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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友谊像童年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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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昕 文章来源:《顾城绝命之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2 19:20:07 | 【字体:小 大】 |
我们四个人像孩子抓住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紧紧地抓住了这份友谊,谁也不忍释手。
昌平诗会结束后,是我们四个人友谊的开始。我们一下子变得不可分割。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四个人经常相约到顾城和雷的住所,一张桌前相对而坐。应该说,那一段的日子是那么平静、美好。而我们却从来也不曾体会到过纯粹无忧的快乐。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谁也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只是互相对视着笑,笑里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是不是命运早已经开始暗示我们?亦或是我们的潜意识里一开始就注入了悲剧因素?仿佛有种冥冥中的东西,使我们的心那样地惶恐和不安。 那时候谁能知道呢?没有人知道。 在那短暂的一年后,顾城带着雷突然出国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随后咪也走了,但那是后来的事情。咪定后在新西兰导演出了一部顾城的遗作:《英儿》…… 我的三个朋友,最终都远远地离开了我,顾城和雷,像他们一同出现一样,又一同消失了。而英儿,像猫咪一样灵巧和倦懒的英儿早就悄悄地逃远了,她甚至不想看看身后的顾城,不想看他怎样在白天和黑夜一点儿一点儿地焚毁了自己……焚毁了他那金子一样闪光的精神…… 咪还在哭吗?她是不是真的像顾城在《英儿》中所写的那样,仅仅是为自己的感觉在哭?……她说她那么地爱着顾城,现在,他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咪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当时,我们四人相对,总想像小时候玩儿游戏的时候那样,把四只不同的手握在一起。我们都想说:不分离!不分离……然而,咪,这一切全没有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四个人中最近的是我和雷,我们俩儿在中间,雷的另一边是顾城,我的另一边是英儿。他们靠我们连接着。 真是这样。每次相约的,总是我和雷。然而奇怪的是,好好的聚会,总是浸透着莫名的忧郁。 顾城和雷的家,是一套三室的单元,里间是卧室,外间放了四方的八仙桌,还有一些旧色的家具,显得空空荡荡的,算是客厅。我们就常在这里相聚,顾城或雷不停地跑到里间,掏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还有他们写的、发的什么东西。还有顾城的画。 顾城会画画儿,这事好奇怪!他从来也不曾向谁学过绘画的技巧,他仿佛天生就会,而且一画就画得特别好。更奇怪的是,他写字并不好看,像八九岁的孩子那么稚气、零乱。然而他会画出非常传神、非常准确和流畅的线条儿,能够几笔就用钢笔或炭棒勾出绝佳的人物速描。真是神极了!后来我看到了他在岛上面的几张黑白画,更加惊讶、感叹不已,他真太神奇了!在那些画中,鸟是那么温厚、安宁,鸟的美丽和植物的美丽浑然一体,仿佛和他一样,是一个令人熟悉而又令人陌生的灵魂。那份情感,离我们的心很近很近,但望着时,又显得空灵和遥远,那么地纯粹的美!还有鱼和贝类,鸟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仿佛也在孕育着它们!那些巨大的荷叶,那些生于斯、逝于斯的生命,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一切不可分割!构成那么宁静,那么真纯的自然…… 看到那些画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惨痛,我是那么可惜他!他真的是一个天才!! 那是多么辉煌和与众不同的灵魂呵!…… 和顾城在一起,就会看见他的画,他的房间的墙壁上,总是涂上了一幅幅别出心裁的“壁画”,他在岛上时,也是如此。那些画很有趣,每次看见,都想注视着它笑,现在还有谁在白白的、好好的墙上那么随意、那么不经心地涂上幻想呢?那些画中,有极富装饰性的人物头像,有他和雷米。有些画在纸上的雷米画像和头像,画法天然、准确,极具概括。特别是那些对雷刻意攻击的画,就更加让人忍俊不禁。他也画自己,画他向雷米求爱,画雷快乐的样子,这一切被夸张得特别有趣。 我现在真想再看到他的画。如果他还在,他会一直画下去,而且他会随着生命的延伸画出一条条绝然不同的小河、一串串绝然不同的花束、一片片绝然不同的丘陵和大海…… 然而他开始于无限、也终止在无限了,他留给世界一个无限的空间。这里,他描绘的植物、鸟们起舞着、鸣叫着,仿佛他依然相去不远…… 对我们四个人彼此的这份感情,我从那时起便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而至今也说不清楚,究竞是什么,把我们紧紧维系在一起。 那时,顾城在国内文坛颇有影响、举足轻重。顾城的崇拜者随处可遇,和顾城排在一起的所谓“中国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有那么多,他的朋友和想做他朋友的人比比皆是。可他,为什么竞“当不当、正不正”地选择了我们? 或许,真的是命运? 我们四个人,像孩子抓住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紧紧地抓住我们的这份友谊,谁也不忍释手。仿佛一松手,梦就醒了,自己就剩下了两个空空的拳头。 现在,其实就是这样。顾城和雷没有了,我和咪中间不仅隔上了千山万水,还隔上了万水千山的顾城和雷。我们俩儿,即便是活着,见不见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中间空了那么一大块,两个活生生的人…… 我确信咪这辈子不会回来见我了,她没法跟我解释。她知道我想她、也恨她,恨她、也想她。但这一切只是心里的事了,她不会给我机会,让我说出这句话:咪,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而在那珍贵的一年时间里,一切还都在。大家都在相距不远的地方,随时可以发出相约的信息,随时可以享有彼此纯真的友谊。那时,每一个人都不孤独。 我在《英儿》里看到顾城还是那么迷恋刀耕火种,其实早在北京,他对农耕之事就极大地热心。他住的单元在一层,窗下有一块小小的土地,顾城在那儿挖地翻土,做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在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菜园里,他种上了苣荬莱(一种野菜)、香菜、小白菜和葱,那是真真正正的精耕细作。我们去他家时,他就让雷端了小盆子去园里,雷说:“你们来的真不巧,苣荬被吃掉了。都快老了,顾城才让摘,他老舍不得。” 我和英儿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兴奋得不得了。顾城是最后出来的,他绷着脸,站在我们后边,看雷摘菜。 菜园的土地上生长着细如牛毛的各种东西,但一畦一畦还挺整齐。雷在拔地上的小白菜,那些小白菜也纤纤弱弱的,只有一个指头长。雷小心地把菜连根拔出来,我要帮忙,她笑说:“不用,你看顾城站在那儿多心疼!” 菜园遭了劫,中午,我们吃顾城的白菜场。汤很多,菜很少,偶然能看到白菜叶。 和顾城在一起,连我也被童化了,我们四个人完完全全地沉浸在童话一般的情感里,入迷和沉醉。我们说着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和故事,我们彼此熟悉,也彼此都相信,这样的日子充满希望、充满快乐,它永远不会逝去,我们的心灵是一片彼此相连的净土。 这之间,我曾经去河南参加一个文学会议,路过村镇,我给顾城买回来好多种菜籽,他像得了宝贝一样地收了起来,他说这是最好的东西。 顾城的诗集《黑眼睛》出版时,他送给我和英儿一人一本。在写扉页的时候,他在给我的一本上写了一句较长的话:“在灵魂安静以后,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 这句不祥的话,仿佛从那时起便预示着今天。它给我的心灵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我终于成为他们这段历史的纪念碑。否则,当时他何以单单给我写下了这句话?或许一开始,命运就安排我站在了这个位置上。 我别无选择。只有独自担当失去朋友的惨痛。 记不清他给咪写的是什么,反正很短,也没有我的这一句好,咪不高兴。顾城哄她说:“我给你画一只树熊。”顾城有这样几句诗:
……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很多很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他喜欢树熊,有人说他就很像他自己描绘的树熊,他喜欢树熊那种笨头笨脑、却又俊俏的可爱,和它那与人无害的柔顺性格。于是他当树熊。 咪有了树熊。我也要,顾城就也给我画了一只树熊。我就多了,所以得意。 在那一年多时间的接触里,我对雷,有了太多的好感,不,应该说是迷信!那些年,她一直追随顾城的脚步,她对顾城充满了崇拜,对自己的生活满怀激情,就像他们结婚后一样。雷那时就毅然向单位请了长假,放弃了夜校的学习机会,一心一意地跟随顾城,像母亲一样地照顾他、像小伙伴一样陪伴着他。她不仅用那种有点儿殉道意味的痴迷,仰视着顾城博大的精神世界,同时,又像一个惯坏了孩子的母亲一样,对孩子的任性有一种无耐和抑制不住的疼爱。 我一直认为顾城是生活在一个安全的港湾里。 那段时间,他们俩人也常相随着外出开短期的文学会,短暂的分别过后,是激动的相聚。那情景像小孩子过节,因来了亲友的孩子而满怀着差涩的兴奋。 记得那一年的冬季,顾城和许多当时在中国很有名气的诗人一起,应邀去四川参加一个诗歌演讲会。 在四川,他们受到了疯狂的欢迎。在演讲结束后,狂热的人群潮水般包围了他们,谢烨紧紧地护着顾城。开始还能冷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后来不行了,人群将他们团团包围住了,诗歌演讲团早已被冲散,有人拼命挤过来高声呼喊:“顾城!我支持你!”并抢走了他的帽子。在台上,有位已经谢了顶的诗人已经激动地昏死过去,醒来的第一句话不伦不类,他向狂潮般的人群伸出一只手:“啊,我的人民!”然后又昏死过去。雷说,那时已顾不上看别人了,他们已经被死死地困住了。好不容易被众人救出来,撤进了后台的厕所,又从厕所的窗户跳了出去,钻进了等在外面的汽车。逃回宾馆后,演讲团的其他人还有一半儿被困在那里。后来的几日,宾馆门口老是聚着一些等待签字的人群。 顾城他们逃回北京后见到我和英儿,四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雷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她说当时真怕那些人,顾城让这么伟大的热情吓坏了。 顾城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 顾城喜欢宁静的生活,他喜欢呆在一个远离喧闹的角落里,默默地想他的小心思。他甚至不太喜欢功名利禄,不喜欢张扬,对他来说总是“能过便是”。 小时候,他特别羡慕别人能成群结伙地去树林,抓那些躲在泥洞里的知了,而他是胆怯的,他不喜欢合群,他的所有幻想太清脆,别人轻轻地、不经意地一碰,他的美感就碎了,他不想让他的美感碎掉。于是他躲开别人,独自担负和享有那份诗一般、梦一般的孤独。 他总是远远地跟在别人的后面,在人家掏过的洞里,又掏上一掏。他说,知了退去了壳,用清脆的脚爬动着,像一片翠绿的树叶,美丽极了。他在遇到雷的时候,曾给她写过这件事,在信中他对雷说:“生命一次次离开死亡,离开包裹着你的硬壳,变得美丽。我也想离开自己获得再生,我跟着你好吗,在一个早晨,直到我落在桃树上的壳被别人捡走。” 雷回信说:“你说的是挺好的事:跟着,跟着车子,跟人……什么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脚印,挺害怕也挺高兴。我跟过一种带花的脚印,一溜儿轻轻转弯,绕过荆棘到山上去了,我总和别人争论那是什么,是黄鼠狼还是狐狸……最好是一种可伯的东西…… “你跟着我当然不坏,可你知道我在跟着什么呢?” 是呀,顾城后来跟着雷,走遍了世界许多国家。而雷后来又跟着什么呢?…… “文弱”这个词是不能用来形容顾城的,因为它不准确,真正准确的,是“清澈”。这两个字最能说出顾城。直到今天,我依然这么理解他的一生。当我在报纸上看到舒婷在向记者谈顾城时所说的话,我有种感动,也更加确信,人们最终还是用善良的心去公正地对待他。他有很多懂得他的朋友,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应该感到孤单。 顾城温厚、纯净,真的很像亚热带丛林中,坐在桉树上的树熊,他的纯情是那么可爱和让人心动。人们都很喜欢他。 据雷说,顾城犯病的时候也好凶,平时搬也搬不动的东西,他发脾气的时候,一下子就给掀到地上去丁,而后马上被自己的举动吓呆在那里,胆怯地看着别人,那么惊慌、那么不知所措。他发脾气的时候很少,但发作之前从不做声,忍耐着,浑身颤抖。事过之后,他总是不相信刚才的事是自己干的。雷说有回在她家,顾城就那么凶了一回。那还是在上海,他们恋爱并准备结婚的时候,当着未来岳母的面儿干的。后来雷的母亲就缠着她,要把顾城送进精神病院。 顾城在医院里和给他看病的大夫聊起了诗,那位大夫也喜欢诗,谈得还挺投机。门是从外面锁了的,顾城说,在那样儿的医院里都是如此。大夫后来说:“你是诗人。你没病,你走吧。” 或许那大夫还认为,诗人嘛,就该有那么一点儿神经质。顾城为放他出来觉 得怪好玩儿的。一边说一边笑。他说:“这回雷的妈妈没办法了,说那大夫也有神经病。气得我不理她。” 雷也在一边笑,都觉得怪好玩儿的。
顾城的生活又有趣、又吸引人。而且,他有一种普照别人的明亮。处在他的氛围里,你会不知不觉的换用另一种语言讲话,连动作也放轻了,下意识地想像他那样纯净,想变得和他一样地透明。和他在一起,就想永远不去沾惹丑恶和污秽,让心灵永远像春天一样清洁、美丽。你走不出他的这种氛围,这种净化。我后来甚至在想到英和雷的时候,体会到过她们或许该有的感觉,她们后来如同痛恨丑恶一样地对顾城的纯净充满更深的痛恨。他使她们不能按照常人那样,拥有属于她们的那份“丑恶”和“污秽”,哪怕心灵里沾惹的一点点不洁。她们后来害怕顾城那双清彻见底的眼睛,她们不想做这样清水中的游鱼…… 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那时,雷和英都想呆在他充满童话气息的生活里,一生一世、天涯海角…… 有一天,雷说她没有钱了,要找顾城兑现。因为那天不想烧饭,顾城说,要在食堂请我和英儿。后来我和英儿回忆起那一天,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就想起了去餐厅? 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郑重其事地去外面聚餐,而且是顾城提议的、他请客。这也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一次,四个人,一个不少地坐在一起。因为三天后,顾城他们就突然被获准去德国,参加一个世界性的诗歌会议。 原来一直说批不下来了,所以那天我们四个人聚餐的时候,顾城还在说:“想想不批的原因真生气,居然是因为我没有职业,怕我们有移民倾向。” 我说:“顾城你们何必要去呢?你们不去我真高兴,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要去承德避暑山庄吗?别在这儿生气了,咱们出去玩儿!” 大家都高兴起来,为这个今生今世永远没能实现的计划高兴得不得了。 当时,我们幻想着一起去旅游的事已经很久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文学会给拖了下来。这回,我们真的以为,不久我们四个人就会在热河行宫的湖水中荡桨泛舟了。然而,它终究成为了历史的泡影。 我在顾城的《英儿》里,也看见了这件事,他也还为没能一同去承德感到遗憾吧? 然而在那天,我们对未来浑然无觉。雷在找顾城兑现时,我和英儿在一边笑得还挺开心。 顾城和雷之间,有一个小把戏。 那时,顾城在国内发稿率挺高,他总是收到许多刊物寄给他的稿酬。于是他利用他的“冶金铸模技术”设计、印行了一种他与雷之间流通的“金银券”,当雷为他抄稿、或是为他那些古怪的主意付出劳动时,便能挣到这种面值不等的“顾城钞票”。然而,要干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稿费再多也总有限,所以雷就积有一卷儿不能及时兑现的钞票。一但有稿费寄到,雷就从盒子里弄出许多张来,一下子就把稿费全换走了,并拿那些剩余的“顾城钞票”不断威胁他。那天雷一张一张向我和咪展示,还历数顾城的种种违约和耍赖。 我和英儿都羡慕得要死,笑嘻嘻地抬起头,都说也要给顾城打工,想要挣一点儿哪怕是不能兑现的“顾城伪钞”。顾城笑说:“有机会你们挣,这还不容易吗?我就缺干活儿的。” 然而三天后,他们就匆匆地走了,那是他们走之前,我见到的最后一面。 我终于没有挣到顾城那好看的金银券。 想起那一天的事,恍惚中觉得或许真有神灵! 从来也没有想起过,要给顾城和雷照些像,那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背去了照像机。我那时和他交往都有一年多了,而我几乎一直在干摄影、拍挂历,怎么也没想起过拍一拍顾城? 那天,我们四个人吃过最后的午餐,就到花园里去了。在花园的草坪上,我给他们拍了好些张照片,拍的最多的是顾城和雷。那天英儿的确是有点儿泄气,顾城在《英儿》里提到过,说我那天对着雷照了又照。那天,雷的确是漂亮极了!我还记得我一边拍雷,一边安慰英儿,我说:“你今天就少照点儿吧,我给你拍的不少了,咱们俩在一起的机会多的是呢!”那时,我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英儿,她跟着我没少跑野外,还拉她给《十月》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她一直像我的妹妹一样享有我的亲情。那天英儿有点儿垂头丧气的跟在顾城后头,拿衣服。她对自己的差事儿不满极了。 那些照片拍得别提多棒了!现在还在我的影集里放着呢!照片上,顾城和雷鲜艳、动人。 雷有一套“阿诗玛”的服装,顾城有一件撒尼族小伙子穿的绣花坎肩儿,是他们去桂林开会时买回来的,还有许多撒尼族银饰。雷穿着那套演出服一样的民族服装真是太耀眼了,引得路人对我们投来好奇的注视。顾城和雷兴高采烈地走在一起,像过节一样。 我们四个人,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快乐,在那短短的一天里全部享受掉一样。其实说到底,每一个人在那天几乎都有点儿反常。只不过当时不觉得罢了。那天大家无端的激动不已,话也说得又热烈、又多。 最后四个人还合了影,一共两张,四个人中除了我面带莫名的忧郁,别人都挺平静、挺快乐,尤其英儿。 顾城在《英儿》和给我的信中写到过那天的事,他还说:“照像还是挺美好的,再给我一点儿照片吧。”他后来一直面对着那时的照片,那些照片上凝固着最美的、不变的情感。和我干摄影的初衷一样,他希望照像机的快门儿能留住不变的生活。 然而那只不过是些美的瞬间罢了!那不是生活。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何以会一直从那时起就深深地感到忧郁。我的潜意识总在提醒我,这么美好的东西,你不可能终生拥有!因为它实在是太完美了!它完美得简直像一个梦!它怎么会是现实呢?! 顾城在4月给我的信中说:“你给我们的照片,有两张是四个人的,我一直带着。只有在特别的时候,才看一看,别的时候心境不纯。 “现在想起来那已是天国花园了’。 “那个春天多好,最好了。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也许一生也没有几个那样的时刻。 “咪把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拿走了,这是她最冷的地方。她有时并不管别人,像我。 “我忽然想要我们在一起的照片,我在回忆中活着,每天说点痴言妄语,今天我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东西。 “我能修一个花园多好,一个大大的花园,我只管浇水。 “什么都不可能的时候,回忆就完整了。 “真高兴回北京见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了。你挺好的,真的。你们都挺好的,是我不好。北京是些尘土,外国是些积木,只有想你每句话的时候,记忆才新鲜如初。 “我是为此活着的,别的事情真的毫无兴趣,我也许再活一阵,把书写完。 “……” 这封信完整地收入在《英儿》上篇的结尾部分,他在那部书里叫我晓南,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也有了两个名字。他们都有两个名字。 他写的这封信,是在今年3月他和雷回国之后,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他在靠照片和回忆度过那时的时光,在他的心里,那最后的见面变得如同电影一般,他不断回忆着最美丽的那段日子…… 最后那一天的所有画面也时时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英儿和顾城在此之前的关系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也许所有的变化仅仅是在他们俩人的内心里发育着。 我还记得有一次去顾城家,我和英儿见面时,我一见她把两个小刷子剪掉了,剪成了少女式的短发,我就不高兴。我特别喜欢她那种小女孩儿式的发束,弯弯的,像新月。我一路上不停地说她:“你看吧!到了雷他们家,顾城就得说你!简直糟透了!你也不和谁商量商量。告诉你,你必须给我留回去,真破坏美感,你以为顾城会夸你吗?他不喜欢长大的女孩儿,她喜欢永远长不大的……” 咪说:“我就是想长大。我分到报社去了,你让我采访时扎两个小刷子,人家都不理我!还摸我头……” “那也不行!” 后来见到顾城时,我果然看见他一副沉痛和惋惜的样子,他望着咪,有点儿陌生的感觉。他和我一样,喜欢那个一对羊角辫、—身天蓝色裙装的英儿,孩子一样的英儿…… 那天照完像,我们四个人又回到雷他们的家,雷拿来一本非常精美的外国画册,厚厚的。于是我们凑在一起翻看: 画册里面全是—些非常漂亮的房屋建筑,还有很美的花园和蔚蓝色的游泳池。有一些依山傍海的花园别墅,掩映在浓郁的绿色林木之中。特别是那些浮在柔媚的阳光下的屋顶,显露出神秘而亲切的童话气氛。 还有许多非常华贵、精美的室内陈设。有的调色明亮,高调摄影使那些房屋具有一种和谐、洁净的柔和,瀑布一样的白色窗帏泻落在明镜般的地板上。室内的所有鲜花都是白颜色的,空气中也仿佛流动着芳香;有的房屋装饰得古色古香,深色的家俱厚重、华丽,配着悬垂感很强的暗调子窗饰,有一种中世纪的审美情调。这一切和那些浓密的花木、苍翠的植物浑然一体,构成一幅幅迷人的图画。 雷高高兴兴地给我们大家分房子,一切仿佛就像真的一样。我喜欢白颜色的房子,咪也喜欢。我喜次它的淡雅,咪喜欢它的华贵。雷喜欢暗调子的、古朴的房子,喜欢那些房子深沉的古老气氛。分完房子又分花园和游泳池,“这是你的、那是他的,你最喜欢什么?”雷那天真投入,我也特别投入。 雷在于这类事的时候都是特别投入。那天去花园的路上,雷拉上我,说是有一家的花园让她羡慕死了,里面种满了整齐的花木,她让我一定去看看。于是四个人一起去了,贼一样在人家花园的外面指指点点,雷说:“真恨!他们家种的这些花真好!我每次都从这边绕一下,看这些花,不如都偷走了。” 我立即表示同意。 我喜欢和他们一起干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分画报上的房子。比如幻想偷人家的花园。那之中全是孩子的天真和游戏。 顾城那天说:“也许,真有一天,咱们有一座大大的白房子,这么漂亮,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有这样的树林。站在门口,能看见这么美丽的海滩和远处的小山。我们一起种树、种花,养好多小动物。” 我们无比兴奋,为幻想的美丽而沉醉。我其实只把这一切当成做一个好玩儿的梦,我们那天的笑真甜。 然而顾城后来把这一切当真了。他太投入了,他被这个幻想中的童话故事迷住了,当然,还有一个童话中的小女孩儿……英儿,她后来在顾城他们离去的那些年里,不停地在信中帮助顾城画那个房子,那个真正的天国花园。那个美丽的梦深深地害了顾城! 所以那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一个幻梦,它成为顾城最后生命的全部含义。 然而,这个梦像孩童在海滩上铸造的沙堡一样,筑成时,潮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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