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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诗学系列讲座·第五场
——《红楼梦》与女儿国
作者:顾城之城 文章来源:顾城之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15 19:32:50 | 【字体:

顾城诗学系列讲座—顾城逝世十周年醒思
 
第五场:《红楼梦》与女儿国
主讲人:黄粱、张梅芳、翁文娴
纪 录:郑澪
时 间:2003年7月6日
地 点:紫藤庐
内 容:

上半场

黄粱:
  今天这场青铜诗学会的顾城诗学讲座是紫藤庐文化活动的一部份,从三月一直延续到十月,因为今年十月八日是顾城逝世十周年纪念。今天的题目是「《红楼梦》与女儿国」,由我及远从台南来的翁文娴教授、文化大学的张梅芳老师共同来主持这场讲座,触及顾城一系列有关于「女儿性」方面的探索,其中包括他的《激流岛画话本》以及小说《英儿》,首先我们请张梅芳就有关顾城的女儿性跟《红楼梦》的关连做一个简介。

张梅芳:
  《红楼梦》跟女儿国,是我们今天所定的题目,我想讲的大概是三个部分。第一个是关于石头的来源,《红楼梦》里面有一个石头的出处,那么顾城是不是也有一个石头的出处?第二个部分是《红楼梦》这部书本身还有顾城,我觉得他的女儿国也许可以用他写过的那部小说《英儿》来与《红楼梦》作对比。但是《红楼梦》是一个小说的虚构世界,而顾城在《英儿》自传性质的小说之外,也曾经在现实生活里面建构了一个他的女儿国,所以我觉得这是《红楼梦》跟《英儿》一个比较大的差异性。可能很多史学家都会去寻找《红楼梦》原来的根本及《红楼梦》在现实世界里面的各种考据,《英儿》好像反而没有人去做这些考证,因为大家都直接把它看成是顾城在现实的一种展示。第三个部分我想要谈的是《红楼梦》里面的「女儿」跟顾城诗里面的「女儿性」,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今天主题里面最深刻的部分。
  我先讲一下石头的关连性,因为我们还是是以顾城为中心,所以先讲顾城好了。顾城跟石头的连结,最早的时候是在他十岁,文化大革命将他家的书全部抄走,他说他唯一剩下一本书就是法布尔的《昆虫记》。法布尔是法国的一个昆虫学家,他将昆虫的纪录用一个非常文学性的描述记载下来。顾城说他在十岁的时候,家里唯一留下的这本《昆虫记》是有图、有文字的一本书,他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昆虫的世界。法布尔曾经讲过一句话,他说:「牠来到世界,没有谁欢迎牠,石头是摇篮」。他这个「牠」指的是所有的昆虫生物,这些生物来到世界并没有任何人欢迎牠们,只有石头是牠生长的摇篮。顾城在这样的阅读活动中,有一种自我投射,自认为他生长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处境,也没有任何人欢迎他的来到,他自认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石头当作摇篮的世界,所以在他诗里面有这样一个石头的隐喻,一直都若隐若现。到了他十八、九岁读《红楼梦》的时候,我相信他有做一种连结的动机,当然《红楼梦》里面的石头跟法布尔的石头是不一样的,可是《红楼梦》里面的主角贾宝玉,我想他在做一种自身的连结上有一种凑合,所以我们今天可以从这个部分来讲,就是《红楼梦》里面的石头跟顾城的石头。《红楼梦》的来源是女娲炼石补天所剩下的那块石头,跟法布尔那块石头显然不是同一块石头,但是它们有一种互见或是互补的功能,顾城诗里面的石头跟《红楼梦》里面的石头,其实刚开始不是那么样的契合,不过后来在《英儿》或他自己女儿国的世界里,就已经越来越移动到《红楼梦》里面那个位置,甚至是贾宝玉的位置上。
  讲义的第一页,我引了这段:「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它讲一个神话故事当作源头,贾宝玉就是这块被留下的石头,这颗石头可大可小,他想要到人间去历幻境,所以将这个大石变成「一块鲜明莹结的美玉,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将它携带到人世之间。「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红楼梦》这个部分可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部分。我再举一个顾城诗的例子,可以当作石头的左证。大家看这首〈化石〉,讲一颗风化年代久远的石头,可以说顾城有意的将自身隐喻放在这颗石头上面。

〈化石〉
  这一首诗第一段说他长久的睡着像一颗化石一样,然后草木发涩的根须将那块石头紧紧缠绕,在捆绑当中还要吸取他的血液,用这样子去开出无数鲜红、紫色的花朵,来赢得主人的欢心。这一个石头的自身隐喻里,外界仍然是用一种压力、一种缠绞的方式来对待他,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把大地上每个跳动的音符\都聚成蟋蟀的短歌」,好像一只昆虫一样,「在那狭小的耳中鸣响」。好像他这辈子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音符收集起来,变成像蟋蟀的颂歌一样,变成像诗句一样,在那边颂唱,可是外界仍然一层一层地将有毒的泥土全部降下来,几乎要使他窒息。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他是苍白的化石,「只能告诉人们\死亡是怎样开始\又怎样继续」。其实他在诗里面还有一些关于石头的隐喻,不过我这边只有举这首简略当作例证。
  如果你仔细去读他的诗作的话,其实他有一些特定的意象,像是太阳,或是海水、石头、花朵,可能在他的诗里面都有一个各自隐喻的关系,石头通常是象征他自身状态的一个描述。我觉得在阅读的同时,有时候人们会将自己放射到书里面的主角,如果从这样子看这颗石头的来源,这两者的关系其实还是够的。
  第二个部分就是《红楼梦》跟《英儿》同时对比来看,可以更进一步看清楚这个关系。《红楼梦》整个是女儿的描述,或是说对女儿世界的探  索,其实这样一个连结,在讲义里面有印出来,就是〈浮士德、红楼梦、女儿性〉这篇他跟高利克的对话,由顾城自身来讲更能确切,更明智,就《红楼梦》里面那样一个女儿的世界,他们谈到「女儿性」。可是我觉得要做一个分辨,就是「女儿国」跟「女儿性」,并不是一个女生就一定有顾城说的那种女儿性,或是女儿国之中就有女儿性,我觉得这中间还是有一种程度上的区别。
  讲义最后一部份,他跟高利克的对话里面有举了一个例子,他说:「贾宝玉对女孩子的珍惜和林黛玉对自身的怜惜是一致的。」他说红楼梦里面有一个情节,「司棋被女人们带走,贾宝玉挡不住就发狠道:『真不知这些女人是怎么回事,长大了沾了男人的混帐气,就比男人还要混帐。』贾宝玉边上的老婆子就笑他说,『这么说女人都不好,女儿都好?』贾宝玉说:『就是,就是』又说:『对,对。』那老婆子就说:『那我倒有一句话要问你--』,这句话还没问出来贾宝玉就被人叫走了。」这段话整个都是顾城说的,他说:「我以为这些没有问出的话,就是要对贾宝玉说:『那么女儿是哪里来的?不是女人生的吗?』贾宝玉的迷惑其实也在于此。」
  顾城说「贾宝玉的迷惑也在于此」,既然女儿那么干净,那么清静,那女儿是怎么出来的?女儿是女人跟男人生的,如果女儿真的那么干净的话,那她从女人生出来,天生就不干净了,他说贾宝玉的迷惑在这边。可是顾城自己对这个问题做了一个解释,他说:「直到最后贾宝玉才知道,这些美丽是从天上来的!」等于这边并不是在说女儿是怎么出生的,而是在说这种天性是怎么来的,在顾城的观念里面认为这些天性是从天上来的,好像大自然所诞生的一个很美丽的事物,就像春天一样。所以如果我们在谈《红楼梦》或是女儿国的时候,怎么样才可以捉住最核心的根本,我觉得要谈「女儿性」才是最根本。
  《红楼梦》把女性的形象或是性情包含在日常生活的描述里面,《红楼梦》其实有很多日常琐碎的描述,譬如说林黛玉有很讨人厌的时候,她有时候讲的话就是那么尖酸刻薄,在现实状态里面她就是这样子,可是你去读她写的诗,会觉得她有一个非常清净的天性。等于说在《红楼梦》里面,它的女儿性还有这个女儿是完全弥合在一起的。你可以把女儿性单纯抽出来看,但是你不能忘记这些女儿性是从这些女儿身上放射出来的东西。同样地顾城的《英儿》里面也是如此。这个小说是一个自传性质非常强的小说,你可以说他写的就是现实世界里面有个李英这个女子,跟女儿国有什么关连?所以我觉得这就是《红楼梦》可以跟《英儿》对看的方式,女儿性是附着在女人身上来讨论的,并不把女儿性放在男人身上,而且并不是随时随地那些女人们全部都有女儿性。
  我应该先讲一下所谓的「女儿性」,顾城所认为的那个很清净、很洁净、不沾染的那些非常美丽的性情。在《红楼梦》里面有提到,在《英儿》里面也有提到,而在诗里面他也显现那样一种非常干净的质地,我举诗来讲好了,请看〈吸烟〉这首诗,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东西。

〈吸烟〉
  题目是吸烟,顾城很喜欢把他最向往的情境用烟来比喻,吸烟好像一直在吸这些幻想,这些花像女子一样,他说不要泥土。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面说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土是污浊,女儿才是干净的。他说「都不该有土」,让她们离开土,好像要远远离开那些可以把她们搞脏的东西,顾城的诗就是绝对干净,干净到一种洁癖,那些土绝对不能沾染一点点,他说他想到男人去碰那些女孩子就会全身发抖,他在《英儿》里面也这么描述过。「生出╱姜芽一样尖尖的脚指」那些小芽尖尖的,「都不要土╱不要往下想」不要再去想接下来的那些东西,就停在这一刻,所以他最希望那一刻。然后「让她们离开」,这时候那些花朵好像都飘走了,他觉得那个时刻是最棒的,「整个傍晚都飘着裙子」好像女孩子的裙子在他眼前飞起来,非常美的一瞬间,是一个非常明净的世界。我想这是顾城最想要的一个女儿那样的性质所显现的现实里面的国度,如果要谈到女儿国就不能不提到他在现实生活里面的感情状态。

  之前我们有介绍过他的生世背景,我这边因为讲女儿国再稍稍提一下。他的老婆叫谢烨,后来他们到纽西兰定居的时候,把一个女孩子接来跟他们在岛上一起生活,那个女孩叫李英。在那样的生活里面顾城认为他已经完全达到他所梦想的女儿国的世界,有两个女子跟他在同一个岛上生活,并且他们彼此相爱,那两个女人也像姊妹一样和乐,那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是多出来的,好像是不必要的,站在她们旁边就觉得自己污浊。后来他跟谢烨一起到德国去讲学的时候,李英跟岛上一个老头子跑掉了,当时顾城很伤心,曾经绝望自杀过好几次。他在德国都没有死成,回到激流岛之后,他的太太谢烨准备要跟他离婚,顾城后来就在非常激动的情况之下打了他的老婆,然后谢烨死掉,他也自杀了。现实上李英在顾城死后不久马上出了一本书叫《魂断激流岛》,阐述他们当时在岛上一些生活。隔了好几年后,去年她又在大陆上又出了一本《爱情E-mail》的书,几乎完全否定她跟顾城过去的关系,在网络上引起非常多网友的攻击,认为李英已经完全脱离了整个顾城所造设出来的英儿的形象,这是在现实上的状况。当他们在纽西兰激流岛上生活的时候,顾城自认为他所盖的那个白色房子是要给这两个女孩子居住的,他认为那是一个最棒的状态,他根本不应该那么笨跑出去赚钱,想把房子修的更好一点,结果导致李英的出走,他一直自责甚深。
  如果你去看《英儿》那本小说的话,可以看到他们当时生活的一些片段,我刚刚看了一下黄粱先生有印那些非常美好的文字,我自己印的是后来他很痛苦的女儿国毁灭的一些文字,我觉得他的女儿国是有开始,但最后完全破灭掉,那个破灭的力量使得原先短暂存在的女儿国变得更加珍贵,所以我把那个破灭的东西印出来,大家可以看一下文字。讲义中的〈尾声〉,这一段是在英儿这本书里面印下来的。他说:「他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疯子,他的幻想和实现幻想的能量都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我曾经说过顾城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别人也有幻想,每个人都有幻想,但顾城会将幻想带到现实,而且是非常坚持的想要把这个东西强力地实现,而这在别人的眼中是一项疯狂的事。他说:「他排除外界的一切,所有男人,所有男性化的世界、社会,甚至生殖和自然,包括他自己。他用极羞怯的伪装和死来对付世界。不破坏一切常规,这种理解力和疯狂性的结合,使我感到恐惧。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疯狂荒谬,同时所有理性又为这疯狂服务,一步步把生命推向极限,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疯狂了,他是魔鬼。」这里面是用第三者的角度来讲G这个人物。
  后面还有一段,他说:「我打开水,用冷水淋我的脑筋,我知道这真正是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的目的那么清晰,要从我们混浊的人性中,滤出最清澈的露水。『她们是从天上来的。』」我觉得这一段也是在讲他这个女儿的世界。还有,「因为他爱的女孩不能去爱一个男人,他也无法继续他的爱,因为这种爱使他成为一个父亲,这种极端的、自相矛盾的情感,使他远离社会,去接近他唯一幻想的生活。」他这样一个女儿国,他自己也知道是幻想的一种生活。「花很多,有两朵。」花很多喔!但是在他眼中出现只有两朵,「他只有在一个时候是寂然无言的,就是他看见女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疯狂的想象她们在一起的生活。」整个是女儿国现实的生活,他说,「那从不存在的生活,『美丽在花与花之间』。当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见爱他的女孩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这是他的天国,他唯一实现梦想的可能,他期待着她们相爱,或仅仅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够了。」
  一般你听到「女儿国」,或是听到像《红楼梦》那样一群女孩子跟一个男子在一起生活,你会觉得那好像是很污浊、很下流的男人,全部都是在搞那些女人的事情罢了。可是我觉得对于《红楼梦》,假若就贾宝玉这样的人物来讲,他所想的不一定是一般男人所想的,《红楼梦》里面珍贵的地方就是它想要把那些东西摒除到一种非常纯粹的、女儿性的那种深度。如果你这样去看女儿性的话,会感觉到这两者所挖掘的世界是那么美好洁净的。可是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被男人所发现?他所说的那样一种女儿性,是从男人眼中看去的世界,他看到这么一个非常干净明净的世界,顾城他也是。当世人都在讨论他为什可以同时么有两个女人,他怎么跟那两个女人生活细节的时候,你会觉得那其实是一个非常形而下的讨论。在顾城来讲女儿国是放在一种非常纯粹的位置去讨论。《红楼梦》跟《英儿》这两部书所显现的不过是比较实存的一个世界,可是在这实存世界的背后有这样一种性质。这是我觉得女儿性里面真正可以讨论的部分。

黄粱:
  《红楼梦》里有一段名言,说:「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顾城自己说在1980到1981年之间,他感到一种永恒女性的光辉。顾城对这个永恒女性的光辉作了一个解释,它有三个性质:第一、她不以自身以外的目的为目的。第二个性质是:她无所不在,自由来去。第三个性质是:她来到时,生命里都是美丽的感觉。这是顾城自己提到对于永恒女性光辉之理解,也是对「女儿性」最根本的解释。所谓女儿性,他自己提到说有关于女儿的性情或是女儿的天性,不是一种性别上的生活,它是一种心境,而这个心境是洁静如水的,它从天上来,不是来自于个人,这是顾城本身对女儿性的描述。也就是说,女儿性并不等于女儿,但是它透过女儿来显现。女儿性不等于女人性,也不等于女孩性,在顾城的理解里吸引贾宝玉的就是这种女儿性,也就是说《红楼梦》描述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把人们梦想中的虚幻影像变成清洁的女儿的语言和生活,所以《红楼梦》是一个幻现女儿性的女儿世界。这是顾城本身对于女儿性以及跟《红楼梦》之间关连的一个解说。
  顾城是在1986年六月还没有离开中国大陆之前,在北京的一个研讨会上认识李英。然后顾城跟谢烨在1987年五月接受到国外的访问,他离开北京之前与谢烨一起去找李英,在大胡同、三合院里面找了很久终于找到李英的家,当时李英不在,顾城跟她奶奶说要找李英,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李英从外面回来了。顾城跟李英诀别的时候,两个人有一个简短的拥抱,在告别的一剎那,顾城确认他爱上了李英,他以哪一个性质爱上李英呢?我们把它定位于「女儿性」,后来顾城回想他在那一刻的奇异感受,知道自己爱上她。
  顾城1988年六月在激流岛上买了一栋房子,1989年一月他专心在岛上养鸡、画画,因为他得到了纽西兰的居留权。在1987年他离开李英到1989年买房子之间,他跟李英一直有通信,所以到1989年一月,当他专心在岛上经营房子的时候,就想尽办法希望把李英接到岛上。终于李英在1990年的七月来到激流岛,顾城在七月到九月之间,写了一个很重要的作品:《激流岛画话本》,从上面日期的标注,顾城在1990年七月到九月之间完成这十八幅画,包括相对的诗句。《激流岛画话本》描述他跟李英当初相会及相亲的生活、一些生命与情爱的感触。谢烨、李英、顾城三人在岛上共同生活了一年半左右,顾城跟谢烨在1992年初离开激流岛,到美国去讲学,后来又到德国去做一年的访问,也就是说他把李英放在岛上整整一年,以致于李英在1993年一月跟一个教气功的老头子离开激流岛,顾城在1993年三月的时候知道这件事,几乎要崩溃,他就开始跟谢烨合作写《英儿》这本书,回溯他跟李英在岛上的生活。顾城一直到写完《英儿》之后还安排了很多事情,包括编订诗选《海篮》、重要作品的出版,以及写了他最后一个哲学论稿,一直到1993年九月才回到激流岛,没多久就发生了悲剧。以上是一个简单的现实背景。
  我们看到跟李英有关最重要两个的文本就是《激流岛画话本》跟《英儿》。在《激流岛画话本》里面,就我个人的感触,顾城的敏感天性其实已经洞悉了男女情爱的真实跟虚幻,顾城在《激流岛画话本》里面即已刻划出来,在最初的三个月,但是他写的很隐晦。现在我们直接来面对这个文本《激流岛画话本》。

《激流岛画话本》
  这个本子跟《顾城诗全编》里面的编法不一样,《顾城诗全编》里面没有图,也没有标题,有图的版本是从顾城跟谢烨的好朋友虹影及赵毅衡所编的顾城、谢烨海外作品集《墓床》里面所选出来的,应该是顾城寄给虹影及赵毅衡的本子所留下的原稿。[本站注:《墓床》中的《激流岛画话本》有不少错误,正确版本请参看本站的《激流岛画话本》]

〈二踢脚升天〉
  第一张图是一个猴子,标题写「无端树上走一遭」[本站注:《无端树上走一遭》一图并不属于《激流岛画话本》],顾城属猴。什么叫「无端树上走一遭」呢?其实顾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事,这一端把心眼放出去,它的结果是什么早已注定,就是所谓无端。这个脚丫子就是顾城,他说:「二踢脚升天」就是他决定把这个心眼放出去,把鞋子都踢掉,回复到最根本的天性。「少了半边,一半为响,一半为烟」,一只鞋子掉到地上砰地一声,另一只不见了,变成烟,而不见的这一半跑哪儿去了呢?他说,变成「花鸟虫鱼好姻缘」。花鸟虫鱼好姻缘是顾城对于自然、对于生命渴望的一种理解,大自然里面有一个和谐圆满的规律,可是他说:「叹曰:『谁也没看见。』」那只是一个幻想而已,而现实世界顾城是满怀疑的,这是《激流岛画话本》的开端。

〈姊妹易嫁〉
  什么叫姊妹易嫁呢?就是有两个女人,本来要嫁姊姊的姊姊不想嫁改嫁妹妹,叫做「姊妹易嫁」,《聊斋志异》里的一则故事。那他在写什么呢?这应该是有影射的,可以看作是谢烨跟李英,而实际上是顾城对李英之真实与幻想双重迭影的描写。李英过海来到岛上,顾城就跟她接近,有一段鱼水姻缘。可是顾城很清楚的看见了,当他接触李英的时候其实他很清楚,顾城的敏感使他在感受到那个美的时候即感觉到那个虚幻。因为那个美非常绝对,所以破灭的部分变得非常隐晦,以致于到最后会发生悲剧。这一则里面他已经说了,「姑娘本是一枝花,什么花,没钱花。」花是非常美丽的,但是它是什么花?没钱花是什么?它是一个现实,她有一个现实需求的渴望,姑娘说话其实就是顾城对李英的理解。《激流岛画话本》里面有很多鱼、水,都是有关男女欢爱,〈姊妹易嫁〉图里有鱼文中有水,〈灯火化渔图〉也是。

〈灯火化渔图〉
  这个图满美的,有时候解图跟解诗同样重要,我尝试着给大家做一个解释,「灯火化渔乃临夜所作」,四边的灯火就变得跟渔火一样,然后人就化作鱼水,这使顾城「时人美欲眠」。顾城的图风格明显,很奇怪的,这个风格显示出几点特征,第一个就是:他的线条都满封闭,也就是说他的图本身都被线条包围住,没有出口,全部都封闭着,呈现没有开口的一个核心块状结构。第二个来讲,它是非常纠结的,你可以看到这里面有很多条线扭在一起,这种纠结造成一种紧张,它不是舒缓自然的,它是非常封闭、紧张,非常扭曲、纠结的,这里面反射出顾城的心理意识,当他在体会美的同时,内心里那种紧张跟纠结一直并存着,所以这些图呈现出扭曲变形的状态,这是心理意识的投射。

〈好事好商量〉
  这是好事啊!可以商量胜于不商量,但是「其实无话讲」,「无话讲」里面有一个没有办法沟通的地方,有些部分是完全无法沟通。然后顾城只好回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只有妈妈是完全袒护接纳小孩,顾城面对男女欢爱纠结的现实状况时已经遭遇到困境,无法沟通跨越而渴望回到封闭的自我,其实顾城自己是满清晰的。

〈大傻子提亲〉
  在《英儿》里面有些地方讲到顾城要去山上小房子找李英的情节,当他将要触摸李英的时候那种心情,他提着小铃,大傻子就是顾城,他知道那是个小妖精,但是没有办法拒绝,摇铃一直呼唤着他走过去。

〈大傻子定亲〉
  在顾城谈到女儿性的时候说到,这女儿性是如此清净,以致于男人不应该落实到现实的肉体接触来看待她,如果这样做的话很可能会破坏女儿性的洁净。可是在提亲、定亲这样一个情欲的道路上,顾城还是一步步的陷溺。在这里面他把所有教养都丢开了,他要的就是这个媳妇,在她的怀抱里他有吃有喝,他不要教养也不要爹也不要妈。在这个图里面你看到一个人骑在一条好像是鱼的东西上,从鱼的嘴巴吐出一个东西,或是要追捕一样东西。这个对于情爱的描述在下一首达到极致,我们来看〈鱼网飞天图〉。

〈鱼网飞天图〉
  顾城对于男女欢爱的描述在这幅图得到完全释放,中间那个图像渔网一样把两个人网在一起,旁边吐出来极美丽的扭动就是他所说的「嘤嘤吟」,这是一个非常美、非常极致、一种诗意的对男女欢爱的捕捉。他透过图象来捕捉,这幅图绘甚至超越了声音,超越了文字,顾城在这个地方尝试用另外一种方式去触摸这种感觉,那种扭动遍布两个人身体的上下四周,非常美,非常极致。

〈神山古庙说鱼图〉
  这一段里面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就是那个庖者究竟是谁?「一夕,得海鱼,腌之」是顾城吗?但是我认为去做这道鱼的人是李英,也就是说在这场情爱里的主宰者是李英,所以她说「食盐胜于尔食饭」,站在一个女人的立场,她主观感受是如此。所以你看这个图,它的搭配也是一样,一个女性主体站在比较高的位置,骑着一样东西,指挥若定。

〈天然凤鸟如愿图〉
  终于如愿了,「双双尽善,不知有谋者」也就是说这只凤鸟飞来这里,对凤来讲,她是无谋的、友善的,对于这个岛上等待她的人来讲也是无谋的、友善的,双双如愿。他说:「歌曰:『于山于海,于水于滨,双木非林,田下有心。』」这个地方像猜谜语一样,什么叫「双木非林」、「田下有心」?这考验大家对文字的敏感,能不能去触摸顾城的诗,我觉得这不是猜谜,而是对语言深度的触摸,也就是说实际上是一种诗性的触摸。顾城的诗意跳跃,非常闪烁,非常迅速的一种跳跃,这种跳跃闪现出一种光。顾城的诗不是平缓深远的开展,而是非常迅速、极端的跳跃,他的诗语言文字基本上都是如此,所以假如你落到一个轨道上来推理,经常没有办法跟随,没有办法触摸到衣边。这个「双木非林」,一个是木头的木,一个是眼睛的目,双木就是「相」,田下有心就是「思」,这两句形容「相思」,顾城真是语言高手。

〈天意图〉
  图上提的字是「好花好月好人间」,你可以看到好像是两个人形在追逐,这种欢爱顾城认为是天意,而且是非常美的。可是在这个追逐里面你看到什么东西?我们可以感觉到左边这一个是女的,右边是个男的。为什么左边是女的呢?感觉上她有乳房,有乳头,可是为什么她头是这个样子?她的下半部有一个好像飘浮的腿状的东西,然后在右边这个人也同样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她有一块被他夺走了,所以左边那个人在追逐他,然后右边那个人嘴巴垂悬吊一个东西,你可以看到左边那个人手指绕过胸前,然而我觉得最奇妙的是那个头。其实我满迷惑的,就是顾城对于对象做这样一个变形,一定有个内心的模式,当我在看这个图的时候,同时也在追索这个心灵模式,右边这个人形的头象,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变形?真的很有趣,在艺术心理学上值得深思。

〈岛爷〉
  这首诗跟〈天意图〉是有关的,都讲到云,图上有岛,〈天意图〉左边漂浮的小岛,在〈岛爷〉中变成中心主题。这张图诗意盎然比较不扭结,岛爷就是顾城。

〈雪天白头发〉
  这里面还是有一个心理投射,顾城让我们感觉到他对于汉语的敏感度,语言与内心最深层的连结,他是非常贴切,你可以感觉到他就像讲话一样,可是讲出的不是浅白的话,而是诗性的语言,这语言跟他的内心或是他所渴想的精神世界有很深的连结,一方面是跟他的心交谈,一方面是跟他的精神世界讲述,双向连结都非常紧密,所以顾城的诗难度非常高。雪天白头发简单来讲就是白上加白,「白头」是什么?在中国文学里面「白头」是个象征,「白头偕老」、「可怜未老头先白」,可以从这方面进去感思。

〈大秃头闹事〉
  这首诗像是鬼扯!但在这鬼扯里面顾城透露出什么?大秃顶不是自然因素而秃的顶,「发落半边,自觉清凉」,他是自己把头发剃掉的,他画秃头我们可以理解,这有点禅意,通过了悟放下人间我执,于是他大悟化去。这个大秃顶他逍遥化去不是很好吗?可是顾城说,他来闹事。这大秃顶干嘛来闹事?所以这里面有一个离欲的愿望,有一个抛下我执的想头,但是对顾城造成了困扰,顾城认为他是要来铲除我的梦想,所以他说你不要来,走吧!你是来闹事的,这是顾城曾经有过的心理状态。整张图也是被往高度极力拉扭变形,但左下方溜下来一小块顾城的本心

〈我们所能悔过的〉
  我们来看这张图,很奇怪,你看这两个人哪一个像是在悔过?我们在面对文本的时候就是要这样进去,从所有符号的可能性、符号的所有讯息跟元素,我们找到开窗拉门的把手才能进去,不是凭空猜想。我看起来像右边这个比较大的在悔过,因为他头低低的,可是很奇怪,他悔过但是体积很庞大,怎么飘浮得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图,究竟谁在悔过?好像右边这个人在向左边这个人忏悔,但是左边这个小小的很猥琐的样子,右边这个人体积这么庞大,他那么复杂可是飘浮在半空中,头低低的。这是不是顾城说的,我们能够悔过的,我们必须要「装孙子」,我们要「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才能够生存。也就是说,以君子之心不能度小人之腹,以小人之心也不能度君子之腹,这是顾城对人世的理解。

〈没法落地的石头〉
  这首也是跟头发有关,我们曾经提过顾城就是那颗一直飘在空中没法落地的石头。当他一降落现实在瞬间就被摧毁掉,为什么会如此?没法落地的石头跟镜中头是什么关系?顾城是怎么转喻过来的?我们上次提到顾城有类似的思维,如〈起义〉写成「牛角格外弯曲」,简直是疯子写的诗,「义」的简体字是两支斜角交叉,以牛角格外弯曲双方缠斗的形象形容「起义」。这首诗也是类似这样的思维,心理状态对字的挤压扭曲。没法是没办法落地,但是他把它扭转成没有发可以落,办法的「法」他跳成头发的「发」,所以他才会转成济公头发的「发」,他是这样转过来,但其实他还是在讲没法落地的石头。所以这首诗有两个转折,一个是「没法落地的石头」变成「没有头发可以落」,然后「镜子里面的空中人」变成「在空中飘浮的人」,这是双重扭转,他通过两次的扭转,镜子里面的人其实是一个虚像的空中人,但是他要讲的是一个飘浮在空中的人,所以他又回到一个没法落地的石头的状态,他在讲一个心境,始终觉得自己飘浮在半空中,没有一个现实让他可以安心着地。在这里面你可以看到顾城的诗其实满别扭,或是说满怪异的,他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压缩跟扭转,在压挤的时候语言经常是变形的,但是发出一种极度高速的光,这样的诗跟古典诗歌那种深远温厚真是不大一样。顾城的语言让我感觉到他是可以深,但不可远,他是一个可大但不可久的状态,这是我个人的感触,不是很蕴藉深远的平缓发展,而是一种非常高速、迅速的闪耀,能量潜藏跳动着。这种语境跟整个时代背景及文化结构有关,这将是一个满大的命题,也就是说酝酿顾城的诗及性情,背后支撑他的文化面貌是什么?映照他的时代场景是什么?这有绝对的关系。

〈天之净土〉
  这个结果倒是满传统的,我们来看这个图[本站注:《墓床》中该文配图是不属于《激流岛画话本》的《用胶水的世界》,并不是真正的《天之净土》图],这样的图是顾城对净土的投射,他说这是一个天国世界。我们透过语言符号有时候会找不到文字指涉的路径,但是透过图绘却可以直接感受到心灵频率的震动。这个图让你感受到什么?你要直接去感受它,也就是说图本身也是一首诗,这张图传送出来的心灵频波你感觉到什么?有时候你从顾城那样高度压缩变形的语言文字进不去,但是你可以去感应一张图,比如你在听一首二胡音乐的时候一样,从乐曲感受心灵频率的颤动。看这个图可能每个人感受不一样,就我个人感受,这样的天之净土让我感觉不舒服,第一它满封闭的,所有块状都没有办法互相沟通,是密闭的,彼此密闭也对外界封闭。第二它有很多扭曲,回绕的线条构造出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这是我个人对于《激流岛画话本》符号的解释,归纳这些符号显现出的基本元素,进行个人式的感应与阐述,可能需要非常多各种型态的阐述才能够完全理解它。
  刚刚讲过《激流岛画话本》就是李英刚到岛上那三个月,他跟她发生关系以及两人之间非常亲密、非常美、非常绝对的感应的时候,他感受的那种美丽,也刻画出某种虚幻。接下来我们要对照的就是《英儿》这本小说,也就是说到后来李英离开了他,顾城精神的幻灭,于是他藉由写作《英儿》这本书来释放他自身的执念。这个自身的执念是什么呢?一个是对李英的执念,第二是对执念自身。要他放弃对英儿的执念是简单的,但是要放弃执念自身很难,顾城终究没有办法放弃自身的执念。在文本里面顾城带领我们来到人生的根本命题,也就是说当我们面临到这样一个人生的困境的时候,救赎究竟是什么?是宗教吗?是爱情?还是诗?当我们在宗教、爱情跟诗这三者都没有办法让我们得到救赎的时候,面临的不是存活就是死亡。当我们在面对谢烨跟顾城所写的这部《英儿》小说时,其实也应该去面对李英写的那本《魂断激流岛》。如果说《英儿》这本小说是真实的虚幻的话,那《魂断激流岛》应该是一个虚幻的真实,必须同时体察两者才有可能了悟人生的实相,也就是说谎言其实有它的真实性,有它背后的缘起。我们要在人性的五色斑斓中去体会,两者都是真实的。所以《英儿》这本书我自己看了四分之一都看不下去,也就是说他带领我们到这么一个残酷严肃的命题,究竟人可以从什么得到救赎?我自己跨不过去。《英儿》不只是描述情欲真实,而是一场非常深刻、残酷的生命探索。

(下半场)

翁文娴:
  今天本来是潘柏世先生要主讲的,他的题目是「《红楼梦》与女儿国」,我就顺着这个话题稍微讲一下我看到的东西。为了这个题目我特别翻了一下《红楼梦》资料,翻到有一篇余英时先生在二、三十年前写过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他是个历史学者,那篇文章特别从大观园的建筑地基讲起,他说曹雪芹是有意的把一个最肮脏的地方留给大观园,这个地方是贾赦,就是贾琏的爸爸本来住的地方。就是在元妃省亲的时候,要盖那个园子考虑的地点就是贾赦本来住的地方,他说,在《红楼梦》最坏的、肮脏的那些人都是长辈,但是点到为止。但贾琏的淫秽讲的很入骨,至于贾赦,我们记得他老了以后还要意图纳鸳鸯为妾,这是令人家很气愤的事情,这样的一个人物,当时他住的房子就变成大观园整个园盖的地方。
  余先生从这里点到大观园完全是个理想的国度吗?它是奠基在一个很肮脏的点上。他的用意是不断地指出曹雪芹这个书不是自传的行为,因为有很多红楼学家都认为它是自传,余英时先生认为一个写自传的人不可能那么清楚地把自己跳出来,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的世界写的那么分离。可能自传的成分我们也不能说它完全没有,但是站在一个文学的立场,我们情愿相信余先生的说法,自不自传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从红楼梦里面呈现出来是一个很干净的世界,却永远连着一个很污秽、肮脏的世界。比如像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就是在宝玉的地方,全部都臭气熏天的样子,而宝玉是一切性灵的主角,大家所熟悉的一些剧情,像妙玉最后落入那么不堪的遭遇,所以曹雪芹在构造这个大观园的性灵极致的时候,同时已经充满了另外一个时刻不离的现实的构想。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回看《英儿》,这是很有趣的对比,因为我们题目是这样子,在《英儿》这本书里面,讲顾城这个人怎么样或是英儿这个人怎么样,我们是不应该再谈的,就好像曹雪芹是什么样我们已经不能去追究他,究竟他写这个《红楼梦》是自传还是那个女孩子跟他最好啦!事实上我们也很难考证。用同样的角度来回看顾城,刚好我们跟他同一个时代,好像还可以知道一点点,但是英儿还没死,就把她挖出来,上电视啦演讲啦!我觉得这样对一个诗人的认知及他构造的世界是无意义的。我从头开始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不会花很多笔墨去追究李英现在怎么样,而且也不愿意看她写的《魂断激流岛》,因为这不是我认知顾城世界的必要条件,除非我是一个研究顾城生平的历史学者,非得要知道这个时候所有的历史事件,在一个文学世界里面我觉得已经完全可以从《英儿》这本书里看到顾城传递给我们的讯息。
  回到红楼梦里,曹雪芹的构造来跟顾城比较,顾城所缺乏的就是曹雪芹对现实认知的一种笔墨,不过以谢烨对他的描写,顾城也不是那种无知的人,他是一个非常有知识的人。有一篇谢烨写的〈出境〉[本站注:《出境》为谢烨的小说,文中男女主人公没有姓名,不能直接读成顾城与谢烨],讲他们两个在出关的时候被人家拦下来,谢烨还努力地解说,他们在旅行社已经办好所有的手续,你们为什么要阻碍?她用英文跟外国人一直辩解,而顾城就阴冷的一言不发,最后只讲了几句话,你居然敢跟一个海关人员辩说你的道理吗?显然顾城的头脑是足以了解外界世界,不过他不是曹雪芹,他可能没有曹雪芹这种经历,所以没有办法像曹雪芹,一五一十的把一个外界的世界放在文学作品里面表现。顾城特别的地方是他用生命的死亡来努力证明他要追寻的那个极为纯净的女儿性的世界,如果我们是用「女儿性」来形容他的话。他用他的生命去追寻那个世界,而曹雪芹是在中国文人的传统里面,他有「庞大的文化能力去化解这个死亡的界线,当他慢慢的靠拢外界现实污秽的时候,同时就化解了这些东西。
  我们来看顾城,他的名字是顾着他的城」,我们用一个更大的眼光来看,如果把顾城摆回中国经历了数五十年以来的谎言的世界,从毛泽东,共产政权以来的说谎的世界,顾城曾经有句话,他说朦胧诗是产生在一个偶然的天真的时刻,一群朦胧诗人是从零开始,你看他一直读书,一个晚上就可以把「悲惨世界」看完的那种猛劲,他一直吸收一直吸收,这个是从零开始才有那种读书的劲头,我们都没有那种能量跟劲头去读,像迷住了一样吸收那种知识的能量。顾城说四人帮倒台以后,大家突然有一剎那天真的时刻,这些朦胧诗就忽然冒出来了。以前,是顺着写实的道路来写诗的,换句话说那些句子跟心灵是比较远的,这群朦胧诗人从北岛、芒克、舒婷、顾城、江河、杨炼这批人,他们接受了一些外国的讯息,突然把那个心灵给打开了。我认为顾城是用很单薄的个人力量,努力地捉住这种天真的时刻,他把这个天真的时刻变成他的城墙一样,很希望能一直延续下去。
  如果我们回看中国文学,其实曹雪芹是清朝人,有人说《红楼梦》是寄托他对明朝的向往,在红楼梦里面看不到满清人的影子,你看那个穿着讲话都看不到旗人人色彩,可是里面那些人确实又是皇亲国戚。这个是不是延续了明朝的留恋我们不知道,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面解放了中国文学上一个从来没有过,好像一个集中营一样把中国最美丽的性灵的一部分塑造在几个女孩子身上。我们看《红楼梦》同时会意识到中国文化事实上是满难过的,因为外界的社会都变成那些像贾雨村啦!好一点像他爸爸贾政一样,还有很多那些男性的角色,整个现实的社会运作,那些官场文化上,我们看到男性的运作确实是出了很大问题,所以文学上才把那些美丽的东西寄托在几个女儿身上。我看红楼梦不会读到像顾城那样迷那些女性,可能我自身是女性,我认为《红楼梦》里面的女性跟顾城的《英儿》都是男性的向往。如果我们自明朝末年到清朝的文化来思考,一种男性社会运作政治的能力那种状况来看红楼梦,可能有另外一个体会。
  我们再回到毛泽东时期,要那些文人要怎么写?写那种工农兵文学,一直到文革的时候要怎么革,革长辈的命革孔老夫子的命,把自己亲人的恶劣罪名给捉出来,把自己的父母抽出去游街,像这样颠倒的人伦惨变,顾城说他好多年都不出声,当他看到人家游街的那一幕,他觉得他已经不能讲话。后来他就被人家下放,因为顾工本来是满高级的,但是写的诗被人家流放到东北还是山东的海边,他跟爸爸作的诗也不能记下来,只能用讲的,他们只能在海边用沙子来写他的诗。面对这么一个社会的状态,我认为他崇拜女儿性而鄙视男性文化是很自然的。另外,如果他命长一点,如果到了五、六十岁,而且到曹雪芹的老,可能他也写出别的东西。但是因为他很年轻,在爱情这一关就摔倒了,他用爱情表达了他对整个社会文化的一种反弹。
  讲到他的文学价值其实以上刚讲的都是一些附加的东西,你可以不讲这些还是很爱《英儿》,还是很爱他的文字,如果你读不懂顾城的诗,可以读《英儿》,他的散文也写得非常好,散文的文字是很容易懂的,很容易进入那种诗的意境。而且体裁上新鲜的地方就是,他很赤裸裸的把一个身体写出来了。我对文字比较敏感,很多作品有时候会看不下去,但是顾城的文字我一看就被迷住,无论他写什么,他那个速度转得很快,都是白描,但他用最简单的东西表达你完全不懂的意境,他那种白描跟速度转得很快,使你的心随着他的文字有一种非常自由的流动。那种自然的流动譬如我们看谢烨的文字,其实有学他,英儿也有点学他,后来虹影诗的笔调也学他,但是你可以分辨一下,他那种自然流动的状况就是让你很舒服,那种舒服真的很难形容也很难分析,因为它也不是意象,也不是构造,更不是什么巨大的想象,他就是讲一个很普通的事情,但是你觉得很好看,这是他的功力,所以你觉得津津有味,非常迷人,我也可以找一段告诉你说多么好,但是不如你自己用心去体会,他有种魅力一直吸引你去看,讲什么你都张大眼睛去看,我觉得顾城的文字有这种魅力。如果勉强用一种俗套的讲法是存在很深的底层,因为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那个底层,而他能够意识到那个地方,他在那个底层里面讲话,所以我们看他的文字时便回到我们存在的很深的那个底层,我只能用这样勉强讲一下。
  回到他的本身,那些字是很好看的,我开始读《英儿》的时候就很喜欢,隔了很久再读还是觉得很好看。每一章每一个片段都很精致,跳也跳得很好看,无论他写什么,那个英儿的神情,你会觉得哪有个人会那么可爱的,他写到她身体,他说像小孩子的一堆手脚放一起,如此去写一个女孩子的身体,他忍不住帮她捶骨,说自己都没有帮父母捶过骨,他把两性之间亲密的状态写得很好,我想中国文字里面很难写得这么好、那么纯真,这种状况有一点像宝玉跟黛玉,在春天时候,黛玉在潇湘馆里面,念着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就跑过来说,「妳再念我就给妳的脸上画一个墨。」类似这种对白。其实我们跟人也有这种状况,不管男性跟女性,或是男人跟女人,女人跟女人,彼此之间都有这种状态,或许我们只能存在小孩子的时候,比较纯洁的时候有这种状态,顾城是跟英儿达到这种状态,或是他想象达到这种状态……但是我想他不是想象,因为那种对白也不是捏造的,一定是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他看到这一面,但是英儿可能为了各种原因要尽量的抹煞这一面,英儿没有一起死悼,所以她不断出现把自己不断地变形,把这个故事不断地告诉你是怎样。事实上英儿也有很大的压力,大家都说妳为什么不死?对不对?妳死了就一了百了?但是她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中国人最牢固的地方是一个家,但是顾城亲手把这个家给瓦解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儿子赶到外面去,给人家养,这是台湾人很难想象的,但是我想如果是中国大陆经历过文革、游街、被斗的那些人他们会领悟。顾城怎么长大的呢?他是在幼儿院长大的,等于说在大陆共产制度,父母亲必须同时上班,所以母亲是不能在家里带小孩,小孩子交给国家去养,顾城有一篇散文就写他小时候是如何的不愿意回到幼儿院去,一直跟他母亲死拉活扯,这个孩子真的很难缠,你可以领会一下大陆共产制度底下人民的生活,顾城是这样长大的,所以你也不用惊讶他把木耳给人家养,因为他以前就是这样给国家养的。
  在座里面有没有看过《英儿》的?(看过的举手)
  可以呼吁出版社应该把《英儿》重新出版,我觉得是个很伟大的作品,因为他确实是把自己的生命整个掏出去写这个东西,而且我刚讲还有男性跟女性身体上自觉的意义,我认为中国的男性是有点胡涂的,这可能我们在海外的人比较清楚,可是在海外的清楚过份了,顾城却在胡涂跟清楚之间写出男人跟女人对身体的最初的接触,在这个意义上已经很伟大了,不用讲刚提到的反制社会文化的一面。他写的非常纯真,我想这在中国文学里面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男性可能有各种欲望,可是顾城写起来他这个欲望是非常纯粹的,他把那个欲望减到最低而把纯真的最初的欲望提到最高,所以它变成一种很美的东西,只有在女性的文字才能可能达到那么美,可能女孩子看这种东西有一种爱情的想象,而男人没有。所以贾宝玉虽然是跟一群女孩子可是曹雪芹也不敢写他怎么样,因为在中国文学里面是不能出现的,除非你看《金瓶梅》,但是《金瓶梅》完全是男性世界写出来的东西,它不是爱情,《金瓶梅》的世界完全不是《红楼梦》的爱情,也不是顾城写的爱情。在中国爱情跟身体的结合里面,我认为顾城是一个很惊讶的表现,光是这一点就应该赶快重印。

黄粱:
  我们看一下《英儿》里面的〈失踪〉、〈礁石〉这两段,我觉得他表现的不只是美,而是真实与虚幻的结合,实际上的写作则是非常痛苦。从〈失踪〉一直到这一段〈礁石〉,表现出中国文学很少见的对男女情爱深刻细腻的触摸,非常喜悦非常平静。但是让我恐惧的是在这前后穿插出现的段落,比如〈失踪〉之前是〈错乱〉,〈错乱〉之前是〈遗嘱〉,这本小说是从〈遗嘱〉写起,〈遗嘱〉跟〈错乱〉我自己承受不住,所以没有把它选出来导读,〈失踪〉已经有一点点交代了他内心的那种幻灭感。〈失踪〉写英儿已经离开了激流岛,顾城打电话过去是一个男人接的,然后顾城浑身颤抖,当我把这些东西迭在一起阅读的时候,感受到这种交迭的力量实在太剧烈,剧烈到我无法卒读,后面根本就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心里情绪没办法承受,这是我个人的感触。整本《英儿》真实与虚幻交迭如浪推涌浮沉,文本之前是顾城讲述另一个女人,而由谢烨执笔写就《英儿》;文本之后是谢烨欲离开顾城去会见另一个男人时,顾城□□□□谢烨而后上吊自杀[本站注:留□部分为本站删去之字,因其不符合事实,建议改为“打伤”]。要把文本之前、文本之后与《英儿》置放在一起阅读,才能深刻理解生命的真实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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