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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五)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五)
作者:顾乡 文章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 12:56:09 | 【字体:

10月2、3日  星期六、日

  这两天过得很松弛。弟、烨都跟安琳说。安琳在他们俩去城里后不久,就听朋友说起他们正在离婚,她来岛上也是为了调解的。“听你们这样讲,真不像是要离婚的。”安琳笑着说,像看两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在争吵。其实她比顾城、谢烨都小很多岁。许多日子以后,安琳对我说:“他们都不懂,谢烨就说他们不懂她,她不喜欢劝她离婚,她是很爱顾城的。”这是安琳的理解。她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

  星期六10月2日近中午的时候,好心的安琳想着安慰安慰顾城,领着他散步去了。烨同我随便说话间,说了句:“真可怕哈,我这个人,硬把人英儿给挤走了。”
  我挺吃惊地看烨,烨正半低着头,脸上呈现出种颇为无奈的有些自嘲的微笑。我一下想到了她几天前说的“英儿真聪明,走了”的话,觉得意思应该是很冲突的。此时我心里是种很感动的感觉。
  烨持续在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里,又说:“顾城说他回头,噢,他一回头我这儿就得赶紧转;”烨抬起脸来对着我:“那么多年的账就一笔勾销啦?说实在的,我的牺牲为精神付了,我认;他回头,你说,我这算怎么回事儿?!”烨的气势就让我无话可说。我当时也没太听懂她的话。现在想,烨在这里指的精神就是“死”了。
  烨淡淡地一笑,又说:“你说,李英的事儿,换了谁行?他那个鸡场,谁能跟他干?说我对人说痛苦,噢,我还不能说了,我这儿受着,还不能说!”烨说着,很是宽容又很无奈地一笑。我知道她是针对星期四晚上顾城的那一堆话说的,那些话那么我想她还是听见了的;而她听见了却还能这样平和,我不禁心生惭愧,更替顾城抱歉。我的看着她的神情大约显示的就是我这样的心情。只是李英的时光,尤其是鸡场的时光,此时刹时似乎都变成痛苦的了,我实在有些惊异和难过。而知道谢烨星期四晚上去找过利斯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我想起了三月“老头儿”独自回岛叫我和利斯去谈话时交我的李英写给我的一封信,就翻出给烨看,我曾在打到德国的电话中对烨说过这封信。
  烨神色淡淡地看了遍,问我:“顾城看了吗?”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呢?”
  从那信上可以看出李英断定她一月时一走谢烨就知道了,所以顾城的问题就看谢烨的了。伏笔是,看谢烨是否对顾城说明她是遵从谢烨的意愿走的;让我感到有挑衅的意味。谢烨的确是立即就知道了,×××用英文打电话通知的她。烨随即打电话叮嘱我先不要让顾城知道,说她和顾城正在西班牙,前景大好,许多事正等着做。后来顾城是在大约两三个月一次打给李英的电话中才觉出李英不在了的。谢烨当然没有说李英走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怎么能让顾城知道这封信呢?
  烨点点信,依然是神色淡淡地说:“英儿真是没真话,演戏呢。”
  记得我读那封信时,可是觉得字字句句很真切的,不明白烨何以有这种感觉;我说:“我怎么觉得英儿一直很真的呀。”
  烨也没看我,只是说:“演戏呢,她都不知道怎样不演戏。”
  我回想李英的言行举止,不觉得能是这样,可也不好说什么。
  烨说:“她还会害人。你看,她既然是看着我走×××难过成什么样的,她干嘛还要和×××一起住!她不想想她再一走,人家受得了吗?”
  “她真的没和×××一起住,他们肯定是分开休息的。”我又有些急;“她还对×××说了许多爱顾城……”话出口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儿,感觉不会说话也许还是少说些的好。
  “那我就不信×××会日日夜夜跑码头上等她。”烨说。
  原来我们在电话里说过这事,相距那时的看法,我和烨都没什么变化;我不是不信烨,按说烨对李英和×××都比我了解;我只是很难不信李英罢了。
  “要说别人还有可能,说李英……”烨说都不爱说地笑了一下。“她就能和×××一住十个月,还说什么都没有过;你要问她,她还得说和刘××也什么都没有过呢。”
  看着烨真正很不愉快的样子,什么话我也说不出口来;想起烨曾经对我说过:“别看她在顾城面前那个样子,她以前好象都没和人拉过手呢……”而现在,看法的变化竟会这样大;我心下没法不觉得凄然。

  利斯要开车去镇上,我们跟他去。我讲了李英一些事,想替她辩护一下。烨说:“英儿就是变来变去,她没法儿把自己固定下来,她患得患失!”烨又说:“这也是顾城的看法。可是顾城喜欢英儿的性子。我真也挺喜欢她的其实,她帮了我不少忙。”烨沉吟了下:“英儿聪明,她也太知道怎么用她的聪明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担心我是太浅薄了。
  到了镇上,利斯做利斯的事去了。烨说去打电话,我便在小菜店等她。那天阳光真好,我们还去望海的咖啡桌前坐了坐,一切都显得明亮。一时间我们都觉到一种兴奋,有些心情激动。我们都说,不记得在这个岛上,我们两个曾经这样地雅致消闲地坐着过呢。
  烨讲起许多趣事,还讲到顾城的钢琴和字:“你说他没练过,那大笔,他这辈子也没碰过,你说他平常,铅笔写字还让人笑话呢;结果那纸铺在那儿,笔、砚一放,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敢过去,哎,他过去了,吓着我!我这就出汗了;哎,顾城,那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左手拿笔,你想,左手!写:人可生可死。那么多书法家,看了,镇了,没话。他那就是天才,你想,他从来没写过耶!”烨一时神采奕奕。
  这也是让我惊奇的事,信上听说顾城写起字来,我也曾吓了一跳;可惜的是我一直没好意思向他们要一副字看看,不然一起评评点点,也许心情就会有些变化。
  烨又说起顾城弹钢琴:“你说我还算练了几天小提琴,顾城,你最知道了,音符都不认识一个,我说你那手是拉锯打石头的,可你没听过他弹的钢琴呢,只要有心情他就能弹,一见钢琴他就会弹了。第一回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外头,我说谁在弹琴呢,怪好听的,还坐那儿听了半天,真挺动心的。结果是他弹的。我试了试,就不行。我给录了一小段儿,都录下来才好呢,你一听,顾城的那个时候的样子就出来了。”我看着烨说得开心的样子,真没法觉得她是在打算同顾城分手。
  一会儿烨讲到看电影《梵高》:“别人看梵高看了就看了,不就一神经病吗?哎哟,我看的,看的,……”烨模仿着她当时颤抖的样子:“就不行了,身边就这么一位耶!”烨指的是顾城。“我太有体会了。可人家的弟弟家有钱有人,支得起他;我这儿,一整个什么都没有,还得支着他,我看着就哭耶!”烨笑着说:“人家都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感动地看看烨,想着这么好的谢烨,应该有上好的日子……
  烨说她想的就是和大×把日常生活安顿好,有一个基础才能把顾城支起来。她说顾城不必去学英语、学开车、学打字,那是浪费;“不是多余吗?我都可以帮他做的呀!”
  烨说顾城的精神真是“辉煌灿烂”、“绝无仅有”,“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真是好,什么都忘了,亮的。”烨说:“真要是给毁了,我这也……”烨摊开双手抖了抖。我想真是难得有人像她这样器重、爱惜和欣赏顾城的了。
  “他这样的就应该有大财团支着耶!等我和大×把生活定下来了,我可以去给他呼吁去!”烨的神情很肯定。我却有些疑惑地说:“顾城能接受这个?……”
  “那就在他嘞!”烨道:“不就是个自尊心吗?他那个自尊心!”烨神情不以为然了下:“其实不就是个‘作’吗?有钱支着,你爱怎么‘作’怎么‘作’,你管那钱怎么来的,那钱不给你给他,你不用他用。”我被说得糊里糊涂,想着那还说什么精神?不过因为一贯缺乏自信,也没说出口来。我清楚地能觉到的是,我喜欢和珍爱当时的那种说话气氛,也许是因为想到不会太久烨将离开,这样的时刻将很难再有了的缘故吧。
  “你不知道,他真能写出好东西。”烨很动情地说;“他现在神啦!他说出来,就是了。”烨重重强调了下后三个字。“最多再校对一下。我现在打字也神了,就他那个《自然哲学纲要》,他就那么说的,他就那么不快不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能跟着打。离开会就几天哪,七天也没有吧?全都弄好了。那么多教授,那都是教授!你当着闹着玩儿的呢,全盖了,”烨用手平平地做了个横向动作:“平了。想问住他,问,问,顾城真的神了,那个从容,你就没见过,那真叫不卑不亢,对答自若;最后全都没话。”烨说得十分沉浸,停住了。现在想那是顾城的最后一次演讲了——七月十日,德国法兰克福大学。
  “顾城就得在那里头。哎——”烨用这个字音肯定自己。“回到具体事儿上,你怎么和他处?那都行得通吗?不是可笑吗?”烨又气起来。
  “我也是幻想太多。”烨思考着说;“我想和大×一起生活,和顾城一起工作;别说顾城不能接受了,我还不知大×人家怎么想呢。”
  回去的路上烨重复提起大×的一些事来,说他会生活,有头脑,“一事当前,利、弊、对策,可干,可不干,怎么干,思路特清楚”,说他懂法律,“那是真懂,不像顾城就是‘煽乎’”,烨说同大×的生活会井井有条,并且轻松愉快。
  听烨无顾忌地讲和大×的生活,总还是不习惯。他们去德前,也听她不断抱怨顾城,但同时她一定会说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烨说最讨厌现代思想:“妇女解放、个性、选择、向往新生活”……“见鬼极了!”烨崇尚典雅的、外看朴素、内里高贵的传统气派,瞧不上“动感情”,说一切就是个礼数,“人就是在礼数中完满地一件件把事做完”,“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没有目的”;“认命”——她总是带着一种高傲感说这个词。我几乎觉得这成了她评价人生态度的最高审美。想到这些我就对她提起来,然后说:“谢烨觉悟了。”烨笑着同意道:“就是。”其实我还有一层模糊的感受,当时当然说不出来,谢烨原来推崇的人生态度很大程度上大约是被李英激发的,这样的态度可以使她温和宽大并且永远地高高在上,让李英的“小性儿”只能原地自我折磨,找不到发泄或是出击的去处。而没有李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以前烨是被幸福充满的,几乎不产生幸福以外的感受;而现在,不知是不是积累的怨恨也起了作用呵。
  快走到家的时候,烨突然顿住脚步说:“我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我心里震了一下,看了看烨,烨没看我;我觉得她是指她选择同大×好这件事说的;我心里生出种怜恤之情来。

  回到家,弟和安琳已经在了。各干各的事。我们还讨论起打字,我说“五笔字型”打法快。弟说他还是要学汉语拼音输入法,因为他要写的在脑中形成的是声音,不是字型。弟说得很认真,并且看起字典后面的汉语拼音表儿来。以为他认不得几个音了,可他一个一个读下来,也就“iong”“ui”问了下。
  他们又去看木耳,安琳也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塌下心来做事,便留在家里。每次看完孩子回来,他们都会讲讲,有时讲得入心入窍。
  晚饭后,弟说想请烨帮着打打字,问她喜欢计时报酬呢,还是稿费提成。烨说:提成吧。弟说这篇东西不会挣钱,还是计时吧,一小时三十元,超高的。我听着跟玩笑似的,但他们都真的一样,我想这是在分家吗?弟也真是不易,十年以来他从来不觉得他和谢烨不是一体的呵。他俩进里边屋去了;进去时叫我们不要太吵了。
  必须拿样东西时,我轻轻进了屋子。烨的手指在机键上轻快地飞动,弟的声音在沉沉地飘荡。我扫了一眼字屏,我猜想是写给谢烨的。
  他们出来时,烨挺高兴,对我说:“这么会儿,两千字了,不到两小时吧?”弟说:“可惜谢烨累了,正说得好呢。”烨说:“说给录音机去。”弟笑笑没回答。烨又说:“以后老顾乡挣你的钱了。”我说我现在就乐意去试试。弟说:“唉,就这篇必须谢烨帮忙,你知道,谢烨打有个气氛,就像有一个场……”
  一会儿我问谢烨:“写给你的吗?”
  烨笑了:“不是,写给三木的。说离婚了,就不写给我了,分得很清楚。”
  晚上,还是烨和安琳睡小屋。弟上阁楼。

  星期日早上,弟又请求烨为他打字。打完烨出来。我在画一个广告。安琳在弄功课,她在读硕士,准备考试。弟走出门去,过一阵儿后又回来,声音小心地请求:“能再打一会儿吗?”烨没说什么,跟他去了。半小时后出来。弟出门儿又去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回来问能不能再打,烨显然已很不乐意了,但被顾城那么期待地看着,还是去了。
  又过了一阵儿出来,烨说:“今天不打了。”弟立那儿无可奈何地晃晃头,笑笑地说:“要是一天打一万字,十天就写完了。”“你以为我老能一天一万字哪?”烨道。弟半自语地:“就是一本书了……”烨说:“你这本儿书不卖钱。”弟“嗯——”地叹了口气,很憋的样子。
  烨说:“你去录下来。”弟有些垂头丧气。我也说录下来吧。
  弟对我说:“这事儿有点儿没辙,我这是写给三木的,有谢烨在就讲出来了,没谢烨就是另种气氛了……”
  烨也对我说:“瞧这人,老絮叨他自个儿的,他就想不到你是什么感觉。”
  弟听了笑了下:“那就算了吧。”
  太晚的时候,我才读了这几篇那两天打出的文字——烨在弟的心目中是那样的美呵,有三木的日子又是那样的明亮……
  弟在当时是想说给谢烨听,唤她回来吗?
  烨是不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呼唤呢,她对那两天打出的文字一言不发,而在以往,她是一定会评论的。

  下午他们去看过木耳后,就把安琳送走了。
  我想开车去接正在同学家玩儿的儿子。烨说跟我去。结果车开错了地方,我们反倒停车散步聊了起来。烨说的全都有关大×:
  “……那些人就拿大×和那女孩儿开心,大×想,嗯?我还没和她好过呢!蒯起那个女孩儿就走了!”烨笑着,还模仿了个动作;我不敢肯定烨的心情,要是我,我想,这不会是件听着舒服的事儿,也不是印象中的烨会欣赏的事儿。“真的,就这样!”烨好像很沉浸地继续说:“他想他还没和她好过呢,蒯着就那么走了!嚯,那群人看的,都傻那儿了……他就那么着,就和那个女孩儿一起住了……”这算怎样一件特别的事儿呢?我愣愣地听,同情地笑笑,觉得不能明白。
  烨说大×说潇洒能潇洒,又有板有眼,从不胡来。他把持与×××的关系进程就很有层次,先是隔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然后进一步,可以一起吃次饭,玩儿一玩儿,然后允许×××定时去他那儿,然后可以在他那儿住一晚上,“然后,好了,他跟×××说了,你要是觉得愿意,你就可以在这儿住下了,我们就是同居关系了,不过不是夫妻,你干你的事儿,我干我的事儿,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也可以不互相帮助,什么时候你想走了,或是我想让你走了,你走就是了。同居期间房钱怎么付,日常吃用怎么付,都先说好了。”烨的神情显出钦佩和郑重。
  “×××听得没话说。”烨笑了下,沉默了会儿又说:“大×后来是太好心了,你知道吧,×××办不下来护照,大×想想,就和她结婚了。”
  烨一笑说:“大×说,他就是一遇到我就乱了,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妻子该是什么样……”烨看着我,我赶紧点点头笑了,我想我是说我明白了,我大约有些怕她把下句话说出来。
  烨一直那么微微地笑着,然后说:“大×跟我说:你也别不承认,男人都是跟着女人走的……我真的挺爱他的。”烨又看着地了。
  听烨这样说我已不惊奇,可真有些替她担心;已听烨讲了许多大×,不少事她还反复讲过,但似乎始终没听出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来,我怕烨会弄错自己。我想说:“你那会儿还真的很喜欢×××的,没准儿一样也只是一阵子。”可是我没说出来。对烨我不会这么讲话。我只是讲了点儿我的经历,想能影响她,也不知她觉到没有。

  晚上弟本还希望再打一些字的。可是利斯第二天进城,烨说让他把电脑带去修理吧,电脑放置软盘的部分依然不能用,顾城很不情愿的样子,他想继续说呢,但是也许他想到电脑是他砸坏的,便没好意思阻拦。我知道他的心情。过去,只要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我就像获得了召唤,我是那么样地喜欢他高兴呵;可是那只能是很久以前的过去的事了。此时我表现得看都没看他,应着烨就同她一起收拾起电脑去对利斯说了。弟当然只好算了。这也成了件让我永久难过的事,怎么就没意识到那些时刻对弟该是多么地可贵呢,如果烨还能打,弟还能持续地说,他其实是在对谢烨说呀,那天地就会不一样吧?待利斯搬回电脑的时候,已是他们都再也不会在的第一个晚上了。
  他们写了信,做了些录音。烨与弟商量住回Rocky Bay他们的家去。
  顾城说:“你去住吧,反正不可能是我去,住一晚上非死了不可。”然后他去里屋,出来时拿着一个漂亮盒子,神情肃穆。
  他和烨并排坐着,一起打开盒子。那是一块非常精美的手表。弟说是他们在美国时买的,四百多美元呢。烨的确为这块表感动,拿在手上欣赏不已。他们向我介绍这块表的特性,陶醉的神情,比那块金亮亮的表还灿灿有光。
  弟说本来买下是想给烨作结婚十年纪念的;“当离婚纪念吧!”弟很丧气地说。
  弟让烨戴上。烨取下手腕上原来的表。弟说他现在也需要自己有块表用了,让他用烨原来用的吧;烨似顿了下,给了他。弟不知道,那块表是当初×××送烨的。

  弟送烨去停车场开车回他们的房子。送完之后回来,他让我教他几句英语。我给他本儿《新概念英语》第一册。弟说他对声音的记忆特别好,说小时候我拿歌本儿学唱歌儿,我还没唱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听会了。
  这是真的。他和烨去德国前,有一次我们四人(还有李英)一起唱歌儿,许许多多歌儿烨和英儿都不会唱,我也忘记了,他却唱了出来。我当时惊奇极了,因为从不记得在任何时候听他唱过这些歌儿的,可他一首一首地唱着。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他说就是在火道村的时候我捧着歌本儿学唱,他听会的;这真不可思议,我从没有知觉他在听歌儿的,而且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没再唱过,他当然更没有。
  弟说所以他学英语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听,而不是读课文。我说照书来回听磁带?他说太正经了他一下就困,最好是每天对他说两句话。他问我“到这儿来”和“我马上回来”怎么说。我告诉了他,他记了两遍。他是想跟木耳说话。
  这个晚上弟第一次离开了谢烨。我没有特别地去体会这件事,只觉得要这样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顾城很平静、很懂事,他可以慢慢地开始独立的生活了。
  “你说离婚以后我是不是回北京去?”弟问。
  被弟征求意见已是很生疏的事了,起码十年以来不曾有过。我隐约中又有了些做姐姐的感觉。
  “那咱们年底一起回家吧!”我说。
  年底,那时一瞬间在我心里成了个小小的奇迹时刻。
  弟的神情也显得松缓;我还想说:咱们可以一起回火道村看看!真的,那真是我很憧憬的一件事,过去想过,觉得不着边际,就算有一天一起回家,烨也不会对这事有兴趣,也许她光和顾城去还可以,加上我们这一大帮子便不协调,那可就没意思了。而现在一起去火道却真是可能的了。爸妈会高兴的,二十多年前,我们几个人在那个村庄里过了三年呢。可是我没说出来,我想到时候再说,别想得太好,而且心虚有排斥烨的不良意思,会让弟觉得更加不快。
  弟那么愣了会儿,脑袋一垂说:“小纯的居留年底下不来呢。”
  我也愣了,说:“到那时候(我指的是该已同烨离婚了)就影响不到他了吧?”
  弟没吭声。
  我知道即使到那时候也是会影响的,心里着实给堵了一下。而何时才能居留,拖个几年也不少见,何况即使居留了,弟回国也还是会影响到他的。我明白弟会因此不回北京,三月时就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和谢烨在国内只逗留了短短八天就赶紧离开了,后来还一直为此抱愧,并且反复想一但移民局问到如何解释。我想也没必要说什么了,一切到时候再说,让弟静静地呆会儿,自己想去吧,我该理智些地去做我的事,便道了晚安。现在我真是痛恨那每一个过早道的晚安哪。

 

来源:《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10月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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