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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工]“迎春晚会事件”
作者:记者:洪炉 文章来源:《炎黄春秋》九二年第四期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7-21 19:15:59 | 【字体:

  记者:
  “文革文化命”前二年,毛泽东主席对我国文艺界连续发出几次极为严厉的批评;其中之一是1964年6月27日在《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所属各协会整风情况报告》稿上的批示。全文如下:
  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跃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在此以前,他还在中宣部的另一报告材料上愤然指出,文艺界“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至于戏剧部门,问题就更大了。”他进而又责问道:“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他还几次说:“《戏剧报》尽宣传牛鬼蛇神。文化部不管文化……”,“如不改变,就改名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或者外国死人部。”
  这些指示特别是上引1964年的那个批示,从何而来,因何而发,许多人都追溯到了1964年春节期间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在北京政协礼堂举行的一次“迎春晚会”。据说正是由于有人告了“御状”,向毛主席“揭露”了这个晚会,才使他老人家如此气愤,不仅当时就让文艺界进行全面整风,而且不久又在全国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大“革”了文化界特别是文化人的“命”。
  那么,当初那个“告御状”的到底是谁,他怎样向中央“揭露”了那次晚会,那个“迎春晚会”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近30年来,文艺界许多人都认定这是某一个人所为,以致不少在香港、台湾出版的书、刊、报上,也指名道姓地披露和指责那个“罪魁祸首”似的人物。这个被当作“始作俑者”就是原《解放军报》文化处编辑、著名的诗人兼作家顾工。正好《炎黄春秋》今年因发表他的作品,有些交往,记者就便给他看了一份港、台出版物上有关“迎春晚会”和他的材料。他看了不仅十分生气,并且满腹委屈,不久给《炎黄春秋》写来一份辩解性的“校正和说明”材料。为此记者又听取了也曾参与此文的原军报编辑刘天鸣等提供的情况,特将当年“揭露”那次“迎春晚会事件”的“事件”,如实披露。
  顾工回忆道:
  在1964年的春节即将来临时,我的身体和心境都极不好。我从下放到青海唐古拉山的骑兵部队,刚回军报不久,那次下放,摘下了我的大尉肩章,换上了列兵的领章,骑着马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冰山雪海中剿匪。先于我下放的有八一电影厂的导演:严寄洲、张加毅等。宣称我们都犯有“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1958年春,我作为军报的记者去“大闹共产主义”的徐水作了采访。我对到处没有饭吃的“公共食堂”;把男女老少拆散分类居住的“新型家庭”;还有瞒天过海的“大放卫星”……都作了揭露和抨击)。回京后,看到同窗战友都已擢升为少校、中校,而我依然。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凄凉感。在我收到“中国戏剧家协会”发给的“迎春晚会”邀请时,我放到一边,不想去参加。傍晚,军报文化处管体育和文化报导的编辑、记者刘天鸣来找我。他也有张请帖,定要拉我同去看看热闹。我只好懒慵慵地同行。
  到政协礼堂,门前车水马龙,京城文艺界的名角似乎云集。进那金碧辉煌的大门时,有几位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为入场的佳宾在胸前插上一支迎春花。我和刘天鸣走进大厅,舞会已经开始,在温馨的气氛中彩裙旋转……我不善跳舞,此时此刻更没有欢乐的心情。我孤独、寂寞地坐在角落里。刘天鸣舞跳得轻盈、潇洒。跳完一曲,就介绍个舞伴向我邀舞。我愧愆地摆手。
  舞与舞的间隔中,有各种轻松、逗趣的节目插入,如:男女反串的《兄妹开荒》;一位毛胳膊毛腿戴两假乳房的男性“小天鹅”,人扮的木偶《梁祝哀史》,“楼台会”时提线断了,梁、祝长抱一起难分难解……在哄堂大笑中我却笑颜难开。我对刘天鸣说:“我身体不好,先提前回去。”天鸣也不强留,就和我同回军报。那时,军报文化处夜夜加班加点。处里的编辑们听刘天鸣和我谈起“迎春晚会”场景,就都聚拢来。军报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弦是绷得很紧很紧的。编辑们的斗争嗅觉也极灵敏。大家一听这种轻歌曼舞和庸俗节目,便立时激起“革命义愤”。纷纷说应该上书中央。文化处主编章文龙也很同意,便叫我和刘天鸣连夜执笔。我因精神怠倦,写了百十来字就写不下去,全部推给天鸣。天鸣很认真,从头至尾写了一遍又改一遍,由他上送给了章主编,主编上送给报社党委,报社党委又上送……至于署名,是天鸣还是主编加上了我的名字并放在前面,我就不清楚了……不久,中央军委办公厅和中宣部同时发下文件,文件中附有两封信(还有一封信是军报另一编辑宋维化名写的)。文件上有罗瑞卿和陆定一的批语,严厉批评了这个资产阶级化的庸俗不堪的“迎春晚会”。要每个参加晚会的文艺工作者作出检查:你是反感的?是随大流的?还是由衷喜欢的?……很幸运、在人人过关的检查中,我和刘天鸣被列为第一种人:反感的、抵制的。人人检查后,中央又叫全国文联的各个协会作检查。这些检查呈送到毛主席手中后,毛主席于1964年6月27日作了批示。
  如今回顾这段史实,不是说谁写了“迎春晚会”的情况反映,谁就大错而特错。作为报社的编辑、记者和各级组织,如实反映下情是完全正常的。至于以后发生的汹涌政治波澜,那确是任何人都难以料及的……
  记者:
  上文提到的原军报文化处主编章文龙同志,看了顾工这段回忆,认为“过程如实”。刘天鸣同志的回忆,则证实和补充了上述情况。
  刘天鸣写道:
  其实这原是件很普通的事。那个“迎春晚会”是全国剧协组织的,主持人是李超。我作为军报记者,自己又好热闹,就去参加了,同去的还有顾工。晚会是在政协礼堂举行的,一进门就有两位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孩走过来,殷勤地笑着在我们胸前别上一朵绢花,说是献给您一朵迎春花。那段时间我常出去看戏、看球和吃饭,这种晚会参加得多了,这样的排场见到不是一次,但这次却感到有些新奇、觉得那献花的女孩有点做作,没有引起什么好感。
  我和顾工进的主会场是舞会。李超的开场白不是按惯例叫“同志们”,而是称“女士们,先生们!”解放以来我是第一次在“公家”组织的会场上听到这样的称呼。感到主持人是有意效法解放前的那些做法。舞会开始后,我看到不少人在跳“水手舞”和“伦巴”一类的舞。50年代初期我也组织过舞会,但是从来没有跳这样的舞,我还是解放以前在上海和南京看到过这些东西,那主要是国民党政官员和美国大兵、外国妞“吉普女郎”等跳的,互相挑逗,舞姿淫荡,当时我们作为正派的大学生是不跳这种玩意的。所以在晚会上一见这些舞蹈,就感到有人有意在搞这种不健康的东西,心里有点反感。
  舞台中间穿插的小节目,就更使我看到不舒服了,有个男演员穿上《天鹅湖》中女角的乳罩和短裙,大跳天鹅舞,主持人还在一旁肉麻地加以赞赏。我觉得这是在追求解放前歌台舞榭中那些庸俗的东西。我本来也爱跳舞,这次只跳了一阵交谊舞就出来了,又到灯谜室猜了几个谜,就和顾工一起回报社了。
  当时许多同志还在办公室,我和大家谈起刚参加的晚会,发表观感说晚会场的节目把肉麻当有趣,认为这是在追求资产阶级那一套,正经人不应该搞这种“下流”的东西。同志们听我说后,竟都很生气,说应该批判这种做法,要我向有关领导部门反映晚会的问题。有同志要我写信给更高层的领导人,我觉得不必要,只给中宣部文艺处写了封信。因为是和顾工一起参加晚会和一块谈的:信写出时我就署了他和我两个人的名字,文化处的领导和同志都支持我们写这封信。
  过了不少时间,我碰到总政文化部的邓斌助理员,他见到我时,说“阁下”真不错,思想很敏锐。我有点莫名其妙,他说中央文件上批转了我写的那封信,说这事已引起很大震动。那时我还不是党员,没资格看党内文件,加之有点清高,不想主动去打听这事,更不愿让人以为自己做了点什么事就沾沾自喜,所以一直也没见到那个什么中央文件。不过自那以后,常有人称赞我政治上敏锐等等,我暗自心中也有点得意,只是尽量不表露出来,并且不想通过这事为自己捞什么好处,更未用这个“本钱”捞张党票。直到“文革”以后我才入党,而这时我当年那事就另有说法了。
  后来我想,那年我写的原是封普通信,是向作为业务部门的中宣部文艺处反映点情况,并没有“告御状”的打算。这封信后来引起那么大的风波,其实是当时的党内斗争形势造成的,其中的许多错综复杂原因我一直不了解,其后果我确实始料不及。
  回顾当时我写那信,还有个情况,就是我在1949年参军后,在第二野战军政治部文新大队学习,曾负责全队的俱乐部工作。学习结束时我们俱乐部组织了一次结业晚会,也搞了化妆舞会和一些花样,主要是参军前当学生时常搞的那些。哪知这个晚会受到了政治部的批评,被认为是“资本主义思想回潮”。虽然因为我那时参军不久,没有让我做检查,但这事对我印象很深,所以十几年后的“迎春晚会”,我马上想起自己过去的教训,认为这个晚会气味不对,这就是我写那信的动机和想法。
  可惜当年我这件“好事”确未为我“保险”,后来的“文革”中我被打成“帽子拿在群众手里的反革命”,主要罪状是我在参加将林彪与江青合伙搞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改成军报社论时,说了几句悄悄话被人揭发了。我只得来个死不认帐,才免遭灭顶之灾。所以有人把我说成是早就搞极左的“打手”,显然过奖了。
  记者:
  刘天鸣同志把写这封信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基本未说顾工参与此事的情况,另一位同志也写过信的事,他则根本未提。好在这已不是什么好事,不提也罢。不过记者还是找到当年也曾为此“上书”的宋维同志,他除同意上事实外,说自己虽未参加那次晚会,但在听了刘天鸣、顾工同志说的情况后,也觉得很不像话,便用笔名以“读者来信”形式,向《北京日报》反映了晚会问题。后来不知怎么这信也转到了中央,和顾、刘二人的信一起被中央文件转发了,结果引起了比“晚会文件”更大的事件。
  上述各节,大体一致。这说明了一点:顾工并不是最主要最积极更不是唯一的上书“揭发”者,显然因为在写过的信三个人中,他当时的知名度最高,结果就既荣幸又不幸地成了这一文件的“头号人物”,以致在“文革”以后,文艺界人人都被落实政策和平反昭雪之时,顾工反而背上了新的“黑锅”,并且一直无从申辩。对此……
  顾工又写道:
  认为我“告了御状”坑害了“整个文艺界”,显然是个误解。不过这误解的影响确实很不小。比如:七十年代后期,我写了部中篇小说:《情如山水》,寄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当时《当代》的编辑部主任孟伟哉认为很好,要发头条,韦君宜却恼怒地认为不能发顾工的作品,后主编秦兆阳认为:历史归历史,不能由某一个人承担,顾工的作品还是可以发。
  不久,还是在《当代》刊出,不过由头条降格为二条。
  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全国评选各种文学作品时,我那初选入围的诗歌,小说等总被某些评委拉下了马。以后,在围绕我儿子顾城的朦胧诗,全国展开激烈争论时,我的多年诗友公刘,在《文艺报》上发表谈话说我“教子无方”……在我写文作答后,他又在《作品与争鸣》上写道:“我在写信给顾工、顾城二位解释并道歉的同时,……也可以奉告顾工同志,诚然如今不是'三娘教子'的时代了。但同样也不是为'两个批示'和'文艺黑线'之类'立功'的时代了。为人,总还是厚道一点好。”我想:公刘的为人“厚道”不“厚道”,姑且不论,只是直到八十年代他仍抓住我那六十年代的“辫子”,很多人都认为那是一根“黑辫子”;其实那是一口“黑锅”。有人说“北京文艺界的朋友们多不肯原谅顾工”,不是全无道理。
  历史就这样被传说的油彩涂抹得大大变了形,史实成了非常可笑的哈哈镜,以致谬误至今还在海内外传播和弥漫……
  记者:
  顾工不能不“喊冤”。港台某些出版物,将那次“迎春晚会”说成是“全国文联”举行的“化妆舞会”,说顾工见参加晚会的人个个人模狗样。男男女女,人人戴着假面具,妖魔成群,相互搂着、扭着、放浪形骸……。于是,顾工“出于一个战士的高度责任感,以及对毛泽东思想的无限忠诚,他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反映首都文艺界存在着的糜烂风气和向资产阶级投降的严重问题。”后来又通过一个同康生侄子同学的诗歌爱好者,经过康生将自己的信“呈送到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手里!”毛泽东“当即在顾工的信上批示”如何如何,因此顾工便在自己所在的“基建工程兵机关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五好干部,立三等功一次。”只是在“文革”中,“他因带头造部队首长的反,被打成'反党分子',投入监狱三年。”
  顾工看了这些他啼笑皆非的“史实”后,不得不一一予以校正和驳斥,他说当时“我的'觉悟',并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他“从没听说过有个康生侄子的同学”,当然并未通过此人“呈送”过什么,更未因此当过“标兵”立过“功”,并且他从未当过“基建工程兵”,当年还根本没有这个兵种。为此
  顾工特此写道:
  “文革”开始,军报贴大字报,标题是:“顾工是中国的叶甫图申科”、“顾工是中国文艺界修正主义的急先锋”……从此我被打入另册。我对“文革”不理解,甘当逍遥派,从未“造部队首长的反”;从未被打成“反党分子”;从未“投入监狱”。只在1969年底下放,从原来的总政调到总后,继续从事专业创作。
  记者:
  顾工见港台出版物上说他如何“头脑灵活、想象力丰富”,他说自己怎么也达不到港台某些“文人”那样,“灵活”到仅凭道听途说,全靠捕风捉影就著文写书,那些人的想象力竟“丰富”得完全无中生有、胡编瞎造的地步。因此他对于关于自己的杜撰和臆造,“我也只有能作面对'哈哈镜'付之一笑了。”

 

洪炉:常用笔名卢弘。1931出生,江苏泰兴人。1944年十三岁时参加新四军。1955年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绘画。1961年起任《解放军报》美术编辑。自50年代起曾多次参加全军、全国美术展览,是军内外知名的画家。文革中,1969年洪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1972年返回《解放军报》社,后平反。 八十年代末离休后曾兼职双月刊《炎黄春秋》主编。并以多年努力著作完成四十万字《军报十年文革史》(于2004年出版,目前为内部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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