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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西兰的岁月
作者:叶宋曼英  文章来源:《顾城弃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1 13:00:28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admin

  1987年底,正是纽西兰的夏天,大学刚放暑假不久,顾城和谢烨来到了我的家。我们从未谋面,但一位同事对“朦胧诗”很有兴趣,在香港与顾城见了面,决定请他来作访问学人。他们抵前数天,我接了个电话:“顾城夫妇到奥克兰时我们一家刚要去旅行,拜托拜托……”

顾城的帽

  顾城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说话声音也低低的,谈起诗,谈起哲学,特别是老、庄哲学,却滔滔不绝。初见面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一天到晚都戴着的一顶布帽子,高高的一个圈圈,总不脱下来。“这是我的‘思维之帽’,可以把外界的纷扰隔绝。”我听过他这么对人说。“我怕冷呢,所以总戴帽。”——这是另一版本。他游泳时也戴这布圈圈,湿透了便把它绞绞,又再戴上,看来帽子的象征性比实用性大。谢烨给他缝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布圈圈,料子各异,笑眯眯地、温顺地给他戴上。
  顾城的主意很多,一会要做饺子,一会要做牛肉烧饼。面粉拿出来了,他搓搓粉又想切些葱花“还是做葱油饼好玩!”我的两个孩子觉得十分新鲜,谢烨勤快而敏捷地在旁边收拾,那几个星期里我们的厨房充满了笑声,闹哄哄的。

喜欢当木匠、种菜

  “我最喜欢当木匠,这木头拿回家去给你做一条鱼。”在郊外顾城捡了块样子奇特的木块,跟我的小男孩商商量量。回到家中,孩子央爸爸找锯子、木刨、斧子等等,兴兴头头地又锯又刨,过了半个钟头,我去看看,游戏室只有木屑和一地的工具。谢烨微笑地收拾,顾城带了孩子到后园掘地种菜去了。“我最喜欢种地,接近自然,纽西兰天气这么好,你们该种东西,不该去买!”两个孩子挖泥扒土,又笑又叫,我问他们种什么“顾叔叔把厨房篮子里的姜和蒜头都种了呢!”“以后你不必买姜买蒜头了。”
  顾城是充满童真的诗人,不像是可以生活在20世纪社会中的人。谢烨的肚子很大,看来一两个月内便要生产,她说不知道预产期,也没有作过定期的产前检查。外子是医生,自告奋勇,作初步诊视,然后写了介绍信,要我陪她去产科医院,他俩都不会说英语,我是义不容辞。
  在设备完善的产科医院里,陪着未知产期的太太,顾城的表情有一丝丝淡漠,医护人员很紧张,因是第一胎,又没有产妇的任何纪录,决定要作一连串的检查:超声波扫瞄、抽血、验小便、量血压……谢烨是忙碌中带着幸福的安详,顾城说“不喜欢医院的气氛,我又帮不上忙。”决定不再陪伴太太上医院了。

顾城说:“生孩子很恐怖,血淋淋的。”

  以后五、六个星期,一直到孩子生下,都是我陪谢烨去作检查,以及晚上的产前常识课,产妇运动课程等等。最重要的生产程序预习,医院要求丈夫们一定出席,因为一般纽西兰作父亲的都会进产房给太太打气,顾城颇不安:“生孩子很恐怖,血淋淋的。”他说在北京从来“没听过这规矩!”他一脸困惑,却仍淡淡地笑。
  丈夫不在身旁时谢烨更伶俐轻松些。她很快就可以说些应付日常的英语,对纽西兰的事物,抱着“每事问”的态度,怎样上街买菜,怎样找房子,孩子生下来怎样可以联络护婴院派人来每星期探访等等。她对丈夫温柔而顺从,又带了些纵容,她知道在实际生活小节上,她得照顾满脑子是星是月的诗人丈夫。
  谢烨借了我的缝衣机,缝了许多件小衣服,一边跟我的小男孩说故事。顾城说要给孩子取个好名字,把我的《辞源》、《辞海》、《康熙字典》撒了一桌。漫长的暑假可以轻松些,我们还跑到老远的地方露营,他夫妇俩都喜欢游泳,谢烨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穿着深粉红色的孕妇泳衣,抓回来许多许多小螃蟹,用水草穿成两大串。老外们烧烤肉肠时,她烧了锅开水,把螃蟹都煮了,一口吃一只,看得大家目瞪口呆。
  孩子生下不久,他们在一个小岛上买下了一所旧房子,从奥克兰市到小岛要坐两个钟头的船,我们见面少了。临别时谢烨很依依,顾城告诉我:“你们可以一家来度周末,我说不上那地址,让谢烨告诉你吧!”他送了我两颗红豆子,说是真正的“红豆生南国”的红豆,让我试着种种。我把它们搁在一个小玉杯子里,放在钢琴顶,弹起琴来,两颗红豆有时会轻轻地撞击,滚来滚去。使我想起谢烨的笑靥。

谢烨卖春卷 顾城替老外画画

  在小岛上他俩养过鸡,周末时顾城又会给游客画素描,谢烨则卖中国春卷。顾城在大学当了一年的日语课助教,每逢星期三从小岛坐船进来,他的课都编在下午。他总爱跑进我的办公室,问“曼瑛,几点了?我该上课了吗?”因为他不喜欢戴手表。他一直也有写作,谢烨把他的诗都工楷抄好,寄到海外或寄返国内刊登。
  他们也带了孩子木耳来我们家两、三次。有一趟说要“重温旧梦”,在厨房里弄了许多牛肉烧饼和春卷,谢烨特地带来小岛上野生的木耳,放在春卷中作馅,特别爽脆。木耳很乖,已懂得走来走去。
  顾城仍会接受国外研讨会的邀请去作讲座。谢烨也会打电话来谈谈近况之类:“孩子很怕爸爸的,爸爸嫌他吵呢!”顾城只淡淡地说“木耳跟我没有什么缘!”
  最近一次他们往德国,谢烨给我寄来明信片,说没有带孩子一起出去,欧洲人对朦胧诗的兴趣略减等,很低调,很温婉的句子,就像她的人。

*    *    *

  我是在澳洲墨尔本电视上听到他们夫妇俩的死讯的,很简短:“中国诗人顾城杀妻后自杀”,我正在参加海外华人研讨会,脑子里满是“漂洋过海”、“丧失身份”、“漂泊无根”、“与主流社会脱节”、“与主体文化隔断”……等等问题,与会者从历史角度、社会角度、种族、文化角度来看海外华人。顾氏夫妇的悲剧,告诉了我们什么?我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无从解答。

(1993年10月15日,墨尔本——坎培拉)
[香港《明报月刊》1993年11号]
叶宋曼英(纽西兰奥克兰大学亚洲语言及文学系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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