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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三) |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三) |
作者:顾乡 文章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 12:51:38 | 【字体:小 大】 |
9月28日 星期二
睡不着觉,心下不安。早上起来做早饭,烨也起来,我向她看去,她清新明朗的微笑一下扫荡了昨天晚上积在我心上的暗影;忘了那个早晨的阳光是怎样的,但记住了她的微笑;烨呀。 烨在这样的微笑里对我说:“你说我该不该跟玻格说?我还是得把三木拿走。” 我沉浸在烨的微笑里,“嗯”了声。 “我一走,他一死,你敢保他不找个垫背的?万一呢?你说我能冒这个险吗?”烨非常温和地说。 我说:“那你就跟玻格说吧,不过你别不让他去看孩子,定个时间让他去,有人照顾就行了。”我像是在梦中说这些话,我看着烨,深深地为眼前的美丽赞叹;那样温和美丽的微笑,也给了我心里好大的安慰。过后三天我才猛一下悟到烨说的是什么,才发觉我又答非所问了。 顾城也起来了,没头没脑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今天进城吧?” “进呗。”烨淡淡地。 我知道他们是说申请护照的事儿,因为出去了一年多,需要回答许多问题,他们打算在城里住两天。 同前一天一样,烨开车。我去做活儿,他们去镇上。事情完了以后我们会合,一起把车开到码头;弟、烨都没下车,有些发愣,弟说有必要进城吗?请利斯帮助填填表也成吧?干脆咱们一起抓螃蟹去吧!烨也没说什么,背起包儿下了车,于是他们两人向船走去。
9月29日 星期三
近中午时,接弟一个电话。我心生感激,怕他尴尬似地,赶紧说等他回来想跟他讲些“傻话”。弟呵呵笑了笑。我问谢烨呢?弟说买东西去了。我想,呀,还不记得弟曾经单独给我打过电话呢。可他也并无事情,问候了句,就放下电话了。
9月30日 星期四
上午接过烨两个电话,声音都有些恍惚,主要为的是告知我哪班船回来。我问XX的两个女儿怎样了,烨的声音才稍稍振作了些:“嗨哟好极了,人家XX有福耶,两个女儿那叫一个漂亮,又漂亮又懂事。” 我两点半开车到码头接他们回家,觉得烨情绪不好,便想找话轻松一下:“XX女儿教得那么好了噢?”不想烨说:“那样儿能教得好吗?”我一愣。烨道:“老顾乡真是,那当着人家能说人家的孩子不好吗?”烨好象真的很生气。我抱歉道:“噢,我不知道……” 弟坐后排闷闷地说:“XX两天光跟我们忙了。XX翻译挣钱着呢,结果陪我们干这个。这个倒楣的护照。” 烨不接话。我便问了几句关于护照的事儿,烨简单地答了我。弟说:“你知道XX就是碧姬德吗?谢烨在《你叫小木耳》里信就是写给她的。” “哎,”烨的声音轻柔下来,显出些一贯的愉快:“开始那信是写给Stalar (丝苔拉)的,可对着Stalar 说中文就是不进入;真惨哈,一转念写给碧姬德了。” “一转念你就嫁别人了。”弟插言道。 烨也不理他,一会儿说:“也挺可惜的,好些内容就写不进去了。” 弟说:“XX挺好,XX是教徒吧?” “我还不够教徒的吗?”烨说。 弟笑了下:“现在是叛教徒了。” 回到家,炒墨斗鱼,烨神色开朗起来,对我说,顾城在城里两天一直跟着她,她可以叫警察了。我想不至于吧,顾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烨不是出去了吗?没跟着她呀?当然我并没有开口问下她。烨说:“没我领着,你看他去丢人吧。” 然后他们开车去看木耳。 晚上,自然而然烨又同我聊起来,这是令人向往的时刻,只要没有烦心事和烨聊天是那么美丽的享受。可这次我想着顾城,我知道他已在他屋里,我怕他关门、关灯,我已想好要鼓一次勇气。我跟烨说:“我看顾城不对,我去跟他说会儿话吧?” 烨沉默了下:“去吧。”
越过谢烨去找顾城这是第一次,很不习惯;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劝告他些事,如果他以为多余,我顶多鼻上碰点儿灰吧。而且弟这回回来,说话到底亲切了些,我只是担心是我不是烨去找他会刺伤他。 弟门儿半开,灯还亮着,没准儿在等我。“你不累吧?跟你说点儿傻话吧!”我这样开头儿。 弟漫不经心地“哎”一下,也不看我,一点儿不知给我搭台阶儿。 “我说,你别老跟着谢烨行不行?”我也不知怎么开头儿。 “她一转脸儿就去给大X打电话!”弟声音很大。看来他是承认他老跟着谢烨的了;我想。 “打呗。”我说。 “他们会商量,你不知道,都是他们商量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告诉他跟也没用,只是知道烨已上阁楼,什么都必听得清清楚楚,这样说不好,才没开口。 我想直截了当,也好避掉尴尬:“可是你掐了她!怎么回事儿?” 弟叹了口气:“那是我不认她了…… 她那会儿叫,怪叫,样子可怕极了,哪还是谢烨呀;我攥着她手让她别叫,她还叫,我一下就乱了,卡着她脖子就摔了。后来她说她歇斯底里了;我也歇斯底里了。一辈子也就那一次,天地良心,她最知道,我戳过她一指头没有?”弟说说顿顿,有气无力。 “是啊,所以我都不信。她手上拉个口儿,你乱跳,比她还疼……”听弟说我心松下了点儿。 “我是比她还疼。我说还她,在我手上抓了四道血口子。”弟一直那么缓缓地,有气无力。后来直到送他火化时,我才想起看看他的手,左手背上四道长长的白疤痕,一道淡了,三道还很深。 “谢烨说的你还骂她!”我想的是把两点疑问问出来。也好知道弟是不是变了个人。 “我没骂。”弟声音软软的,空空洞洞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谢烨说你骂她‘婊子’。”因为不习惯,最后两个字说得很是气微。 “我说她‘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弟的声音忽然显得清晰又响亮,我吓了一跳,想着烨听了怎样。烨的阁楼上的敞窗里的灯刚刚闭上。敞窗斜对着弟小屋敞开的门,两米距离而已。这时弟靠到门框上,脸的方向正对着烨身边的敞窗,我担心他更多的是为了说给烨听的。 “我没说错。其实她全知道。平生就骂过她这么一句,如果这叫骂的话。”弟淡淡地说,继而脸转向我,笑了下:“我这人还就没骂过人。” “就这句话,把她说急了。”弟依然对着我,然后才又转过脸去,声音又虚渺起来:“不能说她不好,她都好,可是她干的事儿不好。” 听弟说谢烨不好,是过去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无论对谁,弟不可能说烨一字的不好。我懵住了,什么也不会说,本是想来斗胆劝他几句甚或批判他一下的,现在只有傻傻地听着。 “她是什么都想要。”弟重重地说了那个“是”字。“要跟大X好,又要名节,她的她想要,我的她也想要…… 她只想让我死,不喜欢离婚。我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 这都是什么话?我急坏了,对他点点烨的方向。“老顾乡吓坏了。” 弟一乐,不理会,接着说:“那会儿说去杀英儿,她多热心哪,又看电视又侦察,我 一直以为她是帮我,看她比我还气愤,就受鼓舞,就感激她。”弟脸又惨亮起来:“上天罚我,让我爱她们,我爱就是爱,别给我讲那么多,爱是能越过死的 … …” “谢烨说过帮你杀人都干的。”我想让他知道烨对他有过的热情,果然弟转向我,期待的样子。“她打电话给我,说你在罗马尼亚机场讲的话棒极了,帮你杀 人都干。”我也怀着期待。 “噢,那些话,那是一篇忏悔录。”弟笑了下,垂下脑袋。“那会儿英儿完 了。谢烨跟我分析,我怕听,可那都是真的;我多喜欢我的心好好的呀,可上天 跟我作对,偏偏往里灌邪恶,一大堆邪恶;”弟咬着牙说后几个字。“我拼命想 替英儿辩护,可是我辩护不了,我知道谢烨说的都是对的。我珍爱的、视为无价 的、天上的,一下子猪狗屎不是了,我成粪土了——”弟仰天喘了口气。 “谢烨那个气呀,”弟乐了下:“苦大仇深,什么都想起来了,连英儿下飞 机先去拥抱她,都想起来了。我浑身发抖,我捏着她说‘我不疯’;我心里恶心, 恶心自己,想起和英儿的每分钟都恶心;我说我要杀她,要去见她,亲手杀了她, 再远远跑开自杀。她说她帮我去杀。我感动极了,她太好了,我看着她真是看见 圣母了;我有多爱她就有多崇敬她,我就哭了,向她忏悔,真好呵,心被一点点 洗干净;她也哭了,真好呵…… 上天对我还是很客气的,让我有过那么多个真 好的时候…… 要是后来不让我知道是骗我就好了,让我死在那个时候… … 现 在想,还愿意想都是真的,是真好……” 弟面色茫然:“我说了好多,把对英儿的爱一点儿点儿说给她,曾经是那么 好的时刻一下都污浊了。我对她说,哭,她那么善良,吃了那么多苦,我被剁成 泥也忏悔不了了…… 谢烨那会儿是一幅像,有光…… ”弟的脸微微发亮。 “谢烨说:‘你的书就这么写!’我就得救了。我本来只有死了;死都死不干净。她救了我。谢烨是救过我几次。”弟口气肯定地对着我。 烨在他们三月由北京返回柏林后的电话里极其振奋地对我说过:“顾城要写 的书是对我的忏悔录,从我怎么用卖鸡蛋的钱让英儿来写起。真名真姓。”清楚 记得烨用很感动的声音强调这四个字。“这书出来,我跟你说——盖了。”烨语气很沉。又回答我的担心说:“只有让他写,这样他还可以活。” “可是你没太忏悔呀?”我说。 “ 哎,”弟承认道;“写写就走了码了,跟谢烨希望的差一大截儿。可我一直是赞美她的,写到《牧场》一直替她说话。” “谢烨是说《牧场》写得好。”我说。 “嗨嗨,”弟轻笑了两下;“差不多写完那篇就出事了。” “这本倒霉的书。”弟自语道,跟着又回到沉沉的状态:“我知道写英儿太 多伤了她,她说受不了,我就疯了,就睡不了觉。我说:雷,你管着我,我喜欢你 管着,我的心不听话,你把它碾碎变成你的吧。” “这不是胡扯吗?”我说了句。 “嗨,”弟笑着应了下,跟着又回到那种苍茫的对天说话的状态:“其实她说受不了也是虚张声势…… 她用了这本书呢 … … 她说受不了的地方正好帮了她忙儿,我不知道,我只有跟着心写…… 真真地写…… 写写还想起英儿不少好来。我拿我没办法…… 我跟她说,别难受吧,也就这本儿书了,写完我就死了,对你再残酷把我送到头儿吧,我报答不了你,这本书留给你换很多钱吧…… 我是想让她和三木好好过,我知道谁也受不了我。” 弟说得很凄惨。我哑然。他倒对我笑了笑:“你别不信,是能换好多钱,就没这么写的,没谁乐意让自己名誉扫地,加上我再一死,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准哄起来。我是真真要为报答她死的……”弟又面向天际了,那同时也是烨的方向。“上天佐证…… 谁知她就真的等着了,等着就等着吧,谁叫咱那么招人嫌 呢?可是她那个等法儿… …”弟嘴半张着难以合上似的又顿在那里,脸轻微地晃 晃,一层惨亮。 “也真怪了,”弟忽然声调一转;“出事儿的前两天晚上,那天晚上月亮真 大,我站在月亮底下,看见了十年前的谢烨,那时我们在街上走,有一次月亮也 这么大,我们只能在街上走。等到一家家灯火都熄了,谢烨对我说:下一班车再 走吧,我就高兴极了。那时能和谢烨多呆一分钟也好哇,什么时候想过呆一天呢? 我看见了我们手拉手的那个晚上,看见了三木往台阶上爬,我的心里一片明亮。 真的,奇怪极了,像神明指点一样,我的心一下好极了,我刹那间明白了,我要 的都已经给我,我要的就在我边上,我爱三木,从来就爱,我爱谢烨从没变过, 我爱我们所有的日子,多好啊,我们又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家了,它还在,它 没有丢掉,可以好好地好好地爱护它了…… 我高兴极了,感谢大月亮,我跑去 叫谢烨,我想她一定高兴 …… ”弟对着谢烨,像说进梦里一样。 “我跟她在路上走,我都说了,说爱,爱三木,爱她,说我们一起的普普通通的日子…… 我不知我还有多少爱,我只觉得上天又把爱还给了我,我的每一寸生命都渴望化作爱还她,还三木,勤勤恳恳赎我的罪 …… 可是她不说话,她一句话不说,就说了一个‘晚了’。我不懂,一点儿不懂,她那么希望我爱三木, 我爱了,她又不许了。我走出去了。我不懂,我的心那时那么好,它不是老那么 好的,可是她不要,她不高兴,她弃之如旧履。我的胃一下就堵住了。哎,真的,(弟对我一笑,还按着胃) 一下就堵住了,堵了两天,吃不进饭,我就是不明白。我走,过山过林,回不来了,迷了路,一直到天亮……” “其实我心也动了一下,是不是我说‘回头’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就不死了, 可我哪敢这样想呵,这是谢烨呀,谢烨是我的天,我可以什么都不信,我信她, 我像相信天一样地信她。”弟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 “真是神明助我,让我早了两天;要是晚两天,我再也说不出爱三木了,就没法说啦!”弟看着我凄惨地震动了下脑袋。 “真的是神明让我早了两天。我两天两夜白天吃不进,晚上乱走,然后正好 让我看见她挂了电话,那个样子不对——”弟把眼睛瞪大了,没看我。“我说谁的 电话?她说XXX的,样子没事儿极了,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电话又打过来了,我一闪念,顺手一接,大X的声音!他说怎么搞的,刚才电话断了 … … 我就 这样看着谢烨,就这样 … … ”弟垂手立着,嘴微张,学当时的样子:“成傻子 了。” 我低头无语,我知道这事儿对弟来说是塌天了。他是不敢信,所以他还在说,对我却面向着谢烨。他习惯中永远有谢烨,他不懂没有谢烨怎么办,他不会过没有谢烨的日子,他希望谢烨会忽然跳起来跟他吵,他要的是谢烨的安慰。 “你知道她当着面骗我,指着寄柏林的信说是寄北京的,这太,太 … …” 顾城微微晃晃头,哽了下。“她居然欺负我不懂外文,就像欺负个残废人一样。一个瞎子你给他往水坑里推,这会是谢烨做的事吗…… 她知道我多喜欢她学外文过…… 我们是一家人……” 我心里也很沉——“谢烨都能对话啦!”“谢烨翻译了两首诗呢!”弟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儿就在眼前。几乎刚结婚弟就建议烨学外文了,他包做饭、洗衣服,他不喜欢烨做这些事,为此没结婚时就跟烨家里顶撞过;他欣赏不已、开心不已烨乐于读英语、看书、写东西,后来又打听外语老师,连马思中、欧博文都被他请过教谢烨。他还设想将来译诗,烨初译过来,他再做中文加工。他多高兴 地谈说他们聪明的“分工合作”“不搞重复劳动”呵;直到出国以后这么多年来, 他还一直沾沾自喜这种安排。让他怎么能接受谢烨竟然同他离心离德并且反过来 利用当初的安排呢?我发觉我很同情弟弟,我警告自己也许很危险,而且我怎么 可以听谁的就觉得谁对呢?我想我得理智些。 “我说我们谈谈,”弟像被梦魇住了样地继续说:“我使劲儿忍着,她不说话,我就想她在等我死,她在等我死,她瞒着我,是在等我死,她好什么都要, 她怎么看着跟圣母似的呵?我就说出了那句话---- ”弟眼泪流下来了。我知道是指“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那句话,弟实在不忍再重复一遍了。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她多尊贵呀,要尊贵你真尊贵呀,都怕真的。我这一说就触着她了,她去拿录音机,让我骂给录音机。我一下就疯了,她太虚荣了, 她那个样子太虚了,她还护什么呀,那点儿虚伪的尊严。我大概是三拳头,全砸电脑上了,谢烨就叫起来,叫得真可怕,就出事了 … …” 弟有些抖,咬住了牙。“她说你骗了我,我说我没骗,她说那你放开我,我说那你别叫,她说‘我不叫’,我就抱住她哭了,说爱她,她也说爱我,我们都哭,我说还她……” “你砸电脑干什么呢?”我问。我是在挑他所有的毛病。 “电脑正好在我边上。”弟说。“而且我知道了她在用它给大X打信我就不喜欢那个电脑了… … 我们原来都喜欢这个电脑的…… 一起买回家去的时候高高 兴兴…… 我让她去学,她学了就骗我……”弟很凄惨的样子。“不过我也没想这些,看她那样子,就砸了。盖儿都砸弯了,不过还能用,我没使劲儿。”弟笑了下。 “谢烨还是可爱,”弟脸亮了亮;“隔壁基金会的老太太来了,她被谢烨的叫吓坏了,老半天才过来,谢烨对她笑…… 她都站不住了,还对她笑,说没事儿。”弟一脸感动,看着我说:“谢烨还是厚道,她救了我,要不我就进疯人院了,三个月都定好了,我求她,她没签字,她救了我。她真是几次救了我,她对我恩重如山哪,可她也真把我毁了个彻彻底底……” 弟沉默下来,然后声音更沉重地说:“你知道XXX找她打架…… 我好言好语劝,替她说好话,XXX就冲我来了,说我傻,说他们都在等我死,就我不知道,说我‘说好死不死’,我不死谢烨和大X怎么办?甚是无理。我都说不出话… … 等我死,还有一个同谋……” 我无言了,弟的顽强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他那么难过,却在那么好地控制着自己,我一时竟以为他能无限地承负下去,不用我担太多的心了。 “她和大X热情鼓励我去杀英儿,她说跟我去,她说英儿那么亏心该杀!我多感动呵,抱着她哭,感谢她懂我。你能信这是个阴谋吗?”弟脸颤抖了几下。“是真心,那是金子;要不是呢?…… 你想,我能让她沾吗?到时候杀人、自杀,还不都是我的事儿?上天不知是什么意思…… ”弟脸惨惨的。 “谢烨还真的能干,”弟忽又夸赞起来;“还真把英儿给找着了。她没结婚,就在悉尼,跟老头儿管个旅游公司,过得好着呢。” 我非常惊讶,简直就是不信。 “谢烨给查的。她让小纯找的私家侦探,一查就查着了。”弟说。我目瞪口呆,成听天方夜谭了。 弟也没理会,口气里的确含着夸赞:“谢烨挺有想象力的,嗬,真干起个事儿 来主意多着呢,我们联系了去悉尼讲学,我那会儿一下就掉进‘基度山恩仇记’了…… 可是,上帝忽然明示我爱三木;没想到这一下把谢烨得罪了,她那会儿已经只准我死不准我活了,她处处照这个计划安排,她对人哭,说痛苦,她想好要怎么做了,我把她给打乱了,我是无意的,我只是爱了三木 … …” 弟的声音很是惨痛,可我没法相信,怎么会呢…… 弟觉出了我不以为然,说:“老顾乡不信——” 我说:“也信,就是你把事儿想重了。” “我是太珍重她了!”弟叹了口气:“她是天空,是土地,是我的呼吸…… 我可以没有,我的呼吸应该还在,那是我的天空和土地,它不应该给毁掉 … … 你知道,我干嘛把《你叫小木耳》加上…… XX也说加上不协调,说我就是巴结谢烨…… 我真是愿意谢烨照耀我…… 喜欢让人都能看见她的光芒…… 我总归是该死的,谢烨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要什么?我是一心要给谢烨留下些好,今天还是这样……”弟头靠到门框上,软软地,叹一口气。 “她在用这本书,这本书帮了她大忙,她好名正言顺地离开,血泪控诉地离 开,我死掉她都有道理;真不懂她怎么那么要道理呢?”弟喃喃着。“我是想让她 好,让她好好地走吧;可是她也该给我留条路呵,我死是我自己的事,别太逼我; 你走,你好好走,咱们好好说离,你不要商量阴谋,我不喜欢阴谋,不喜欢你有阴 谋;”弟仰着面,真像对烨在讲话那样:“在柏林的时候,我让你去念《你叫小木耳》,台下哭成一片,你也哭…… 你走了,三木怎么办呢?” 弟的样子显得无可奈何,我也无可奈何。想起句不太相干的话,便说:“谢烨 说《你叫小木耳》发出去,你完了。” “我是什么人就什么人呗,该完就完。”弟淡淡地;“她那篇东西写得那么好,就是发不出去,刊物都寄遍了,没名儿就是不行。放我书后头,反衬一下我, 谢烨也高兴。还就那篇修了又修,别的都一遍下来,好多我都没校 … … 这书写过也就过了,都想给它烧了,还就《你叫小木耳》好,真喜欢她写好东西。”弟一说喜欢,神情立即回到了他的小时候,只是此时多了点儿凄惨。 我忽然觉到说到很晚了,最要紧的还没说实呢,我很小心地讲:“反正你要明白就别跟着谢烨,她可以叫警察的。”现在想这话说得真傻。 “那就由不得我了。”弟声已很疲倦:“她多强呵,法律、规则、社会舆论、 人间道理,她都占着,她把这些摆在前边跟我打,我没办法,我就一个身体,一个心,她躲着,离婚也不肯说,我现在就要听她说;然后她爱去干嘛干嘛。”弟手做了个拨拉的动作。我想算了,打住吧,便说休息吧。 又是一夜不安,弟的一个个字音不断地敲打着我的心脏和脑神经,我惊奇谢烨怎么那么安静,她怎么可能不陡地站起,厉声地制止或者反驳呢?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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