在我画给依莲娜的院子里。
  “你为什么给它吃那么多呢?”谢烨问。她知道我对动物并不大方。我心里说:怕是因为黑子、福子和花子……?

一 黑子


  我养的第一只狗叫黑子。我去房东家,它正在灶膛里,呲呲冒烟往外跑,房东就踢它进去,我赶快捡它起来。另外还有三只,都烧死了。它们多余到世上来。房东说这是只黑狗,也真是够黑的,全是炭灰渣,烧糊的地方翻着小泡都是黑的。抱回家,以为它会死,用温水来回冲冲,就放在小凳上喘气,母亲还给它盖了块旧花布。很快它就摇晃地想站起来,母亲就用花布给它量身缝了件衣服,有领子的,还有扣子。它养病,父亲正好也养病,就一起养。然后的日子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它和我们很快全都混熟了,穿着花衣服跳门栏,闻闻兔窗;那时我们还养了豚鼠、兔、奶羊、鸡、鸭,它一加入就格外热闹起来,各个相闻不相往来的部落顿时串成了一个多民族交融大社会。 
  也许是因为火膛,也许是因为花衣服,它在院子里热闹,但是从不出院门。白天院门开着,它就探头向外乱看,我走出去打草它最多追着绕我一周就赶紧跑回门里。它喜摇头摆尾围着人转,屡屡被踩了脚还要“吱”发一声尖叫。人吃饭了,它就知趣地滚到一边自己玩儿,或是跟兔羊鸡们串连。它吃饭很少,和人一起处在轻微的饥荒中间,柴草难求,求得生烟,生烟却不着火,总之吃一口饭一大堆事。
  有一天忽然看见它长成了黑绒绒的一团,花衣服紧紧绷着腰身,缠得细细的,漫步或奔跑竟别有风姿起来。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将它的花衣除去,说已是春暖天气,它又添了厚厚的黑毛。
  我的事主要是砌墙、挖兔菜和捡柴禾。这一阵每黄昏时候,我便和父亲出门,提个草编的大蒲包,内藏一把北京厨刀,带小齿的,锯草特别快,比镰刀方便;每每我持此刀杀入野菜时,就想是关云长的无敌大刀,于是不多时就斩草数千万。事是这样,但要前后老乡明白却是不便,于是轮到有人问哪去,就说“散散步”。老乡先是一愣,跟着就传成了笑话,见了我们就乐,道是:散个步?
  这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所以就错过下工时辰再出门。这日春暖,太阳西下,我们又出门。除去花衣不久的黑子绕了我一圈又绕了父亲一圈又绕,绕着绕着,就跟上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它一忽一步一趋小心翼翼,一忽连蹦带跳忘乎所以。过了土公路,新芽茂盛的小杨树让它又平添兴奋,跑去也绕上一周,还要停住步仰头看看。                

顾城速写  “白天院门开着,它就探头向外乱看……”

  麦苗绿汪汪地长起来了,水渠里有水,湿润的土地边野菜叶子大张,绿成了紫色。晚霞阵阵大红,映得万物红光灿灿,麦地也光焰波动。那么大的天,远村如烟。我边走边割菜,父亲也不等我,哼歌向大堤去了。
  黑子头次掉到这么大的天地里,倒也并不惶然,还往水渠里看看自己,忽然“汪!”叫了一声,把自己吓退了半步;跟着又“汪汪”叫了两声,然后欢欣鼓舞,跑我跟前来又叫。
  父亲听见了它的叫十分惊讶,就远远喊它:“黑子!黑子!”它就一转身跑过去,又停下等我。我想这家伙成年了,要练练它,就捡了土块丢它;它不懂,就去闻那个滚动的土块,还用脚拨拨。我对自己说了声“冲啊!”就冲过它奔父亲去了,一跳一窜,好像骑兵,横握餐刀。
  黑子甩着尾巴快速追来,我想起电影中的阻击战,就飞快地丢土块;黑子喜气洋洋,汪汪咕咕叫着上了大堤。我们一直跑到水闸那边才停住了脚。父亲也停了歌。看月亮和太阳两边都是圆圆的,大地静下来,有水的地方有天的影子,有鸥飞舞。
  沉默一刻,太阳下去了,我们就往回走,说猪、说马、说狗,猪是会游泳的,马也会,马在西藏的河里救过父亲的命,每每念及,父亲都不胜感激。狗也会游,小狗不会,黑子还算小狗吗?偏这时它又“汪汪”起来,对着上升的月亮,有些吠日的英勇和凄凉。我鬼使神差,卡住它前腿跟就将它提离了地,晃了晃就丢渠里去了,“噗通!”一声,水花起来,黑子和我们都吓了一跳,它真是吓坏了,还没容我们思想,就已经三下两下游到了岸边;爬上岸浑身湿湿的小了一半,那么吃惊地看着我们。我们竟还笑。
  它发抖,一甩水,大概想没事吧?就一步步迟疑地往上走。偏偏这时我不知哪根筋发作,又想起阻击战的激烈镜头来,用土块丢它,这下它可呆住了,在暮色里呆呆地看我们,那么吃惊的疑虑的目光。叫它,它也不来,不动,蹲下,在风中发抖。
  父亲这时已经往堤下走了,就叫我“藏起来,藏起来”,我又被“军事转移”的想法控制,就恶作剧地藏到了一丛荆条后边;父亲一招手,我就溜下大堤。暮色骤暗,父亲径直往家走,说要吃晚饭了。我说:“黑子怎么办?它不走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
  父亲说:“狗认道,会自己回家的。什么狗都认道。狗撒尿做记号。”父亲不愿往回走,我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只回头看,想刚才它还跟土块玩儿,不会真在意吧?它像是在大堤上移动起来,接着就沉到黑夜里去了。
  我忘了它这是第一次出门。它从来不出门的,可是今天它出门了,第一次。
  到家,还没点灯。妈妈说:“黑子呢?”父亲说:“小胖和它捉迷藏,它找不着了。”我说:“我看它会不会游泳,把它丢水里去了。”妈妈说:“它害怕了吧?它找不回来了吧?”父亲很坚持地说:“一会儿就回来。狗嘛,我还不知道?行军的时候……”父亲又讲起了他们在沂濛山里绕圈,捉狗带路的故事。
  妈妈叹口气:天那么黑也没处找哇,明天早上吧。
  夜里,我听见下雨了。

  在那个黑子最后蹲着的小土堆边,我站了那么久,黑子没了,它在最后的暮色里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它。
  它不认识我了,那么吃惊地看着我,想不明白。
  它在雨中怎么办呢?身上湿湿的,又没太吃饱。它一下就剩自己了。
  有一个老乡说,好像看到过一只狗,跟着人的自行车,顺着大堤走了,向那边去……,我好像也看见了它摇尾巴,在自行车后边。



二 福子


  福子是一只卷毛狗。房东听了几回母亲说黑子丢了的事,就拍门背了个口袋进来:“送小狗来喽!”一抖口袋,倒出个一尺多四方见棱的卷毛狗来,棕黄,神色发木,却有些大模大样。
  “好狗!好看!”刚烙饼断了火的父亲立刻就喜欢上了。
  我怀疑他是在掩饰黑子的事。但他还是真喜欢的样子:“卷毛!真漂亮!哪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狗!像小狮子,卷绣球!福相!……”父亲不停口地夸它,然后说:“就叫福子吧!有福。”我说:“作威作福?”“就是有福。”父亲坚持说。我就上屋里去了,一会儿还要去弄柴。
  父亲这时“福子!福子”地满院叫起来,像叫鸡那样脆蹦;跟着迈腿进门坎掀锅拿了一整块饼!那几块饼是他好不容易烙的,一直叫我添火煽火,最后还是柴草跟不上,妈妈做好的饼只好放着等我去再弄柴来。一块饼是我们计划经济一个人一天的口粮,我们烙一次本是打算吃三天的。父亲顿时就忘了刚才对我的警告,“这饼是只给人吃的!不准喂鸡喂鸭喂鼠喂兔喂羊!”他数了个遍,好像颁布法律不让我有漏洞钻那样。可是这才一转眼,就听他不停叫着他的福子喂了,直喂到那个“作威作福”不愿吃了为止。
  没三天福子就学会了摇尾巴、抓人裤腿鞋跟、举起前脚这一套,有什么倚仗似的,汪汪大叫,吃得煞饱,在动物群落中疯跑。每每我提醒喂它的太多,父亲就朝我火,硬说不多。
  “黑子从来没一顿吃过这么多东西的。它比黑子吃得多多了。”我说。父亲神色一暗,说:“怎么了?它又不是黑子。”
  得了。这时我便最好出门,黑子之后,我就改拿镰刀了,原来的蒲包也不想提,但是还是提着。我走之后,父亲就更宠福子,经常我回到门口,还听父亲说:“哎,再吃点儿,这个特好吃,是吧?来,站起来;嗨,我们福子真聪明、懂事!”
  福子别的我都以为尚可争议,要说“懂事”则断不敢苟同。它长得飞快,个大了更失稳重,成日地疯疯癫癫,倚强做势,热衷汪汪大叫,追鸡赶鸭,特别爱把那只飞不上墙的花鸭按在地上咬尾巴,屡被我喝斥听而不闻,全因为父亲夸它聪明,还要补上一个“善良”,说咬尾巴是福子美好文明的友善行为。至于福子爱好咬我的鞋带和裤角,父亲就说福子诙谐机智。但凡我不吃它的机智,踢它一脚,它便更加来咬,纠缠不清;这时父亲尤为高兴,说福子不仅有谋还有勇“也”,顺带着教了我点古文。有次连对福子并无成见的母亲也感到了这“作威作福”有些飞扬浮躁,说怎么有点儿像得指导员宠的小曹?小曹是父亲所在连的通讯员,见排长都敢举报纸一击,还口出日语:“撕拉撕拉地!”母亲叹过:别是迟早要倒霉吧?

  (以下文稿暂时缺失)


                        1992年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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