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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的画
作者:谢烨  文章来源:《朦胧的死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1 13:58:30  文章录入:鹤莲  责任编辑:admin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在画画。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学校放假,我从上海去北方看我的父亲。他在火车上画周围的人,车不太挤,但他的头发很乱,过南京站的时候,有人占了我的座位,我就站在他的身后,第一次,我就这么看他画画。他画一个老人,头发立着,又画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孩,画色不佳,他画一个小孩儿爬上爬下,他画得很快。后来,等我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画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人,但是没有画我。
  五年以后,我带他去我的老家,苏州、太仓、直塘,一个南方小镇,他喜欢我外婆住的地方,屋后有深深的竹林,溪水在镇子尽头,过一个小石板桥,就是集市。
  镇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我的外婆,很多人来看我们,直塘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懂,大家又很热情,为了避尴尬,他就想起了画画。坐在我外婆的大堂屋里面,时快时慢。乡村的观众都很温厚,为他画得像而赞赏不已,于是都希望他为自己画一张,然后卷起来,带回家去。我站在他身后很高兴地出一点小主意,或者作一点点翻译工作,譬如请那位紧张的模特说点什么之类,在人们议论自己的肖像、愉快而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时候,也许我会想:有的时候,不能不说,他画得还是挺像的。
  有个叫魏公公的老人,一个亲戚,远得母亲和外婆把他和我家的关系对我说了几次都被我很快地忘记了。
  魏公公就那么常常地坐在外婆的堂屋里,也常常地像家人一样和我们一起吃饭,他看顾城为别人画像,便也动了心,有一天不知从哪找了张大毛边纸,请顾城也为他画一幅肖像。
  顾城为他画了很久,魏公公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周围有苍蝇在飞。我走过去看的时候,着实地吓了一跳:那张脸很像,可是毫无生气,严格地说就是一幅骷髅。我真正气得够呛,这怎么行呢,我叫他停止,想把那幅已经完成的画藏起来,让他赶快再画一张,可是魏公公已经站了起来,他还是看见了,他要走了他的画,什么也没说。外婆对这件事也略有嗔怪,我更是要把话和他讲清楚:这种不吉的阴影将会怎样地笼罩着他们。那一次顾城特别固执,他说他看见的就是那种死的感觉。
  后来,我们离开了乡下,回到上海,一个月以后又听见乡下的消息说魏公公死了。他听了不说话,好久没再画画。
  在南太平洋上的岛国新西兰,我们生活了四年,我们选择了更小的岛居住。那里有人说英语,有人说毛利语,也有一点点日语,只有我们两个人用汉语交流。这里也有个小小的集,周末,岛上的艺术家在这儿交换他们的作品;他们把画放在鲜贝和蔬菜中间。每个星期我们差不多都去周末集市。在那儿我们认识了一位加拿大画家,她在市场上画肖像,一群女孩子常常围着她,我问顾城她画的如何,他说不错,但是不像。整个夏天的周末,我们差不多总在那儿看画,秋天来了,女画家就要走了,他要避开那里的冬天,她做了一个手势说:生活应该像候鸟一样,跟着太阳飞来飞去。她把自己画画用的笔和一些工具留给了顾城,而顾城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好像他喜欢那里的土地胜于太阳。
  在那个画家走了以后,顾城为自己做了块画板,在画家空下的地方为人们和孩子们画画,他真的喜欢画画,画那些单纯的看着他的眼睛,那些生动的眼神。
  在他的画里,花束、竹子和人都生长起来,手和鱼在一起,眼睛和星辰在一起,表现了他心中的世界和不安,有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种不安积累起来,使他发疯。他会忽然跌倒在地上,摔碎一些东西,这种时候,他往往只有握住笔,才能得到安宁。
  从他的笔尖流出的线,不断地生长缠绕,像时间一样,把一切联系在一起,把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所有的鸟、石头和眼睛和人不断地生长;早晨和黄昏不断地生长;使这些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都成为一体的东西不断生长,于是他的不安将在这种生长终止的时候结束。
  他觉得他画的线条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女性的有生命的柔韧的线是水;另一种生硬、僵直、倔强的线是石头,这两种线有时交织在一起也构成了画面的一种意味。
  有一天我独自出门,下午回来的时候,发现他默不作声地走下山来,帮我搬东西,我进屋一看,屋子四壁的破墙上已经画满了画,第一幅画了一女子坐着,有字曰:“龙本来是个美人,头上有山楂树。”她头上真的有鹿角一样的山楂树,上边结了红红地果子,嘴唇和开着花的项链都是红的。第二幅画连到窗子的另一侧,上边写着“可是后来,上帝瞎了,就命令把龙……”这幅画,画面有点混乱:天上飞着龙吐出火,击毁了上帝的翅膀,上帝的眼睛茫茫然地往前看着,但是很镇定,他正说着什么,有人在他耳边说话,那些长着翅膀的小蝙蝠鬼,从麦田里飞来的小蝙蝠鬼也在向他不断地诉说,上帝的脚下踩着一条小蛇,再下边是大片大片的土地,有人赶着车,很小的人赶着豹子,老虎和大象的车在奔跑,他们在跑向一个巨大的蝴蝶虫一样的龙的嘴里去。一只羊在山上唱歌。这是一幅奇怪的画,让人纳闷,嘴里吐着火,但是头光光的,穿着一件婴儿的衣服,这衣服把它捆在一起像紧身衣一样。有许多口袋,里面装满红红的果子。他在下边写道:“装扮成一个美人,直到永永远远。”那些小天使做完这些事情,都飘飘洒洒地分成两队走了,还有一只回来向他招着手;有一条最小的龙长着翅膀,他眼睛红红的也吐着火焰,在另一个地方飞,飞到我们残破的卧室里去了。
  他后来对我说:他画这幅画的时候,一直在唱歌,唱了好久。
  我们在岛上生活,周围是茫茫大海,我们种地、采果子、画画,我们没有船,也不想出海,他画的是这个岛,他在这中间,有些巨大的树、细小的草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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