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
我看不见 那布满泡沫的水了 甚至看不见明天
那些男孩的声音在春暮的楼群中回应,我无法顾及我思念以外的生活。 我清晰地看见那一个个白天、夜晚,我和你度过的无数次欣喜的时刻。我的爱一次次升起,或者轻柔,或者粗砺,或者随你的起伏波动,把你紧紧围绕。 我知道我爱你,但不知道怎样奉献,你在那样的悸动中和我的身体紧紧磨擦。那么美丽的身体,无数清冷波动的线条,柔动着我们的火焰。你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并不高高隆起的乳房,唤起我最初的渴望。我触摸你的皮肤,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你表达着自己,告诉我你简单的身体后面无法掩藏的秘密。你独自起伏像冲击海岸的春天的潮水。 是这样的时刻,我放任自己,在爱情和欲望里吸吮着你。 我度过那么多你的白天和夜晚,我无法忘记你的身体。我到处都看见你,在树下,在墙影里,在没有打开的窗子那边,到处都看见你。在梦里你擦地,我看着你,清清楚楚是你的身体,那么熟悉,这是你的身体;回过身就看见窗子是干净的。我站着看东西,就觉得你在身后,你要走那边的门,我就把门推开。 在你把这一切丢开以后,我的记忆,我所有的欲望依旧围绕着你,所有的记忆留在我身上,就像岛上的那些礁石,不停地被潮水拥护、砍杀、耕犁。
在灌木丛
一层层拉开树枝 你看树 站着睡觉
我的欲望像满山的小树,无穷无尽延伸着,渴望着。一枝一叶都含着果实的甜美,含着到达以后那无尽的生长。春天的蓝天,春天新鲜的树叶,都唤起愿望。鸟鸣叫,啾啾啁啁唤起愿望;大地更新,在生命中间唤醒愿望;那么甜美,又那么决绝。云从银色的海上一阵阵飘过去,我把石头一块块放好,但愿望没有停止,它像树林里的河水一样流动,渴望和盲目的四季,使我走向一个地方。我就是这样开始,像大地和春天,总有暗影。 你离开过两天,那是不可思议的日子。你到城里,那愿望忽然茂盛地疯长起来,空气里都是肆无忌惮的春天繁盛的气息。鸟儿早上在树枝上哗哗作声,在屋顶上,春天的鸟鸣叫着。 我们一起走到山顶上。静静地走。英儿在树林里。慢慢看不见她了。她飘荡的身体,一直走到山顶上去了。小屋那儿停了停,看了看风景。穿过那两棵小树和那堆石子,就踏进了那条落满松针和柏叶、倒着腐朽树木的小路。看那种白色的蘑菇和褐色的,一切都充满暗示。在山顶上,风在那儿吹着,在蓝天上吹。山顶豁然开朗,看见一片片海和林木,一些海上银色的小船,大云朵。突然我的愿望醒来,像包围小树一样包围了她。我们静静坐在草上,后来就昏眩了。瞬间知道她要什么,我把她一下抱到树丛里。她轻柔地挣扎着,但是更加轻柔地渴望。才知道她多么敏感。一点声音也没有,谁也不知道,整个大山都静静的,只有她的身体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开,显示出来。 后来她说,就好像你在路上碰到的一个姑娘,也会这样吗? 她淡褐色的小身体在阳光下又陌生又让人惊异,那么亲切地波动着,一点不教人恐惧。我想拿一点东西给她铺在身下。她轻柔地躺落在树丛里,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动不动。她喜欢我把她抱起来,丢在那儿;我把她肆无忌惮地剥开。 头一次在阳光下这样看一个女孩子,在阳光可以透过的灌木丛里。惊讶使我的渴望几乎停止了一刻。这时我好像不认识她了,不认识她,东方女孩子式的小身体。淡浅褐色小巧的敏感的乳尖,微微茂盛起来的下体。她的衣服褪在一边。我为她褪去衣服的时候,她顺从地抽出肢体。白色的内衣,小身体丰润细致,到处都充满女孩子的情趣。我等待的时候,她的引诱柔软地起伏着,渐渐地接近了,荷花一样的开放。她渴望着我微微的暴力,这使她激动。在野外在没有人的大山上,在树丛中,在阳光下,一个久已回避的恐惧爆发出来,我新奇地走进自己的欲动,充满了狂野的激奋。轻轻触及之后,就旺盛起来,像所有树木一样。那时我的心那么静默,我看着她起伏,如同海水。我静静地看着天空,看着草后摇曳的树木,那些小小的草交错在蓝天之上,把我掩埋。 夏天的草都枯萎了,黄色的草都结了种子,而我的生命整个颠簸在一个沸腾的海洋上,那么清楚的渴望,那么甘美的身体,一点不能退却呀,轻轻地看着一切,心中甚至哼着一支歌,那一切轻轻过去的时候,我又旺盛起来,她不能承受的轻微的叫喊,一次又一次升起。我知道她渴望什么,她渴望我比她强,击中她。她难以承受地焦灼地抓着我,甚至要把指甲陷进肉里。我还是那么强旺,终于怜惜了,轻轻地退开了。我置身在无法相信的幸福之中。看她甘美赤裸的身体,我还是不认识她——“这是她。”我告诉我自己,但还是不认识。 山野里,风一阵阵吹着,怕她着凉给她盖了。她好像不愿醒来,在阳光下,在那无人的树丛里。周围都是茶叶树(Tea tree),微微地含着松脂的气味,一种油的味道。 没有人的地方,总会生出一种渴望;没有人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呢,但是真的没有人,四下静悄悄。终于,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然后站在山顶上。我站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抱住我,摇摇晃晃昏眩了一下,我握住她的时候,觉得她几乎可以垂挂下来,像被阳光和愿望抽去了实体的水草。 我们偎依着走下山去,沿着那条小路。就这样走下去,拉着她的手。温和的衣服里光滑的身体,那树林都露出光洁的树枝。我想起锯了的木柴在阴影里,树心洁白。
她并不真跟我下山,我们一起走进山顶小屋,在那儿打开窗子看海。她一言不发,神色遥远,沉浸在自己的情意里。我不愿意破坏它。 她身体又渐渐依过来,我抱住她,小屋四下依然很静。她要打我,喜欢我突然地要她。这使她充满愿望。一下一下,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急促。我好像已经很熟悉,她开始迎着我起伏。充满愿望放浪的起伏。她像小姑娘一样拽着手,抓住我,或者顺从地把手臂扬起来,给我腋下淡淡的绒毛。闭着眼睛,我知道这是从小最深处的愿望。在没人的地方,在没人的地方,喃喃呆滞地说:在没人的地方。 树根深入土地的甜美,树枝在风中摇曳的甜美,我不能再说别的了,站起来的时候,满树鲜花都落在地上。依旧是我拉着她走下山去,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觉得这一切就像梦幻一样。一点儿不真实。而我那么强,像树林一样强,我的愿望无穷无尽,一直一直生长,她则明快地包围、承受着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都在想起她,微微升起,感到最初的激动。 进屋的时候,她没有回到她的房间。她累了,就在我的房子里休息。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们这张并不太好的床,可也知道她的潜在愿望,她喜欢在这儿要我。 一切都已成为窗外的风景。一个窗子是阳光,一个窗子是树。我往杯子里倒水,愿望继续着,继续着,她愿意在不同的地方被我捉住。 所有重要的都不重要了,她说晚上要自己睡。但是晚上她又答应在我身边了,愿望几乎是彻夜地醒着,她在半醒半睡中渴望地起伏,再也没有比这更放肆的期待了。黑夜使一切变得专一和隐晦,只有这强大、甜美、永无止境的重复,一阵阵的悸动。在黑夜里什么都没有,阳光和树木的感觉,远处海浪的感觉,站起来看银色的小帆和云的紫色影子的感觉,都没有了;说实在的有的只是疲倦和乏味,可另外一种炫耀却继续着。 从山下到山巅,每走一步,愿望都在生长,变化,像树林一样,从生硬的大树,到机巧敏锐的小树,到那些柔软的缠绕在一起的草蔓,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两天。
第一个月
我轻轻转向你
我还没有醒来,她那隐秘之处就呈现在我面前,那么细致饱满,像博物馆菊石的图案;又像无花果,逐渐变得甘美柔和,将所有细小的籽粒蕴含其中。 那是一些很黑的夜晚,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月亮才出现,悬浮在树冠之上。我总是这个时候警醒,为那梦,为那不能实现的热望,轻轻地在过厅中走动。白天的一切,都被弃置在隐约透明的薄暗里,木勺,盘子,翻了一半的书……;只有我醒着为那热望叹息,为那白天留下的隐约的心情。我知道英儿就在那边,那个房间,长长的垂帘后边。我多少年的梦想和期待。 我那么小心地走着,还是能听见脚步的声音,还是碰响了凳子,这使我心惊,好像打破了为万物所有的寂静,我游魂一样的梦寐就会结束,就像鱼缸破了一样,但声音消失,它只响在我的耳朵里,四下依旧无声,我走进了英儿的房间,我已经好多次到这里来,可是每次再来的时候,依旧恍惚,她和无声的世界溶在一起,在我触及之前,一切是乌有的。 我总是背过身,看窗外的月色,月色中的树丛,时间在一刻一刻过去,我靠在玻璃上,脚也有些冷了。这时忽然听见英儿微微翻动的声音,我为我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我不能退走,也没法继续那种在梦中开始的热望,我的矗立已经衰弱下去了,一直到这时那细碎的翻动声响起,我才好像从这种梦寐中解脱出来。 她依旧在沉静地呼吸,我轻轻地揭开她的被盖,掠过她的肢体,我的手停在她唯一被内衣遮掩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已经知道了她敏感的秘密,我不愿惊醒她,我只想用若有若无的触摸,使她从一个梦,缓缓落进另一个梦,我知道她的愿望,这微微一点就足够了。 在最初的时刻,我是那么小心和怯懦,因为她无声无息,她肢体轻柔的气味都使我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那么轻那么轻,过了好久,我才透过那薄薄的丝绸,感到她身体的温热。 这是最危险的一刻,我来临了,她毫无所觉,我一点又一点微微地尝试着,好像深夜轻轻转动保险柜的号码。我聚精凝神想唤起我心中的热望,好像那起动的一刻,无限遥远。我尝试着,在我没有察觉的刹那,一个微弱的柔动,已经越过了那个时间。一个又一个波纹从遥远的地方返回,好像这不是她,只是一个渐渐涌起的水花。而我把开关拨转,在那呼吸声急促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掠过一阵惊慌,为我的无动于衷感到恐惧,久已期待的热望,好像沉涌在冰层之下,好像在另一个时间里,而跟随我的只是黑暗中的凝视和惊讶。 我不能想象这是她,我想提醒自己,这是我所要的女孩,我的梦,我无数次矗立的渴望,我好像在另一个房间里,燃起大火,要烧穿壁板,我褪下她唯一的那件内衣,她顺从地抬起身,整个身体掠过一阵恐惧的激动,那一刹那真想做最粗野的事,但身体依旧寂静地停在床边,我的心跳了一下,因为我想起了不认识的女孩,少年时代绝望的想象,我开始抚摸她光洁的大腿和小腹,那一丛绒毛使我激动,猛然间那狂野的念头,贯穿全身,我热烈又细致地抚摸、刺激她,好像要把所有少年时代的绝望,都交给这一刻,交给她。 她无法平息的呼吸声在黑暗里飘荡,那么脆弱又有力的翻动,如期到来,我把她拉到床边,我几乎看见她睡衣被撩起,遮住半个脸,而她的脸偏向一边。她无法避免那狂热燃起的欲望。这是危险的日子,我提醒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用矗立的尖端抚爱着,透过轻微的叫喊,那甘美直达心底。 “这是我的。”她在另一个时间里说,“不是你的。你的真可怕极了。” 微微哽哑的声音使我睁开眼睛,房间蒙蒙地亮着,一种光亮一样的绝望,渗透到我心里,我在一个又一个波浪上飘浮,和她一起,每一个波浪都有可能把我们送上峰巅。这真是无边无际的波浪,甜蜜又让人疲倦,可是在脚踏到沙岸的时候,恐惧就到来了。我不愿这一切结束,不愿走开,不愿她在光亮中醒来,那么陌生地看着我。这盲目的挣动,像暴雨一样,遮蔽了所有房屋、船泊,遮蔽了我的恐惧和羞怯,我像抓住梦一样,抓住她;这无可奈何的一刻。 在茫茫晨光中我抢掠她的秘密,分开她的缝隙,那缝隙陷陷的,那么饱满,合拢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分开时,我就看见了那酒色的唇瓣,和细小的一点茎蕊,它由于羞辱,微微膨胀起来,我有点好奇地看着,像剥开一个珍美的小桔子似的,看她的小蕊微微鼓起,变得甜润,当触及它的时候就触及了那遥远的叫喊。我用手指探寻它,感到了那么紧张、真空的吸(吮)。她由于害羞把自己的脸遮了。
“每次你来,还没出现我就醒了。” 她向东的房间里辉煌一片,太阳在崭新的云间喷射,暗红淡紫的云骤然变成金红色,那个时间真漂亮啊,那时她刚来一个月,现在我才知道她在我生命中印下了什么,在我离去的时候,回头看她,她眉色漆黑,她依然是一个让人怜惜的陌生女孩。
“我爱你了”
怎么也不知道 春天看不见只有一次 花全开了 开得到处都是
谁也没想到,中间会有最好的日子,而且那么昙花一现。 我睡得像石头一样,我白天搬石头,晚上睡得像石头。她有时拍打我一下说:真像大石头。“你看那么厚。”她甚至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好像她了解这一切,对这一切已经有了某些权利一样。但更是出于一种直言不讳,于寂寞中需要说话的感觉。山林中,人声沉寂。 直到有一天我醒来,她站在床前,不可思议地站在床前,温柔的脸红红地看着我。我还没怎么睡醒,她就轻轻把手伸过来,就像我抚摸女孩子那样,抚摸了我,抚摸我的胸,感到甜,我第一次被这样地抚摸,惊讶极了,心跳。她轻轻地对我说:你想要吗?挺好的。然后她令我惊讶地把手往下移,又收回来,那么怜惜地,自己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大方地解开,露出她没穿任何内衣的身体。我已经知道她很多了,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态,她把衣服轻轻解了,脱尽了站在床边,亲我。我被温和的女孩子的嘴唇亲吻着,她还没亲过我呢。 她亲我,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我爱你了。我心跳着,真的吗,怎么会呢,真的。她说:我爱你了,爱极了。真的爱你了,真的。脸红红的。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这个。但是怎么会是这样的?她把手伸下去,我被触动了。她像女孩子那样亲我,又温柔、又害羞、又大胆,嘴唇单薄而甜美,把舌尖绕着我的舌尖,比要她一千次都甜。可是我心里的惊讶并不消散,为什么呢?她说:不为什么,我爱你了,我喜欢你,你想要我吗,你喜欢我的身体吗?我悄悄说:喜欢。我知道她想让我说:爱她。可是我心里的惊讶没法消散,我怜惜地抚摸她,像她抚摸着我一样。她在床边坐着,说:我愿意。我不认识她了,但是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的妻子。 这是最好的日子,可以开花。她在那两天写,一棵大树上开许多鲜花。 她写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一个开满鲜花的小树。小女孩害羞地捂住脸,周围都是看花的人。
真的是这样。实际上她比我想的更害羞更大胆。脸那么红红的,她让我看她,可是我不看她,拿布把她裹起来,她再看我,真是这样,我还没好好看过你呢,真的是这样。她轻轻笑着看。我说:你喜欢吗?她说:喜欢。这么强你也喜欢吗?她说:喜欢,就是这么强。她附在我耳边,你要好多女孩吧?我那么感激地矗立着被她要了,她轻轻地看着,就像摸在我的心上。她说: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这个,也是我的。我教她这样摸着:“这样舒服。”“是吗?”
那愿望升起来的时候,真奇异极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什么,还有别的这种事。我知道这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空气里的女孩子的声音,她从楼那边跑来,一边回答着,一边爬到丁香树上,她小小的裙子也是花束,我看着她,也能看见围墙那边的院落。下午的阳光照得我温热起来,影子一动不动,她忽然不安地看了我一下,拿着花跑远了。……
“没结婚怎么办啊,没有女孩子怎么办啊。”她嘤嘤地说,“我要知道你,我要把你都知道。做梦吗,做男孩子的时候做梦吗?你这样想过我吗,以前你这样想过我吗?”“想过。”“是吗?”她仔细地看着,爱着;“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也知道。那一刹那我真渴望。她眼睛看着我,好像已经准备好了。 我忽然觉得最美的日子都在后边。
小时候在花里捉蜜蜂,用纸把手包起来,看它滋滋地跌进瓶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草还没长出来,就已经有点儿淡淡的黄了,从土里挖出枯草,有韭黄一样嫩嫩的颜色,然后出现一种淡绿,所有春天都是这样。 北方的春天那么干燥,可树已经有小小的骨朵了,天一阵一阵暖起来,不动声色地暖起来,这时候我生命的愿望也开始浮动了。记得那是一片草地,周围没有人,一片红楼后边,我坐在青青的草上,第一次静静地感到了一种升起。我心里有奇异的感觉,一种惊讶。没有人。没有人本身就预示着一切。春天的空气让人吃惊,我对自己也十分吃惊,我走在没有人的角落里,走到木垛后边,走进去,又走出来。 在整个春天里,我都到那片草地上去,静静地等待着自已。
她被想象的爱情纵容着,我一次又一次醒来,她都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我,把衣服脱掉,我弄不清那是多久。在晨光里,明亮的下午,她都站在床边,解开衣服。我知道屋里没人,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都会走来说:爱你。我抚摸她淡色的小乳尖,她的身体就感激地飘动起来,低头伏上身来,我充满感激地一动不动。她忽然开始笑了,她说:你折磨我,我也得折磨你。她很陌生地要我。她在上边轻轻飘动,头发垂下来,小小的乳房微微颤抖。我被她那样要着,充满渴望。我想起她跳舞的样子,那是我唯一对她反感的时候,她穿着牛仔裤在别人家,像孑孓那样摆动。那时候我那么厌倦她。但现在不是,我的感激没法消散,一点儿凶恶的样子、仇恨的样子、炫耀都没有了,只有尽心尽意地让她高兴。 我们都不说话,我把手伸到她的头发中间,沿着她光洁的颈子流动下去,抚摸着她的肩膀。她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伏在我身上微微晃动,很快她觉得疲倦了,她在飘动中间有一点意外,有一点陌生,她轻轻叫一声,好像有一点遗憾的样子。虽然我知道有这种事,但我这样看一个女孩子的身体,还是不可思议,我的手沿着她的肩膀移下去,感到她臀部柔软小心的波动起伏。她降下来,我又从上边抚爱她,我们交叠在一起。我喜欢她连自己都不熟悉的那种揉动。最后,我又覆盖了她。
我眼前像风车一样显现出一个个走廊,课桌,木凳边垂直的衣裙,一个冬天的微笑,火车越走越远在铁轨上磨擦消失的声音。在她最后的叫喊中,我好像撞到了一扇明亮的窗子,无人的楼上,风吹着那一光亮掠过草地,掠过丁香树下小女孩淡色的衣襟,一级级地颤动爆裂,一片片狭长地跌落下来,刺痛我……那个遥远的下午,她并没有走开。 我满眼泪水地在黑暗中醒来,已经是夜了,我要开灯在灯下毫不害羞地哭泣,嘴唇上粘满泪水。她伸出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擦去我的泪水。
那真是令人昏眩的日子,我被这种爱情弄得惊讶而疲倦,被感激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好好待她,珍惜这盆宝贵的鲜花。 她镜子里的脸红红的,她完全沉浸到她桃花盛开的丛林一样的所谓爱情中去了。 我最感激的还是她亲了我。
在玻格家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英儿刚来的时候,和玻格出去玩儿过,回来就住在玻格家,在山对面。她好像自己有了家,每天过来看咱们,干活儿,说笑,然后又回去。她成了玻格的中国女儿,每天晚晚地起来烤面包吃,过上了一种跟想象很接近的外国生活。
我已经要过她了,但是我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回她的家,我送她。 路上黑黑的,有时候有雨,我们打一把伞,南极的星星在云间密集得像一簇簇钻石。丛林里都是风的声音,忽而狗的叫声会在灯光中明亮起来。她有点儿害怕,靠近我,这是她喜欢的感觉,她把手拽得紧紧的。我们都知道哪儿会出现一些狗,出现一只大狗,甚至带着三只小狗,还有一只狗在半山应合着。在短短的山路里,我们说着挺好玩儿的话。 “go away!(滚)”英儿说着她那句英语。大地主告诉她这是只能对狗说的。她这时对着黑暗里的叫声不太自信地说。 我说:“你可别说反了,说反了可就喂狗了。” 她在黑暗里使劲掐我,很不开心我构想的这种笑话。 一个小时候本来要做刘胡兰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山间小路上了。
“牺牲”这个词现在谁也不用了,但那时候还真说不出别的词来。上初中的英儿站在课堂上,就这么说话。她对台下闹哄哄的男孩子说: “你看,老师都被你们气走了,现在我们欢迎老师回来,好不好呀?” “不——好!”台下男孩子异口同声地叫着。 “你们怎么这样呵,刘胡兰像咱们这么大都牺牲了!”
我看了看她的侧影,想笑。 她已经笑了。她说:“我这辈子的墓志铭肯定是:生得平常,死得奇怪。” 已经可以看见海了,向上的坡路上,有玻格家的灯光,我亲亲她就走回黑暗里去了。在道路拐弯的地方,我们都轻轻晃晃手电。
那一天,我正在楼下找我需要的木板,钉窗子。电话铃声响了,我上去听,是英儿的声音。她每天都打电话来,我习惯了。 “是顾城吗?”她在电话里说:“干嘛呢?” 我告诉她我在砸钉子,雷出去了,一早起来就剩下大太阳光了。 她说玻格也出去了,她那儿也没人,然后顿了一下。 “那我上你那儿去吗?” “吃午饭。”她说。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就去找她。路上很高兴,好像每根树枝都晃动着明亮的影子,连碎石都闪闪耀耀。我走得很快,听着自己喘息的声音,直到玻格家上坡的路口,才微慢下来。 进门的时候,小狗乔亮声叫着,显得更加寂静。从换鞋的门廊看过去,她正在厨房里做什么似的。她好像就是这家眼神清亮的女儿。我抱住她。我含着外边春天的呼吸,那是给她的礼物。 我真的在路上采了两朵花给她,我把它们放在灶台上。她松开我,把它们插进客厅的花瓶里去。我兴奋地环绕着她,亲她,抚摸她清凉的面颊。门楣间悬挂着大束的贝壳项链,毛利姑娘戴着它们跳舞的时候,头上都是鲜花。那些画儿、各国打鼓吹号的小人儿,都在我们身边轻轻回旋,我们像门廊中的空气,穿过整个房间。在那个巨大的舵轮下,停住,她把手给我一步步走下楼去。 这是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卧室,她用微笑告诉我,好像给我介绍她的姐妹,她给我看泉水边毛利女孩子的照片。 “挺好看的。”她说。树林里星星点点的阳光闪动在一个毛利族小女孩儿的游泳衣上。“挺好看的。”她说的是那个神情和时间。 真想不到那个时候是那样的,照片上的毛利族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我只知道她厌倦地在沙发上抽烟的样子,她早已疲倦而丰硕,只有偶而浮起的笑意,还能勉强跟照片上的小姑娘联系起来。 我着实吃了一惊,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简直被她童年的美丽打动了。她微微低着头,手放在膝盖上,向这边看着,棕色的头发上和脚趾上带着细碎的草屑,她刚刚从那条林中小路上来,赤裸的脚踩着干燥的苔藓和沙石,似乎是旱季,暗绿的棕树叶在她头顶上把暴烈的晚光筛落下来;她眼里笑意盈盈,简直无法形容。
“女孩子都有最好看的时候。”她说。她眼睛里似乎也闪动着这样的笑意。“知道吧?”她好像为正在具有这样的美丽,为能够停留在这样的秘密之中,感到快乐。“知道了吗?” 她让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她十分熟悉。
她坐在床边,脖子玲珑地四下看着,好像变成了动物园的鹿。我随着她看长长的窗子,这里是整个建筑中最幽静的房间,窗前几乎一直有树影,只有这一刻,太阳才斜射进来,照在墙上,照在那些男子歌星的画片上,还有些练健美的,上了糖色的胳膊和腿。这显然不是英儿布置的,她生来厌恶那些自负的男子,或筋肉纵横的大力士。 “不是。”这是玻格小女儿弗朗茜丝的房间,她告诉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出那个静静悄悄的姑娘,怎么会从画报上剪下这些东西来。英儿比她大十岁,但是谁也看不出来。玻格叫她们的语调是一样的。 “No!(不!)”玻格经常对她的女儿说,不可以乱找男朋友,也不可以像白人那样随便住到外边去。她像位女酋长一样当然地统领着她的女儿们。 “你没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吧!”英儿乐央央地说,好像住在一个安全的城堡里。“你害怕玻格吧?”她说。 “不信。我晚上来。” “狗咬你。” “我不怕。”我当真看了看那扇窗子,和外边的路径。 “那我就在窗口装一个最大的老鼠夹子。”接着又说了一句:“真可怕。”她掐了掐我因为干活儿变硬的手臂。
下午的阳光,照在她干净的耳轮上,我嗅到她身上的气息,她颈后的发丝还有一点儿潮湿,她刚洗浴过,皮肤清柔而新鲜,她的小乳房简单极了,似乎还没有束胸衣的必要。“从来没有,不用。”她说,好像很神气。她轻轻抚摸着我游动的手臂,忽然用气声说:“不会有人来,半天也不会有人来。”
她最大的痣在臀边和我一模一样。 她像做梦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在下午的阳光里,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暖色床单上。我抚爱她。影子困倦地一波波晃动(我游过岸边的时候,总微微潜下身去,她们在岸边叫喊)。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丝占有的欲望。我细细掠过她锁骨下淡色的乳房,松开的手臂下现出滑石的白色,稀疏而不太真实的腋毛(没有下过水的女孩子,游泳衣干干的,有的湿了一半)。她带着温和气息的腹部单薄地起伏着,在接近阜丘的地方,丰美起来,露出那微陷的女性的缝隙,像梨果一样。(她绕过他们,抓住水泥的河岸上去。)
她的腿出乎意外的饱满,像地下没有见过阳光的根茎。(她高高地站着)她四肢修长,皮肤细美。(上岸的时候,周围的声音都小了,晒热的水坝里有柳树叶的酸味。她走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留下水印。她和两个硕大的人影擦肩而过。她们低低地嘿嘿笑着。小女孩儿一下跑过去,像水螳螂一样用脚尖跑。她们在岸上休息的时候,我就在水里,游着游着就站住了)我站起来的时候,真觉得站在一个梦里——一扇扇推开房门,有的房间是空的,大而寂静;有的房间有琴声;因为是在梦里,我变得焦急起来,注意到门上涂满油漆的钉子;那是廉价而含混的琴声,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她们惊恐地向我看着,她们好像知道我在梦里,不受保护,也不受约束。(没关好的水龙头在更衣室里咝咝响着。)
窗外大银蕨晃动着的影子映在她的身上,和她阴部的暗色交叠在一起,那些散开的头发却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甜美的果子,一个女孩儿,我这样提醒自己。但是还是没有办法从那幻梦般的沉寐中清醒过来。(她们走出去的时候衣袋湿重,把头发微微甩向一边;进来的女孩儿却都轻松快速地跑着。)我一直在看她。(空了的游泳场里,没关好的水龙头咝咝响着。)看她皮肤上最细小的起伏和光影,看她毛发上一闪一闪的虹彩。有时我就像在深水里漫步一样,试图走进欲望,让一阵阵波澜把我惊起,可是我的行进,只搅起最小的漩涡,她起伏着,而她却在遥远的地方安睡,她的叫声并不能砍伐这大榕树一样下午的梦寐。我的手离开她的时候,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温和地抱起她,希望她醒来,希望她的手臂缠绕我,不要离我这么遥远,希望她对我说话,我亲她的手,把她的鞋子拿给她,扶着她慢慢走出房间。好像要到上边去,我看见幽暗的门廊里,挂着一个毛利怪神,它有婴儿一样圆圆的脑袋,鲍鱼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它爪子一样小小的手,抓着它身上的鳞片,好像那是它的武器。它的眼睛忽然变绿了,那是门在移动下午的光亮,我听到一声发自内心的叹息,那是英儿的,也是我的。我的身体忽然激奋起来,把她高高举起,投入另一个房间。
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一切还在慢慢旋动,她淡红的脸还是那么模糊。我不知不觉地总要靠近门槛,感到这还是在梦里。她疲倦的手依着我,整个身体都靠在我的肩上。不管世界是否此刻沉没,她把一切都决计交给我了。 我说:“走吧。我们到山顶上去。”
海湾里的海浪一排排走着,它们在靠近海角和森林的地方消失,我们看不见的风,也吹过我们的头顶,在风中,我潜在的愿望像海浪一样移动,它们一排排移动,远远地展开那一构想,山也移动起来,在下午几乎熔化的时光中航行。 一个小巧的水手钟,悬挂在顶棚下边,风轻轻拂过的时候,钟锤就动了,没有响起的声音,在我们心里荡开波纹。这是一个古老的水手钟,铸有上个世纪的字样。 我们看着下边的屋顶,看着那些接雨水的管道,看着屋顶下的房间,那些悬挂着钥匙和散落着照片的房间,我们在那里相爱,一会儿我们还要回到那里去。然后,英儿就要打开炉火,把豌豆和鲜红的火腿放在桌子上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