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如果能领悟小麦
你就懂太阳
餐桌被推得很远

举着火，不要让它
烧伤自己
万象真理和万象光明
的　　　　　游　戏

2.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两件东西，一件圆圆的小小的，是哨，一件长长的弯弯的，像历史。闲下来时摆弄这两件东西，从小洞眼往里看，里边总那么新奇，像万花筒。终于看得多了，也就不老那么惊讶了。直到有一天，在牛角，呵，历史的尽头，看见了那个响着的小哨，里边的珠子一转，尖利中间就渗出牛和竹林低低的回音。

3.

　　天地像个小盒子。最奇怪的还是天，它有一种空虚无限的气质，轻轻推动着万物轮转，它让世界落下升起，又保持在原处，它让生灵因欲而为，因欲而止。让人说天，开始还说得清楚，后来欲望积累起来，一代代人呼出太多的水汽，天就模糊了。

4.

　　第二次看风景是透过文化看的：那片白光是文化大革命；再向前是一些小窗子，汉瓦秦砖，有牛，有骨片；再向前又是白光，一些石头高高低低地挂着。
　　中国人那么早就坐地谈天了，轮子刚刚开始转，他们就知道了宇宙的虚幻与无情；让老子刻竹板，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们发觉虚无中来的一切都很平静，相互映照，触目生色，触耳得声，接着又回到虚无中去，连人这种唯一的摄像机也不例外，连人世这块独见的天文台也不例外，一概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活像某阶段兴起的罢工游行，拖着旗子，又消失在街道尽头。
　　除了人，再没有什么对自己的灭亡大惑并且伤心的了。
　　这件事情确实有点奇怪。屈原“天问”之后，就再无问了。

5.

　　将《红楼梦》、中草药、麻将牌并列等同，是一个玩笑，却也渗透出他的齐物景观。犹如庄子说：知天地为稊米，知毫末为丘山。离开观者的立足点，一任逍遥下去，所有文化和它的属名万物就消失了。他喜欢齐物，可并不乐意当蝴蝶，他有他的齐物方向：官教兵，兵教官；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造反有理；敢把皇帝拉下马；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文化革命便是一场文化秩序大变乱，像是打麻将的洗牌工作。
　　以庄子的表现看，齐物只是他的出发点，而无我尔后无不我，无为尔后无不为——齐物者齐天，这才 是他的本意所在。
　　我们说“老庄”，往往混谈为“无为”而已；殊不知庄子“无为”不“无”自身的气度之“为”，因“无为”而自由，气度自为而至“无不为”。

6.

　　“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
　　他站在伟大的虚空中，笔墨扔掉，棋牌打乱，却会有一个人一再地拾它们起来，排列成序。他知道这个人，这个唯一不惧他的人，整过他的人，他整过的人，最终成为帮他做一切事情的人。
　　他不喜欢他，因为只有他好像知道他。他们都不说，这是同样的傲慢。更危险的是，他的存在，证明他并非唯一的天道知晓者。知而不说，嘴角严严的，向下弯着，笑的时候更加严厉。目光从不游移，哪怕遭遇他所向披靡的眼神，也是声色不动温和明亮如初。他是他唯一的对手。
　　他能吃掉他。却是棋盘上的反提。他永远吃不掉他，在提的竟是他自己。他不肯认，而他则绝不表现已知。他惜死去的英雄，对活着的则不惜。“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贬自己不过竖子，更何谈英雄？但是对他惜非惜哉惧则惧焉，世上居然就有个人知道他，恰如老给个枪对着，让他叹“世无英雄”都不禁气短。百姓他深知，将来不乏大骂，却是无关；无人知他，骂不过骂个天安门上的影像。可是，他知道。
　　他喜欢睡觉，国家又是个何其琐碎腻烦的东西，无奈让他去做，和外国人谈那些头痛事务，像素描必须一笔一笔画线，他不能画，他却永远一丝不苟一直在画，他的耐心拯救一切扫荡一切。
　　他干嘛一样一样把他打碎丢弃的一再捡起来？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别人都慌乱的时候他目光如炬，他是天下他以外唯一不慌乱的人。这是为什么？竟成了孩子的捣乱和保姆的尽职。他忽然有一种感觉，手微抖一下，他没办法替换掉他。
　　他从不以为妻子是不可替代的，他亦不在意，妻如衣裳，她们什么都不懂，对于他有时倒也会蛮可爱，急起来像呲乳牙的小狗，并不咬他痛，不时也替他弄坏事情，这样闹出的生气和急，很能调节心境。他说过他不喜欢女人。所以他有过许多女人。
　　他从一而终，但是他是喜欢女人的。这个人，这个永远得当、永远恰如其分的人，像一堵墙。后边是他，那个反对一切文化秩序，说“病是医生看出来的”的胡闹孩子。他一走来，那个被他缩小、玩味、丢掉的世界就胀大起来，他认真的样子、笑的样子，让他说笑话都平添了小心。他当然还是笑，他知道他知道他的笑，而他的笑却是不测的，可恨的是笑得一如万古晴空般的明朗。

　　“我是一个孤僧，打把破伞漫游人间。”这还不够吗？
　　“我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这还不够吗？
　　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真是怪诞得很。　

　　　　　　　　　　　　　　　　　　　1987年10月巴黎①

①作者同时写有一首五言，即：江上一棵树/鸟重天意轻/风轮自回转/街心三叩门/长灯照来客/大雪没故人/谁抛榆钱子/百步落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