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童话的诗人
顾城一直在追求一个既朦胧又纯粹、既简单又田园式的世界,换言之,即使他生活在动荡的年代,混沌的尘世.他也一直在寻觅,甚至活在他的梦想世界。套谢烨话:“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走向梦海的沙滩。” 顾城自幼便随父亲顾工下放农村,接触大自然的风光:日、月、星辰、小鸟、树、村景、流水。 他的心灵恒与万物融会合一,并自觉地能与万物对话:“……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顾城:《诗话录》)
反城市的诗
与顾城交往的人,无不觉他思维方法、行止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他有“童话诗人”之称。他对身边的事物,几乎是视而不见,他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顾城的诗是反城市的。他觉得城市人缺乏自我认识,“城里的路是规定好的,城里的一切都是规定好的。……可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没有大平原棕色的注视,没有气流变幻的《生命幻想曲》”。 “城里人很注意别人的看法,常用时装把自己包裹起来。” 顾城极力想从现代城市尽快走出来。他认为人类有一种能力;能够感到美,并从这种美感,衍生假想的美:人类可以幻想成为鸟、树、蓝天、河水、男孩子和女孩子时的生活。 他“会像青草一样呼吸”、“把一支歌献给了所有花朵”。他庄严地宣告: “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
12岁揶揄“巨人”
顾城是一个才气横溢的诗人,我们且援引他在12岁时写的诗《烟囱》: 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那时是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如火如荼的当儿。高高在上如烟囱般屹立的巨人,喷着袅袅烟雾,筹谋着一种常人莫测的主意。四句诗只有四十二个字,便把时空、地域全交代了,并且引出一个令人寻思的问题:“巨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 顾城后来告诉我,他写这首诗时,刚从学校放学,在返家途中看到一支巨大的烟囱在吐出乌黑的浓雾,不禁若有所思,返到家便立即伏在桌上写将出来。 这简直不可能是12岁孩子写的诗! 顾城8岁便与其父顾工作诗酬唱。他14岁写的《生命幻想曲》,因被认为是朦胧诗的代表作,声名大噪。
一度被冷落
顾城早年与舒婷、北岛、杨炼、芒克等等,均是“朦胧派”诗人,他们在70年代末期崛起,在北京的地下刊物——《今天》发表诗作,北岛是主编。 由地下诗人到地上诗人,是—条颇蜿蜒曲折的道路。首先获得认可的,是福建的舒婷。她的诗作《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获得1979年度的全国新诗奖。舒婷是一个幸运儿,她很快便脱颖而出;继之北岛、杨炼等。 顾城是一直被冷落了的诗人。很多人,如上述的舒婷、北岛、杨炼早已获得出国机会,并且活跃在国际诗坛。而有一段时期,顾城的诗连出版的机会也感到困难。 舒婷在叱咤风云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曾在同一战壕的朋友。她以她和顾城联合的名义,出版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一九八二年,福建人民出版社)。这本诗集共收舒婷、顾城的新诗作凡五十余首。 收入诗集的诗不标出两人的名字,读者只能从诗作中的风格去辨别每一首诗谁属。这表面上是存心让读者猜谜,其实间接起了保护作用。
黑夜与黑眼睛
顾城的一本个人专集是《黑眼睛》(一九八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书名是源自他著名的诗作《一代人》,全诗只有两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意喻文革的浩劫,给中国年青的一代带来了创伤,他们用受创的心灵去掬迎光明,以敏锐的眼光去识别真理。 当顾城把这本诗集送给我时,他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上:“诗·生命”。 顾城的诗,除了容量大,意象万千,特别重诗质——语言。
未污染的字句如处子
与高行健惊叹现代汉语已遇到严重危机一样(见高行健:《流亡文学的困境》,香港《明报》92年10月),顾城也说过同类的话,他1987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讲演说,语言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被使用得又脏又旧。所以顾城很注重语言,他有时为了推敲一个字,花了几天工夫,而且拣那些未受污染的字句——像处子一样,如同他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是清澈,不沾点儿尘埃的。 他看到星星点点的野花,“像遗失的钮扣,/撒在路边”。 他看到月亮和星星,是由于“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他写东西.“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运棋子/有时是空的/集中咬一个字/坏的/里面有发霉的菌丝……” 我还未看到有谁可以把写作比喻得如许恰如其分,毫厘不差。
微笑而痛苦的灵魂
顾城认为一个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 “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片为爱驱动、光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影中前进。” “人类的电流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具有造物的力量”! 顾城是个极具潜质的诗人,综观他不多的诗集(除《黑眼睛》,还有《城》、《水银》、《顾城诗集》、《顾城寓言童话选》、《雷米》等),可以断定,他在诗歌创作的成就,已可以傲视同群,如果不是英年早逝,应更有骄人的业绩。 顾城的近作是长篇小说《英儿》,这是他小说的处女作。他自称是爱情的忏悔录,他在给我的信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男主角就是他。他这部小说是写给他的两个妻子。《英儿》是一个仰慕他的少女,后来也跑到怀希基岛,与顾城和谢烨同住。 顾城把这部小说称为“顾城情爱忏悔录”,真正用意若何,是不得而知。但语言却上乘的。
墙上涂鸦如梦呓
顾城也画画,从墙上涂到参加过比赛。他移居怀希基岛后,画了不少钢笔画,《明报月刊》也发表过一些。这些画作,像一个小孩子插上幻想的翅膀,异想天开,充满梦呓。 谢烨在今年3月寄来的《画》一文中,曾写出:“在他的画里,花束、竹子和人都生长起来,手和鱼在一起,眼睛和星辰在一起,表现了他心中的世界和不安。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种不安积起来,使他发疯。他会忽然跌倒在地上,摔碎一些东西,这种时候,他往往只有握住笔,才能得以安宁。” 最近他给我奇了三帧“字画”(以书法入画)照片,分别是“神”、“禅”、“免”,看来这几个字,暗喻有出世之思想。这三个字虽没有血光,却令人感到鲜淋琳的怵怖。 月前,他在给我的信末还画了一小帧《岛爷》图,相信“岛爷”乃顾城自喻,有一种踌躇满足感,但在图画旁,顾城题了一句“二踢脚升天”,竟一语成谶谶,令人唏嘘! 顾城走了,偕同他的妻子谢烨到了另一个世界。他采取了世人难以饶恕的暴烈的方式。 在他偶尔微笑的脸庞,难掩忧郁的神情——唉,他这个微笑而痛苦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