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22日前后。美国。与若干朋友
…… ……
城:她杀一个鸡就说:找山下大个儿去!找山下大个儿去!大个儿把我们告了。
友人:山下大个儿是谁呀?
城:那人一自然主义者。
烨:不听任何声音,人家养狗,他挨家去跟人说去。你狗别叫,告儿人家狗不自然。
……
烨:后来我们邻居买了个公鸡,那小公鸡就开始叫了,……大个儿找上邻居家问去,说你们家养公鸡呀?人说养呵,人说压根儿,你给我滚蛋,邻居压根儿不听他的,然后他就没辙,他就,
城:找上我们了。
烨:……最早就来过一次,问我们有没有公鸡,我说我们没公鸡,只有母鸡,他就找邻居,邻居不理他那茬儿吗不是?后来那个公鸡到我们家,他就跟过来,跟过来以后好家伙,我说就一个公鸡,哪那么事儿呀?而且邻居告诉过我说甭理他,他神经。……
…… ……
烨:都是九斤黄那样儿的,抓不住!特累!你要杀一天三十六个……
城:……那苍蝇扑天盖地就来了,遍地都是血、鸡肠子,一桶一桶的血和鸡肠子,又挖坑埋这些血和鸡肠子……
…… ……
城:然后第三天,那复活节到了,那人开一卡车,带笼子的,就来捉我们的鸡来了。我们正杀呢,我就把脑袋给她。那女的胆儿挺大,拿个塑料口袋点。
烨:老外很少那样儿的。
城:哎,真点!哎哟!那司机给吓坏了,那司机,一小伙子,退退退退,就退到山下,脸儿都白了,就不上来了。那女的点点点,点了八九十个鸡脑袋走了。
…… ……
·1993年1月1日。法国。与朋友
…… ……
城:后来捉住了。有个美国小孩儿不到我们那儿,上厕所给咬哭了吗?她一来我就有灵感了,我就撒了一道食儿,然后我在那儿放了个木头盒子,(烨:那种啤酒盒子,是用几条木头钉的,然后他把它倒扣过来,里边搁上食儿,然后就在那个缝儿上呢)挂上一个套儿,(烨:边儿上都给封上)然后我就趴在树林里,蚊子咬也不动,跟邱少云一样,潜伏了半个小时恨不得,然后那鸡真的来了,(烨:饿得要死)哎哟那鸡,警惕性特别高,因为我们老跟着它,吃吃看看,吃吃看看,脑袋刚一伸进去,我“扑隆”就一拉,那鸡“嘎!”就从我身边飞过去,不过还是给勒住了,后来哇哇乱扑腾。我得意死了,我的得意之作。那鸡后来还是被我们吃掉了。吃掉好久以后找到了它下的蛋,在一束迎春花下,有那么八九个蛋吧,看着挺惊心的,鸡死了,蛋还在。
…… ……
城:后来有一天台湾寄来五千块钱,(烨:港币)噢,五千港币,稿费,我们最穷的时候,穷得一天只有三块钱了,忽然有了一笔钱,谢烨得意死了,说要买吃的什么,我说你要是想长久地吃东西,得先生产后生活,我说你看我们养二十只鸡也是养,养二百只鸡也是养。
友人:那你养这一批鸡以前你开始卖鸡蛋了吗?
城:那些中国鸡,草鸡,不怎么下蛋。只够我们自己吃。而且人家也不要,那下得跟鸽子蛋似的。那鸡,别看打架厉害。
…… ……
烨:我们朋友告诉我说你们别理他,不让他们进,不让他们上去。因为我们两条路嘛,一拦!(友人:对,他们没权利上去)他们没权利。那帮儿人挺油儿的!他跟你说话,一扭头儿说,我们看看去,转身就上去了!上去之后,那人养过鸡可能,一眼:这鸡两百,两百只都不止!其实可能是不止,因为我们买了就两百只,我们原来还有。他一看就知道,他说你这鸡太多了,超过两百只。我说那绝对没有。
…… ……
城:那会儿我们刚出来,有朋友说你们怎么不放走,我说简直荒唐,怎么可能把鸡放走呢?后来把那些鸡都做成春卷儿卖掉了。还在集上卖了一阵儿红烧鸡腿儿什么的,红烧鸡翅膀儿。
烨:基本都卖掉了。
…… ……
友人:什么时候杀的鸡呀?
烨:九零年三月底四月初杀的,复活节前。
……
城:剩了二十来只吧。后来鸡窝就沦陷了。
烨:气数就没有了。
…… ……
友人:那后来呢?就不养鸡了?
烨:没有养。
城:后来就不养了。现在长满荒草。不想养了,养伤心了。
…… ……
·1992年5月。美国。与朋友二人
…… ……
烨:我们那鸡圈差不多就跟这房子这么大。
城:外边还有个大院儿。大院儿当然有整个儿房子这么大,鸡圈有这屋子这么大。
烨:里头,一间、两间、三间、四间,什么的。
友人:你修的吗?
城:嗯,我修的。我把树砍倒了,就做那柱子,捡一点儿瓦棱板什么的,做顶儿。总共花了三十元就修好了。
烨:一个一个鸡窝,下蛋的窝,二十个吧,我记得?
城:嗯,二十个,下蛋的窝,还有好多鸡可以站的架子。
烨:每一个窝,每天大概下二十个蛋;十个窝二百;噢,没有,十几个,十几个差不多。等着呢,那鸡都等着呢!
城:排队等着下蛋。里边儿有的窝挤上两三个鸡。后来还给它们补了好多纸盒子,放在里边下蛋。
…… ……
烨:我们那儿,哎呀,我告儿你呵,我们新买的那中国鸡就那么小哈,不觉得,等买了老外那鸡呵,一看,倍儿大!
城:我们邻居有一家儿原来养了鸡,我们要了蛋来,就让那小中国鸡抱窝,哎哟,长得真大,后来越来越大哈?(烨:哎!)那么大一只鸡!就有一点儿混血。 …… ……
·1992年6月22日。柏林。与来访友人。欢声笑语
…… ……
城:买张票就走。票对号就坐她边儿上了。就是隔着一个过道儿,她坐这边儿。然后,这个火车上的记忆,我们俩到现在也是不一样的,所以事实上很难说。我反正在那儿画画儿,我把周围人都画了一遍,就没画她,就把她跳过去,后来晚上我说了几句话。后来下车我给她留了个地址。
友人:哪一年结的婚哪?
城:八三年八月。然后我们登记完就觉得没事儿了,我就自己,我在上海自己还买了个小屋,在武夷路那儿,一个小屋。没想到她就住过来了。我就吃了一惊,我以为登记完就没事儿了。挺好玩儿,嗯。结婚,我就买了点儿巧克力豆儿,给我爷爷一个,给我叔叔一个,给我姑姑一个,哎哟,给他们气着了,就到我爹那儿告状,后来我爹就请了他们一顿,等他去上海的时候。
…… ……
友人:你们怎么找到那个岛上的?别人提供的?
烨:他找的。后来我相信什么呀,我相信这东西无中生有,你想他又不认识英文。
…… ……
城:我不在奥克兰大学当研究员吗?回来就在草地上找蒲公英和苜蓿。然后就是烧火。好多人看我们那儿冷哈,就给我们报纸,看完就都烧火,烤那个尿布。我就看便宜房子,最后还真看着一个,我就找教授去了。教授一看,哟,真是一个房子,怎么这么便宜?说,噢,在一个岛上。他说这个岛好,就带我们坐船去了,找了半天找到那个房子,沿着山坡爬上去,过个大沟,独木桥架在那儿,忽忽悠悠,雾气腾腾,枯藤老树,
烨:特可怕那地儿,走那个板儿,滑咕叽叽的,一个树干破的,那个门儿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就山坡儿,然后斜着搭着一个细板子。
城:屋里内壁全部没有。
友人:多少钱?
城:他写的是四万八,见了我他就减了一万块,那人儿把我当了外星人了,他的糊墙纸上都是飞船,想着外星的事情。
友人:他是个年轻人?
城:比我们要小好多岁。他妻子住在山下一个坏汽车里,带着一个小闺女。是个印度尼西亚人。
烨:他媳妇儿四十岁。
城:他二十来岁。但是看着俩人都挺精神的,就那小闺女特衰弱的样子哈,营养不良的样子。
烨:他媳妇儿真想不到四十岁,她特别精神。
友人:这房子是他祖传的吗?
城:不是。这房子传了十代,就是十个人买过它,一共有六十年历史,最早是一神父盖的。那房子可能原来在那地儿算是好房子,但一代代都给弄坏了。这小伙子的破坏最大,把房梁,上下的梁全给锯断了。
友人:为什么锯?
城:他乱修一气。
烨:他不懂,他想改变房子结构。
友人:你们一看见这房就决定要了是吧?
城:对。
烨:他决定的。
城:我爬到山顶上,一下儿就看见了海,哎哟,那漂亮。
友人:一定要哈?
城:我知道我这辈子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
烨:这小子神兮兮的。
城:后来去银行借钱。那教授打扮得倍儿干净那天,把我的书放到案上,说这有美国版权。后来银行那人说借给我钱是违法的,不过呢他第二天就该调走了,所以借给我算了。借了两万八千。
友人:你们还没还清?
城:我们定的还十年,每个月还四百六十块,加上地税,五百块钱。
友人:挺多的哟。
烨:当然挺多的,主要还的是利息。
城:所以我们没钱啦,就去海边采贝,推一车上来。
友人:卖?
城:吃。然后在树林里采木耳。
烨:我们那儿木耳这么大。
友人:那会不会有毒呢?
城:不会。木耳只有一种黑耳是不能吃的,但是只长在西藏。全世界木耳都没毒。
…… ……
友人:你们用的淡水就是屋檐水呵?
烨:雨水。
……
烨:自来水是从外头蓄水罐儿接到房间里来的,它都用这个水。那个系统跟现代化的一样,但是我们没安,因为安这个是要很多钱的。
城:我们给引到楼下屋子里了。引到楼上去要有电,用水泵打上去。最后全都安装起来了。
友人:那你们夏天就艰苦了?
烨:水可以买,就是有钱什么都行,人家给你送。
……
友人:那就是说在岛上生活得如果比较像样的话,要比在奥克兰贵吧?
城:是。食品也贵,贵出三分之一去,所有日用品都贵。
烨:都是从那边儿运过来的,要加运费。就是你要特别有钱,你可以过这种生活;可是特别有钱的时候他很忙,要过这种生活也来不及呵。
城:我们岛上有好多好房子,什么德国的银行家、美国的什么。
烨:好房子都空着。他们没工夫去住。
城:他有好多财产吧,他就得花好多精力去照顾这些财产,用好多钱去照顾;那就得保证老有好多的钱,于是就得一直忙,你想哪发生一个什么事儿都会影响到他的股价、地产呵。那这,钱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买一块大地呢,就要交很多地税,挣地税的工夫正好是你享受这块地的工夫,结果你有了一块让你享受的地呢,可是不能去享受。你就扛着你的财产,扛一辈子。
……
友人:那你们对房进行了哪些改造呢?有电吗?
烨:安上电了。
友人:有没有把梁给接上?
烨:他一直在钉呢。
城:我立了两个柱子,捡了好多碎木头,给它钉起来。
友人:那住着比较危险,会不会塌下来?
城:是呵,一下雨那地板“吱”,就鼓起来了。它是地基这两边儿都陷下去了。然后我拿四个千斤顶,找人借的,给它顶起来,然后挖地基,垫水泥,换上新木头。我们那儿好处是石头多、树多。
……
友人:那一共有几间房间呢?
城:那人给拆成个大空壳了。
烨:差不多现在可以有两间,一个房间有门儿。
城:都是我钉的。
烨:哎,都是他钉的。另外一间呢,暂时用一个双层架子床给它挡住,然后挂上个布帘子,倒是蛮好看的,那一间是标准二楼,阳光也好,比较干燥,墙壁没怎么损坏,推开窗户可以看见海。
……
城:山顶上有间小屋子,整个儿底下都烂掉了。后来我用千斤顶整个儿把它给顶起来,把底下用木头都钉好,又打了个大木头架子,修好了,升起一米多高。
烨:拿个破千斤顶,捡的,整个房子升起来一米,特漂亮,从那儿看出去。后来我给他布置好,我说这是你的创作室,你可以写东西。
城:谢烨就可以把我流放了。
友人:这是另外的,和你们主体房子不相连的?
烨:高出十几米?
城:五十多六十个台阶。
…… ……
烨:……我们在那儿,你看西方人他特别穷哈?就是像我们有个邻居特穷,但是他说:杀鸡太可怕了,谁杀?他以为是顾城杀。我说不是他杀,是我杀,他不敢杀。
友人:哎?你怎么会杀鸡?一般上海女孩儿不太会杀鸡的呀?
烨:哎,我会杀鸡呀!我从小
友人:你原来就会呀!
烨:我从小,我告诉你呀,我跟我父亲住承德,承德那儿什么吃的也没有,特别穷的地儿也是。我父亲是南方人,他喜欢吃鸡呀吃什么。然后他就跟人家买鸡,买了鸡他自己杀,我就瞅着他杀,打小儿我就会了。
城:谢烨打小哇,她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她玩儿弹弓的,不玩儿洋娃娃,玩儿弹弓的那么一个。
烨:所以我会杀鸡。
城:我们那会儿,刚开始是采撷业,后来搞农业。整个儿社会发展史,刚开始神农尝百草。
…… ……
友人:采撷业完了,然后农业?
城:农业不行,虫子把菜都吃掉了。我那儿地太阴,在树林里,没阳光,虫子特多。特别是蜗牛,白天都有,大的那么大。
友人:你都种什么?
城:萝卜、菜花、土豆儿,什么都种,草莓、葡萄……
烨:主要是种菜,因为我们那儿菜特贵,中国的绿叶儿菜很少。他们一般不吃。
友人:虫子没有农药?
城:你要是撒农药,那农药钱比买菜还贵,所以不值。后来就转入畜牧业,就是开始养鸡。
…… ……
城:那岛一会儿独立,一会儿不独立,它老投票。
友人:独立的时候它就可以随便你们养多少只鸡?
烨:其实我们那儿就是山里头,没人管,我们那儿周围没人。最近的一个邻居,原来他们养过一百多只鸡,他告诉我的。
…… ……
烨:哎,那个正好台湾寄来一笔稿费。我说,这回好,这回可以进城吃一顿儿,然后他说:不可以!哎哟,给我气得。……
城:因为我想我一养鸡,有了钱,就可以辞掉大学这个工作。
…… ……
烨:特可怕,两米,这鸡窝这样儿的呵,架起来两米,这下面离地两米高,他要让鸡窝够着阳光。然后让鸡一级级跳上去。
…… ……
烨:四个月大的鸡,我们买来的。
友人:四个月的鸡有这么大吗?
烨:欧,四公斤!洋鸡特别大。
城:重极了,八只八只往山上提。我提,谢烨剪鸡翅膀,然后她手都磨破了,剪翅膀。
烨:哎。还有鸡饲料,同时买了来就是说两吨,一吨还是两吨忘了,反正就把那点儿钱正好儿花光,……农场说六个月大,生蛋,这鸡四个月大,就算好,就订两个月的鸡饲料,如果不生蛋,就没吃的了。……鸡吃得特多,我告儿你,而没有鸡饲料,你根本就不要想象养鸡那种东西。
城:那块地被围住的时候,深山老林里,都是草,鸡两个礼拜给吃得干干净净,一个树叶儿都没有了,把那一片地吃得。
烨:有的时候,我们开开门儿,把鸡放出来几个,在外头吃一吃,在树林里。
…… ……
城:然后每天把这些鸡塞到鸡窝里,早上再把它拿出来。
烨:二百个鸡呀!他做的那个鸡窝都是架起来的,(A:离地两米是吗?)噢,不是那个,还修了离地一米的。
城:顶儿和离地两米的地板差不多高,上了顶儿就过去了。
烨:他做的那个鸡窝地面都树棍儿搭的,鸡都呆在树棍儿上,你一个一个往外赶可不容易,那鸡就逃,在里头。特别大的一个鸡窝。你有时候都够不着的,就这样一个一个往外赶,或者拽出来。
友人:过了多久以后才习惯?
烨:两个星期以后。
城:后来到两个月我们饲料刚好喂完的时候就大批大批地下蛋了。
烨:下蛋了,就真下蛋了。
城:那么大蛋壳!
烨:而且那蛋,这么长的这样的。
友人:哎哟,那很好。
城:大极了,双黄儿蛋,个个是。
烨:真是,你不可思议,全是双黄儿蛋,然后那鸡蛋刚出来的时候,卖特好。
友人:那是很兴奋哪。
烨:……那会儿我说没有汽车恐怕不行。我朋友每个星期来帮我去卖鸡蛋什么的。我急死了,每天拿桶,去把鸡蛋拿下来,一桶半,一百多个,最多的时候下到一百八,一百九,每天,哎。
城:夏天它喝水特别多,我们人每天用一桶水,鸡喝八桶水!每天往上提。
…… ……
友人:你们车是什么样的车?
烨:是一个英国车,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样的车。……就是非常便宜的一个二手车,我们在那个拍卖市场买的,朋友帮我们买的。开了三年多了吧。
城:嗯。谢烨开。卖鸡蛋嘛,没辙。……生产力推动生产关系发展,就一直发展下去,最后改革开放,就跑到这儿来了。这个畜牧业发展到了商业,最后发展到文艺事业,又回到老路上来了。
烨:物质文明导致精神文明。
城:经济基础导致上层建筑,最后又回来了。
友人:在这过程中小孩就跟着你们一直?
烨:一直呵。最早我们那个小母鸡生蛋我还记得呢,一天就一个蛋哈,他就给我吃,我没吃就给我儿子吃。
城:一个蛋。我上大学那天,她就给我吃那个蛋。
友人:你吃吗?很大的蛋?
烨:不,很小,他不吃。后来养鸡多了,鸡蛋就多了。
城:我们管那小鸡叫灰姑娘,一个中国乌骨鸡。
友人:那你们这回来的话,挣的钱够不够你们回去再创什么事业?
烨:哟,太多了,盖个厨房可以。
城:换个屋顶,最好再修两个房间出去。把内墙板也装上。
烨:再挣点儿钱,把银行的钱还上。
…… ……
城:其实头两年是靠大学的钱支着。
友人:那么这房子漏水怎么办哪?
烨:漏水的话,他去钉呵。
城:爬上去钉。那个屋顶是这样一片片镀锌板拼起来的,波浪式的,有时候捡到一大片就可以给钉上去。不过爬上那个房子也挺不容易的。
烨:最早用塑料布就是这样挡一块儿。
……
友人:那这时候,当你亲手创业的时候,你觉得愉快吗?开心吗?
城:那当然开心了。蓄谋已久嘛。
友人:我觉得你很有归宿感哈?
烨:他永远有归宿感。
城:我们在那儿种了树。
友人:那边种东西好活哈?
烨:看你种什么了,种桔子就不行,我们那是背阳坡儿。
城:李子长得好。每回李子熟了我都吃得差点儿死掉。
友人:李子可以卖钱呵?
烨:等你李子熟了,所有人家的李子都熟了。
城:送都没处送去。
烨:在中国你可能很少见那样的大李子,像桃似的,熟了就都蜜似的。
城:后来我们都喂鸡!鸡吃了就醉了似的,哇哇大叫,晃晃悠悠的。
友人:你们种的?
烨:自己种的。
城:有一棵我们种的。
烨:原来有一棵。
城:我们种了好几棵果树。
友人:那原来这地上有什么?
城:有棵李子,一棵橙子,一棵桃树。桃树我抢救了它三年,还是活不过来。我都不敢修枝,一修,虫子就沿着那个伤口就咬进去了。你要是抹药呢,一点儿药就八块钱。
友人:你这些技术都是现学的噢?
城:我十二岁就开始琢磨了,什么怎么建沼气池。
友人:你那时候就喜欢地呵?
烨:对,小地主儿。
城:我从小就研究怎么过野日子。沼气池我们那儿修起来了,也生沼气,但就是没有那种灶口和管道,新西兰没这种东西,于是不能最终投入使用。
烨:他这人特别较劲,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做。
城:你会发现依靠社会事事都特别简单。你哪怕就到垃圾场去捡点儿木头,也就比你自己生长木头快无穷倍了。
烨:两米直径两米深的沼气池,特别大个儿。两天,挖了。
城:我们那邻居看我们挖吃了一惊,我在地上画了个圈儿,然后叭叭两天就挖出来了。
友人:可是买不到零件。
烨:也有,因为没别人需要,它就得特别给你做,就特别贵。
城:这叫贵族生活。谢烨说你干这些原始事儿都要钱的,比如养鸡,要是我们有钱买一块农场地,就不用杀,就可以养下去了。我风力发电,必须申请许可证,必须买标准部件,而且光维修保持住合格证那要的钱就比缴电费高多多了。根本没人用那东西,你就不能说用就用。所以这现代社会里只有贵族才能过原始日子。够荒诞的。我理想的家园就是让风、雨、阳光都做功,停止引进社会资源,所有垃圾自行消化,形成完全自我运转的那么一个封闭系统。
烨:封闭系统。你看人家干活儿就是生活哈,他不行,他干活儿说是自然其实都是理念。
城:本性。
烨:你那个本性就是理念。
城:死要真理,要意义哈。不是,那是个审美耶。人生意义就在个审美呵,除此还有什么?你说。
烨:甭管怎么说哈,就比如他去帮人家工,你就帮,人家给你钱就完了,他不行,我们那个邻居开始看他砌墙不是要帮他砌吗?他不干,后来那人看他砌得好哈,就让他帮了,人家是买的石头,他就跟人家说你这山上有石头可以打。
城:不是不是,我说他那个地方可以砌一堵墙,就是把那个山坡这样给拦过去,然后他房子就可以扩过来。我也一直这样折腾我们的房子,挖屋后的土运到屋子前边,哎,在屋子前边垫出这样一大块平地,看天看海,等于也是一级梯田,我们在这儿种豆种瓜,因为这儿阳光最好,我还在角儿这儿砌了个小鱼池,然后准备引就是屋那边的屋檐水到鱼池里去,我们的屋檐不是两边儿的吗?阳面这边的水就都到我们的水罐里去了,我们就用它,阴面的呢,原来是都白白流掉了,后来接了管子也给引过去了,以后我想加个开关在管子转弯那儿,那个水就可以用它养鱼了。反正就是离这么远砌一道墙,把里边垫满,再砌再垫,最后这一大片不就平了吗?原来一出家门就下坡,整个斜的。其实就和修梯田一样,就是呢,让房子这一层的平地特别大。这屋后扩出来呢,我们不是想再盖出去吗?盖厨房盖卧室。
也可以沿着这坡儿往高里盖,我们的楼上就比楼下大出这么一块,就是这一块就架到山坡上了。
烨:所以你从正面看是两层楼哈,要从背面看就是一层。侧边看就是斜的,这个二层到这儿就是一楼,这有个门也可以直接出来。
城:我们那个邻居不是让我给他一块钱他砌一块砖吗?后来我给他砌,一块钱给他砌四块大石头,石头比砖难砌多了。有一天砌了多少?挣了他四十块钱吧。
烨:他那哪是挣钱呵,就是我说的了,他那是理念。
城:我也是喜欢砌,喜欢石头。可是给自己砌不挣钱哪。
烨:人家砌一小时恨不得就得要四十块钱,他砌十个小时,四十块钱。我们那邻居特别不忍,他砌得特好,他较劲哪。
城:我拼来拼去。
烨:挺结实的,那么高。
城:他有石头,他买的。
烨:你看,就是这样,人家买才多少钱哪,反正他打了三年,我看有那么多就不错了。 …… ……
友人:你那房子什么颜色的?
城:紫红色的。大紫红破楼噩梦,我们叫它。
烨:远看还挺好看的。绿色的山里,中间紫红色的一个尖顶的大房子。
城:挺气派的。我还写了一首诗叫:“你给我看苹果/在花开的时候/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然后:“十五只鸟在路上飞/飞过飞不走了”——写我那小块地。嗯。“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①
……
城:后来我们就诌《大紫红破楼噩梦》,第一章叫什么:打水漂石子沉底,望美人空中揽月。第二章叫:三根杆修九重阁,一把刀杀半条街。就是谢烨有一天呀拿把菜刀就上山了,忽然发现一个台阶,然后她就沿着那个台阶,就挥刀砍那个小树,砍着砍着就发现了更多的台阶。
烨:台阶遗迹,都不是很看得出来了。就是有一条路。
城:二十几个台阶通到一个树特别密的地方,就看见了鲜花大树。
烨:其实是一个环。
城:然后发现了一个烧毁的鸡窝。
烨:其实有人养过鸡在那儿。……整个儿我们那个房子后边是这样转一圈儿的,从这边儿上去可以从这边儿下来,就跟公园似的,挺漂亮,两边儿那个荆棘丛。都连起来的,可以穿进去走,他在两边都修了台阶,一边几十个,然后辟一条林间小路,从上边连起来。
城:那个树林大概十几年没有人整理,就是荒了,所以长了无穷的杂树。那本来该是个大花园的。
烨:想好的是特别好。
城:我们那个《大紫红破楼噩梦》好多章呢。
烨:特好玩儿。
城:下边:“骡马兔耳奇不知希腊,老窝俭朴寨越过越南”哈?
烨:你知道我们的老窝就是个俭朴寨哈,那日子越过越难。还有多着呢:“一根老筋撑腰,半身香汗作曲”哈?全都是故事。
城:都是我们岛上的人物。
烨:“一根老筋”是一半老太太,特神。
城:“半身香汗”是一香港人,他就临时在那儿度度假的,弄个度假房,可是呢,带过来一股气息。
烨:神极了。
城:西总管思想半小时,
烨:老家贼生气三更夜。哎。
城:“西总管”就是谢烨。谢烨老扮演周总理,她说她是西西里总督后代。“曾经中国难为鬼,除却苏菲都不晕”;“毛利女酋长登基,中国美人党成立”,好多好多呢。
烨:都是故事,那真是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城:我们临走的时候,修起了一个大平台。
烨:然后舒服极了。你就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眺望海,哎哟,看那些山里的高树。
城:居山望海。
烨:在那儿晚上你就唱歌儿,没人儿理你,因为荒山野岭。
城:那个大月亮从山顶升上来,
烨:特别大,感觉有这么大。
城:南极那边儿看星星也不一样。而且特别密。看南极星。奇怪的是太阳在北边儿。而且九月是春天。所以我的生日就到春天里去了。
烨:我的生日七月嘛,就成冬天了。
城:过春节是最热的时候。他们圣诞节,圣诞老人热死了。
友人:冬天很冷吗?
城:冬天是雨季,要没有火的话,脚也会长冻疮。
烨:潮湿,特别湿。
城:前两年我都长了冻疮。我们最后买了个新式炉子。
烨:那炉子带玻璃窗的,扔一块木头进去,可以透过玻璃看火,那个非常好,而且那个热能消耗得特别均匀,你要关死了那门儿呵,火一晚上不灭,挺好玩儿的。
城:现在我们那个朋友住在那儿呢。她也写诗,写得挺好,写:这是最好的日子,可以开花儿。
烨:她说她是老家贼,特逗。她觉得那儿棒极了。挺好玩儿的,我们那儿。
…… ……
·1992年7月31日。欢声笑语。环境可参阅《卷三》《实境·虚境·幻境》
…… ……
友人:我跟你一样,我不喜欢人。
城:我挺喜欢人的,就是我不喜欢太社会化。你比如说我们那个岛上吧,人都特别好,碰上随便打个招呼、说说话都特别开心,小孩儿也光着脚跑来跑去。
……
友人:岛上没有交通工具呀?
城:有,什么都有。
烨:我跟你说,实际上是什么呀,只有我们家是那样儿的生活,那个岛是非常现代化的,等于是西方世界的一个农村,只是人少了一点儿。
…… ……
烨:而且我们看了那个地方,确实是非常喜欢那个地方,所以这就是矛盾。所以人家说人性的冲突哇。……
城:我们那个教授到我们那玩儿,一看,吃苜蓿,他说哎哟,这是牛吃的,你们真够自然的。他就不能想,上海人不是好吃草头吗?其实挺好吃的。
…… ……
男:顾城也画画儿是吧?
烨:对,而且特别刻苦哈,真的特刻苦,你要看见十年前的顾城,那可不是现在这样儿,就现在咱们一说话,他就“啪啪啪啪啪”就画上了。整个在火车上,我见他的时候,把我的同学给迷的呀,就没治啦!
城:谢烨的同学就像谢烨似的,我当着是她妹妹呢。
烨:我觉得特怪,我说他有什么好的?然后她就,她说他画得不错,不错。然后晚上,他就开始跟我练诗,还真把我镇住了。
友人:他的诗?
烨:不是,是人家的诗,要是他的诗,我肯定,也不行了。
友人:哎,我问你,你当时知道顾城这个名字吗?
烨:不知道。我要知道了,那更崇拜啦。
城:那会儿没有,还没真发表呢,都还是那种革命诗呢,工农兵文艺。就在一个区办小报上发了几首真诗,放猪的时候写的那些《生命幻想曲》呵。
烨:快了,跟着不是有个《星星诗刊》吗,复刊号上就是一篇写他的文章。就过了两个月吧:新的课题,从顾城同志的几首诗谈起。
…… ……
·1992年8月。柏林。与二位客人朋友。欢声笑语
…… ……
烨:三天以后开始下大雨,那是新西兰百年未遇的,三个星期大雨,一分钟没停。
城:奥克兰都洪水泛滥了。
烨:奥克兰汽车就跟船一样,水都从玻璃进去。
城:那么粗的树都吹倒了。
烨:给我冷得,点一根儿蜡烛。
城:到第三天我在外边种菜呢,下着雨,弄一身泥巴,谢烨就跟我火啦,说你今天一定要生火!因为饼也吃完了。我就在外边儿找了那么粗的一根铁管子,一根那么粗的,还有一根这么细的,我就把窗户拆掉一块玻璃,把谢烨的头发剪下来,和了黄泥,把烟筒底下打几块砖,沾在木头上,粗的一节儿就套着细的一节儿,中间的空儿拿一块破布缠上,再抹上泥,然后再套更细的一节儿,就跟大炮似的就这么斜着出去了。然后烧火烧了一屋子烟。哎哟谢烨觉得那天幸福极了,有火了。后来我们有个朋友到那儿去说,那会儿我们养鸡了,他说鸡说应该有火于是就有了火,鸡说应该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烨:我们家没这电灯,先给鸡安了。我跟你讲,我们那儿不是在后边儿养鸡吗?
友人:那怎么有灯了?
烨:我们那儿有电,只是不能拉。
城:在路边儿上,自己拉电是不合法的。
烨:一定要电工来拉,电工一拉要好几千块钱。
城:两千五百块。
……
城:呆到第三天,谢烨就跟我提出离婚,我也同意了,但是没地方可离。外边儿在下大雨。我们隔壁有个老太太挺好的,她的丈夫是个保加利亚人,每天给我们送热水。
……
烨:我们那邻居跟我们特好。
城:人特好,全世界也没有那么好的人了。
…… ……
城:隔壁那老头儿挺好玩儿的,……他说你这个墙我给你砌,一块砖一块钱。我说我自己砌。他说你不会砌。我说我喜欢砌。
烨:那老头儿帮我们砌还不如他砌得好。
城:……山下那墙开始我砌了个直的,发现不好看,就砌个弯儿。我给谢烨画了个伊斯兰堡,上边儿带旗子,带城垛,带大炮,底下是城门、吊桥。然后谢烨一看就特兴奋,就跟我上山搬石头。
烨:槐树庄那样儿的一个,或者就是欧洲的那种,圆圆的,小小的,然后有个吊桥可以放下去。他想弄成那样儿。可能还行哈?慢慢闹。
城:然后谢烨就很兴奋,兴奋着兴奋着就没吃的了。
…… ……
城:所以一下就井冈山的斗争了。我种的南瓜呢,又且长不出来。
烨:特可怕。而且这小子特绝哈,他就不出去。他到岛上根本找不到工,如果住城里你可以打工,我可以出去找工作,他说不要说你出去找工作,他把那工作也给辞了。他说我不要去大学了,他说我每天去大学干什么?咱们不买东西,跟外头没关系,咱们,他说原始社会,自力更生,咱们重新开始,不理他们,他说。哎哟,特绝耶。辞了后来,就自己种地喽。
城:也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已经干了两年了。我还干了两年呢。
烨:后来就干别的了。
城:已经有点儿基础了。养了鸡了嘛。
烨:养鸡。
城:不养鸡我哪敢辞职呵?第一步我们是采撷业。因为我们只有买粮食那么多的钱,所以就到处吃各种草。蒲公英、苜蓿。
烨:野菜。
城:野菜。我们边儿上好多树,木耳挺多的,一摘能摘一大盆儿。木耳,大的,这么大哈。还去海边儿打牡蛎、贝,然后搁水里烫,包出来,装到瓶子里,大概包一天,能包出两大瓶来,那是蛋白质的主要来源。
友人:怎么他们两个吃得脸红红的哈?
城:哎,那会儿吃得胖着呢。
友人:你看他们两个人吃得,身体好哈?
城:现在不行了。
友人:现在,就是那个时候养下来的呵。
…… ……
·1992年5月19日。美国。与法友人夫妇。可参见《卷二》《每个字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 ……
城:我在大学有一个工作,做研究员。
友人:研究员,那是最好的。你的岛离大学多远?
城:我六点起来,到大学是九点半。晚上回来,天黑了。
友人:那你每个星期都去一次吗?
城:哎,去教四堂课。剩下的时间在家里研究,实际上就是种地、养鸡、种果树。
友人:现在你还是搞研究呢?
城:没有没有,我做了两年以后就辞职了。
友人:为什么?研究是一辈子的事情。
城:有两个原因吧。六四以后纽西兰钱很少,我虽然是研究员,但是也就给我一千元新币,上完税,再交房子钱,就没什么钱了,像五十美元这样多,过一个月。还有六四以后我就不爱说话了,上课不说话不行,坚持一年,就辞了。
烨:没有五十美元,十五美元。
城:每天我们花一块新币大概,但是那个时候也可以很好,那挺好的。
烨:后来我们做了好多事情。
城:我们养鸡。
友人:你卖鸡蛋?
烨:卖鸡蛋。
友人:你们经常去集市呵?
城:对,她卖春卷儿,我给人画像。我们还做陶器。
友人:有意思呵,Pottery?
烨:Ye, pottery。
城:谢烨做,我在上边画。原来岛上人都做这个过日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吧,后来都不做了,因为机器做的很便宜。
友人:旅游的人很多吗?
烨:夏天的时候,岛上有好多人做各种手工。
城:做戒指,
烨:项链,各种东西,卖给旅游者。
城:岛上人基本都是画家和诗人,梦想者。那个地方太偏僻了。
…… ……
烨:实际上我们刚刚去那个岛上的生活是非常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已经过来了,差不多养鸡的时候已经很好了。
城:有很多吃的。
友人:那怎么呢?你们回去以后呢,没有鸡,你们怎么办呢?
城:我们现在过得很好,生活上总有些办法。我们可以写东西。
…… ……
城:我们的声誉很好,我们卖春卷一块钱一个,那么大。每星期可以卖一百多个。
友人:就是一星期一次?
烨:Ye, but enough.(是,但是够了)
友人:enough?(够了?)
城:可以卖一百多块钱。本来我跟她一起做这个,因为我们鸡杀了,太多的鸡了,就做成春卷卖。
烨:Friday working, Saturday sell them.(星期五做,星期六卖。)
友人:星期天去游泳?休息?
烨:差不多没有休息。我很忙。
友人:你们还觉得很忙?
烨:非常忙。
城:你看我在海边四年,就游了三四回泳。一直很忙。
友人:可能你不喜欢游泳?
烨:不,他喜欢,他非常喜欢。
城:我喜欢游泳。
…… ……
友人:房子是木头的?
城:木头的。
烨:房子很破。
……
城:我们就到垃圾场去捡一点儿木头,回来给钉上。我用的木头都那么短,给它一个个钉起来。
友人:根据你说的,好像这个房子艺术方面肯定是有意义的。
城:很像一个“装置”。
友人:那是一个Passel,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放在一起?
城:哎,什么都有,稀奇古怪的。我捡到什么可以往上钉的就钉上去。
友人:没有贝壳?
城:没有。我是钉房子,不是装饰房子,不过以后也可以试试。像刷漆,那房子漆落了,要刮掉重刷,我就捡到什么颜色的漆就往上刷点儿什么颜色,好多人刷完房子剩一点儿漆就给扔了,我就捡回来。因为漆还是挺贵的。结果那个大紫红破楼就有点儿五彩缤纷。
…… ……
·1993年9月17日。美国。多位友人(单删节号处为难以辨听;双删节号为删略)
…… ……
城:你住德内哪儿?
友人:德内那个,我看呵,我们东边儿就是,离杂货店不远,就是隔壁。
城:我在你们那儿干过木匠,……。
友人:是吗?
城:哎,有个木匠房你不……,做乒乓球儿台子,……,就在德内大街那儿,靠街西。
……
城:你看,护国寺大街(友人:对,护国寺),拐过来,是吧,这个靠街东,有个厕所,
友人:对对对。
城:厕所对面儿就是……。
友人:啊,我就是每天上那个厕所。
城:那咱们整个儿上的是一个厕所。
友人:对。
城:我们单位就在那斜一点儿对面儿,然后这边儿还有个居委会。
友人:对。
城:那居委会老太太老叫我们电话。
友人:对对对。我也是靠他们叫的。
友人:哎哟!
烨:叫一个电话,上一个厕所。
城:你怎么住那儿呢?八成碰上也不认得哈,我穿一破工作服反正,就在那个居委会门口儿老开料,有时候拿个大木头,哎,我搬到那儿,噌噌噌开,邪了吧?这个事儿。
友人:我在那对面儿!
城:就在那对面儿,就是居委会正对面儿,就是我们单位,就是有那么一个老挂着个木板儿,夏天就敞开的,门口儿,里边就是木工房。
友人:那你也就是在我们北边儿的那个,……,那门口儿老有一个傻子。
城:对!对对对对对,……。
……
城:我在那儿,不过我在那儿干到八零年。
……
友人:呵,我在那儿,八,八四八五年。
友人:错了日子了。
城:没准儿那儿已经关门儿了。我走了以后,……,我们单位不办了。……。
友人:我说那傻子怎么没着没落的,你们那儿关门儿了!
……
友人:德内那厕所呀,他妈的,我因为紧靠着墙,
城:那个厕所那儿,还是倒垃圾的地方。
友人:对。
城:我也在那儿倒垃圾。
友人:倒脏土,往那儿一倒,那土全叫风刮起来了。
城:我老远一扔,“哐”地就走,哎,每回我倒那个煤球儿灰就一扔。
……
城:哎,你画个图儿,你家住在哪儿呵?我还是弄不特别清楚。
……
城:那是,这是重要的。
友人:你看这是德内啦,接着护国寺,这儿,……。
城:……,人行道哈,这边儿特窄,这儿有石头台阶儿。
友人:对。
城:然后呢,……,这边儿有树,我伐木头呢,老搬到这边儿来,在这儿开料。
友人:噢,这地儿呵,……。
…… ……
城:呵,不知道是总政是什么,这儿再往里边儿有一个医院,我小时候老在那儿看牙。我住在哪儿?这边儿不是路北,平安里,你知道吗?
友人:知道,知道。
城:平安里大街,这边儿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对面儿不是大楼吗?原来是军报,后来总政文工团,我住在这儿。然后每天我就蹬板儿车拉木料、拉灰拉砖,从……。
…… ……
城:呵,我知道,这里边儿进去特别深,那一进去……。
友人:对,对。
城:特别大,跟场地似的,……。
…… ……
城:护国寺这儿还有一个菜店,有一回我在这儿买青瓜吧,买完我就把人家称盘儿一块儿就给拿走了。我沿着这胡同走,走走走,走到这儿的时候,我把黄瓜装包儿里,发现还拿着称盘儿呢,想着不妥,就往回走,……,还给人家了。
…… ……
城:要绕那个岗亭,平安里这儿就有一个岗亭。……反正也是,让走才走吧。……这个我也快忘了,也只有晚上,……。
…… ……
城:还有一回我骑自行车儿,过了西单路口儿直奔俩小伙子过去了,那小伙子说哎,师傅师傅师傅!我从他们俩中间儿哧溜就钻了过去。
……
城:不是,我骑自行车特悬,蹬板儿车我心里踏实,骑自行车老觉得,控制不住,太轻。
…… ……
城:……,仨老头儿,平均七十多岁。
友人:干点儿木工活儿还可以。
城:叫我做小格格窗户。……。
…… ……
城:哎,就是就是。我就爱开料,不用脑子。脑子自由自在。那老头儿,我救了他一次,还有个傻子。不是那个……,我们整个儿那叫厂桥服务所,一共有五个傻子,算我就六个。……装了个电锯,电刨子,走电,那老头儿叭一打,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灵,腾跳出去就把电线给拉了,……我连闸在哪都不知道。就特敏捷。怪哈?那老头儿撞锯那儿了,那傻子就压锯口那儿,……,我这蹬板儿车就给拉积水潭医院去了。
…… ……
友人:你写小说故事全是编的?他们说全是写真的。……我也是真的写不好,非得编的。
城:谢烨也是,
烨:我也是编的。
友人:是吧,我看不出来呵。
烨(笑):你看不出来。
友人:我一瞧,那说得津津有味儿的,……看不出来。
烨(笑):我看得出来。
……
烨:你看他是编的吗?(友人:啊?)他不是编的吧?
友人:不是小说啦。……
……
①诗可参见《卷三》349页。“写我那小块地”——见图封面前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