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得救的时候，这个心灵的岛屿，忽然间沉入了茫茫大海……

　　英儿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讯。
　　今年的３月，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信，信封拿在手上时，我全身一震，我一眼看出那是顾城那熟悉的笔迹。我的心咚咚直跳，我立即明白，顾城回来了！
　　我慌慌乱乱地拆开那封信。信很短，没有写任何其它的话，只是告诉我他们在北京停留的时间很短，让我接到信后马上和他们取得联系。
　　我立即有种预感，他们匆忙回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顾城和雷的联系，早在英儿出国前就已经中断，所以他们的来信让我感到突然。他们回来了，那么，英儿呢？……
　　我甚至感觉出信的字里行间流露出急切。
　　他们走后的最后几年，我对他们和英儿之间的关系几乎到了无言以对的境地，雷那么热心于英儿的出国，我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说到底我在这件事上还是个局外人。做为朋友，也只能这样了。
　　他们的突然回国使我不安，我费尽了周折，才和他们联系上，顾城匆忙中给我了一个永远打不通的电话号码，整整少了一位数。
　　终于见了面，我急切地问：“咪呢？”……
　　他们俩人的变化都很大。我心痛地发现、黑瘦的顾城像是经历了沧桑巨变，雷也显出了某种苍老。见我愣在那儿看着他们，顾城问我：“我们变化大吗？”
　　“还那样儿。”我有点儿掩饰自己地说，“我以为会认不出你们，你们走了好多年了。”
　　依然是旧时的习惯，依然是旧时的感觉，我挽起雷的手，领他们往我家走去。他们到的时候，比约会的时间晚了１０分钟，而我，早已在凉丝丝的风里站了很久很久。我又重温了六年前的那种莫名的激动心情，我发现藏在心里的记忆是那么鲜艳，一切都太熟悉了！我不敢看街上一串串行驶的汽车，可又怕错过了他们，当我看到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驶向我的时候，我的心几乎不再跳动。
　　雷，依然开朗，说话的声音一如从前，连同她那让我有点着迷的神态，也没有变。但六年前我给她照像时，她的脸庞红润、丰满，现在没有了，显得有点干枯和疲惫。
　　我望着顾城，他没有变化的是那双透明的眼睛，他目光中能撼动心灵的那种真纯一如既往！他的语言、他的声音依然亲切，依然熟悉，依然是那么的清新和自然。好像我们中间并未横着那么漫长的时光一样，顾城还是我熟悉的顾城！刹时，记忆开始倒流。我猛然有种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这感觉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奇怪。那时，我不可能知道他不久将会离我而去，更不能想象，这次见面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可我的内心里充满了难于表述的不安。我后来把我的这种感觉写信告诉了他。他回信让我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我也恍惚觉得，从车站到我家的路是那么漫长，我是那么想一下子就和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
　　终于到家了，我们又坐在一起了！这中间已经流逝了漫长的六年时光，三个人互相看着，像六年前一样地默默看着，我找不出一句语言。而且，中间空了一块，少了一个人，英儿……
　　顾城告诉我：英儿没有了。
　　英儿是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英国老头儿走的。她走得很干净，她连一张纸片儿也没给顾城留下。英儿拿走了所有有她形象的照片，她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痕迹都从顾城的生活中抹去……
　　顾城在说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有种裂开了的感觉，我猛然觉得从心里往外的寒冷。就像当年英儿在我面前说她毁了的那次一样。“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三个人沉默着，我满眼困惑地望着他们。雷一声不响地在看手里的茶杯，样子平静又含不屑。顾城低垂着头，目光中有种不安和深深的痛苦。就从那一刻，我的直觉猛然警醒，我知道，发生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英儿的离去，给顾城的精神以摧毁性的打击，他坐在我面前，像孩子一样孤苦无助。深深地低垂着的头颅、因为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微微发颤的双手，把他内心难以言说的悲苦完完全全地泄露出来。
　　“顾城，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直都是挺好的，一直给我们写信。最后一封信还说想我、想雷，还劝我……突然就走了。”
　　“你们没在一起？”
　　“没有。”雷说，“我和顾城在德国。德国的一个创作基金组织邀请顾城在德国写作，提供一年的创作基金，我们还差最后一个月就要回新西兰了。咪一直说等我们回去。”
　　“她一个人在岛上？”
　　“小木耳也在那儿，还有亲友、朋友。”
　　“她是不是太寂寞了？你们走的时间太长了。”
　　顾城说：“我们走的时候，我和她说过，你只要感到寂寞，一个电话就可以让我回来。我本来根本就不想去，是她鼓励我去，后来还写信让我忍耐点儿……再说，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
　　“也许这十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想不到的事？”
　　他们俩人都不说话，低着头。
　　“那老头儿是什么人？”
　　“练气功的，英儿一直瞧不起他，说他顶多能蒙几个老女人，我们在一起老拿那老头儿开心。真猜不透，她怎么会跟他走了。”雷说。
　　那又为什么呢？我心里发急，又说不出来。我看顾城，他脸色苍白，软弱无力地坐在那里，流露出不能掩饰的痛切心情。我不能再刺痛他的心，不敢再问。
　　当时，我心里为出走的英儿着急，也为眼前的顾城担忧，他的目光暗淡、幽深，他苍白得让我心痛，我预感到他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出什么事！虽然我不知道，英儿在岛上的那些日子里，她同顾城之间已然不再是普通的感情问题，而是命运交合的现实问题了。她于顾城的重要，也不再仅仅限于纯粹的精神境界，而是深入骨髓的息息相关！我看顾城，我只能从他那完全陷落的情感中，体味出英儿于他是那般重要，这份失落，完完全全摧毁了他的精神，使他的爱、他的生命虽生犹死。
　　英儿，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顾城说：“她想看我死。”他说这话时，脸色越发苍白，但语调平静，“她躲起来，是想让我去死。她在等我死的最后消息。我明白了这件事之后，心里冷极了。好吧，你想看我死，我就去死吧。文昕，我现在在写一本书，是一部忏悔录，写完这本书，我就去死。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心真冷，冷极了。”
　　我让他平静的话弄得毛骨悚然，心中大惑不解。英儿和他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竟然会有这种可怕的意图？这些事我在看过《英儿》之后，才恍惚觉出顾城的话也许是自有道理，而当时，我又怎么能弄得明白呢？！英儿是一个懒洋洋的、灵巧的女孩儿，她何以用如此刻毒的手段去对待这么与人无害的男孩子呢？
　　顾城其实没有长大，他的深刻，仅在他的精神。在其他部分，他单纯和稚气，一切永难改变。他的可爱在于此，他的深刻在于此，他的不幸也在于此！
　　使我感到恐惧的，是他谈到死的那种淡漠的神态，我下意识地想伸出手，紧紧抓住他。“顾城你别吓唬我！我听你说这样儿的话真害怕。你千万别那么做，连想也不要想！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呀！”
　　雷在一边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文昕你要真是了解顾城，你就不该劝他！他要做的事，你劝也是劝不了的，也阻挡不住！”
　　什么？！！
　　我像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谢烨。但我至此，依然执迷不悟！你怎么能够相信，一个妻子，面对想去完结自己的丈夫，会说出“不去劝”的话呢？那究竞是怎样可怕的一种冷静呢？！
　　然而这一切在今天似乎是全明白了，全明白也全都晚了！
　　我后来在一遍遍翻看《英儿》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落在那最后的一节上。是写在“尾声”那部分前面的一节，题为“没了”。他这样写着：

　　我要写的快写完了，其实我这么凶都是没办法，因为我不能不死不活地活，也不能哭，也不能说：“你回来吧。”没用。心冷一点才能过。我能做什么呢？只能这样。
　　……
　　人都想得好结果，哪怕是死，都要如意，都想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让爱过的人看。或者在墓碑对面放把椅子，让她有时间来，下午坐一坐。什么都没有，有把椅子也好，这些都是小孩想的事。
　　……她们都躲开了，让你掉下去，嫌你在悬崖上站得太久，让人不舒服，说你是故意的，她们不知道你。
　　你在等你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她们都转过脸，说给你的已经给你了，剩下是你自己的事。是。我是不合适活，可你们干吗着急呢？你们以为我是石头做的。
　　说这些没意思。
　　谁都挺难的，我应该明明白白地说：我爱你们。爱得太久，也太多就不合适了。我就是做这件事来的，现在没做好，别生气吧。
　　风吹着那些细柔的草，我快没了。你不能把我带走，把我藏起来吗？

　　——顾城其实什么都明白！他说的，太清楚了。在这部题为《英儿》的书里，有太多的地方会令读者莫名其妙地出现“你们”这样的字样。其实，他一边向雷“忏悔”，一边心冷地知道，雷根本不想听……雷和英儿是一样的，或许……
　　在那天的沉闷的下午，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是困惑地望着他们。雷说让我不要劝顾城，让他去死。我转过头看他，他令我不易察觉地低了一下头，但他用一个肯定的表情表示了他对雷那句可怕提法的赞同。这令我更加困惑不解。
　　我说不出一句话。
　　雷翻着书包，从里面拿出许多儿子小木耳在岛上的照片来。我动作有点迟缓地凑过去看，我心里还在为刚才的谈话混乱得没有头绪。
　　他们的儿子可爱极了，我找不出他哪点儿像顾城，好像也不太像雷。他胖胖的，可爱极了。他在沙滩上，和别的孩子玩耍着。还有一些他更小的时候拍下的照片，使我想到我的儿子，母爱的共通让我的心柔和了许多。雷在和我一本一本翻儿子照片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是一样，柔和而明亮，笑得又甜又温柔。我们在那一个话题里是彼此接近的。由于低头在看照片，我没有注意顾城的表情，后来，我听他柔声说：“雷，你别拿那么多照片给文昕看了，剩下的都是不太好的，咱们说说话吧，见面怪不容易的。”
　　雷突然发起了脾气：“看看又怎么了？！你不想看，我想看！”
　　空气一下子仿佛凝固了一样。雷发脾气时的声音直冲冲地刺耳，我是那么不习惯这种尴尬的局面。我不由得暗暗吃惊，雷怎么会那么凶地对顾城呢？过去，她在顾城面前，像一个温柔、耐心的小母亲一样，她决不容许什么东西伤害到他，更何况是她自己？这和过去的雷太不一样了，她怎么能当着六年没见面的朋友，那么不给顾城留面子？何况顾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我看顾城，他低垂着目光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什么表情。他的样子让我觉得他那么可怜。我轻轻对他说：“没事儿，顾城，我喜欢看。你们走的时候，还没有儿子呢，我很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儿。”我又有点求助似地转向雷：“你们儿子现在多大了？”
　　“五岁了。”雷终于缓和地回答我。
　　“他会说中国话吗？”
　　“不会，他长在英国人家里，他说英语。”
　　“那顾城和儿子说话他听得懂吗？”
　　“懂吧。他说话儿子其实最听了。”
　　“他不是不会说中国话吗？”
　　“不会。也许是血缘关系吧。他懂。你没看见呢，他俩在一块玩儿得跟孩子似的，说得开心着呢。乱说一气。”雷终于露出一丝苦笑。于是那场不快不易察觉地过去了。不过也许就是在这之后，我才发现，顾城其实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有时甚至在找雷的眼睛。他用一种我不习惯、也不熟悉的隐忍面对着雷。
　　那天，我们几乎一直在谈英儿。他们向我讲了一些英儿和他们共同生活的事情，但没有告诉我《英儿》那本书中所描写了的那些事。我试试探探地问他们：“英儿和你们怎么样住在一起？”我甚至问顾城：“你们之间……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雷回答我：“休想什么样就什么样了，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房子里。”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她说这话时，明显地对英儿含有一丝怒气。我依然对他们生活的情形一无所知。其实，如果我知道了，也无法再对英儿去留原因说出什么。也许到后来，顾城对这件事也知之不多。英儿，她离开那座岛的情形，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不大相信，她会痛恨顾城到那种程度，她只是比较现实罢了。她爱顾城和不爱顾城，都是演出来的，至于表演出的结果，她自己并不关心，她有点漫不经心，尤其是她在爱的时候。我相信，她出走，是因为许多更深刻的内在原因。
　　她不想承担任何东西，她本来也不具有这个能力。这么说也不太确切，能力有或没有其实取决于爱的真实程度，真爱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承当的。而英儿去新西兰，她并不是因为无条件的爱顾城。这是问题的症结。由此，英儿的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顾城自从说了他想死的话之后，这个阴影便不能从我的脑海中消散，它不断扩散着，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我把英儿在国内走之前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我希望英儿能在他心里碎掉，变成碎片，那样，也许顾城还有救。我告诉他英儿并不是真的爱你无条件。英儿长大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长大了，可她还是用这个机会出国。她下意识地利用了你的感情，这件事我最清楚。我说：“顾城，你别太死心眼儿，英儿不会真爱任何人，她早就不会了。你也一样，你不是英儿要的东西。英儿其实什么都要，也什么都不要，我的话希望你好好记住。”
　　顾城说：“我知道，可我还是想不通。”
　　雷说：“你有什么想不通？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伪的人，她完全欺骗了咱们，欺骗了你！你要再傻那纯粹是活该！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一样，我嫉恶如仇，我最容不得英儿这种人！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要就是不要，又要又不要算怎么一回事儿呢？！又想躲起来，又装着找人哭诉感情、装着爱顾城，还给我写信……她想干什么就去干好了！何必演这些给人看？！要走就走嘛，谁又不去拦着你，找那么多理由干吗呢？顾城，我告诉你，你要再这么在乎这件事，那可是你的事，你愿意想她，只能说明你傻，我可告诉你们，我讨厌她！我不会装。你知道，她在等你死。”
　　我说：“雷，你是不是把英儿也说得太坏了？她是有点儿自私，但她不见得希望谁不好。你们都说她在等顾城死，那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总不至于这样吧？”
　　“你不知道，她当然希望顾城死，顾城死了她就自由了，她可以说她怀念、可以哭，可以过她喜欢的生活。”
　　“那顾城活着也不见得妨碍她呀？何必盼他死呢？”
　　“那你得问英儿呀。”
　　“她做的时候也不见得能想到，顾城真的会去死呀？她也许不知道伤害他有多重呢。”
　　“她知道。”顾城说。
　　大家都沉默了。沉默的时候，屋里空荡荡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空得怕人。
　　“你们知道，你们走的那三年里，咪始终跟我在一块儿，我们经常在一起，每星期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我从来没有责骂过她，我一直喜欢她。但她要去你们那儿，我心里是怨过她的，我知道她一去就没有好事了……她走后，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我很伤心，我一直在等……”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哭了。顾城反过来安慰我：“她一直想你、说你，差不多每天都在说你，她把你们在一起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于是我们开始回忆那些曾经美好的瞬间、美好的谈话。这些回忆使顾城目光中充溢着温暖的气息。
　　我们说到了那只掉了象头的陶罐，一切是顾城在说，我感动地点头同意，然后是我补充，我刚要说，话又让顾城接过去了，他说得又清楚又熟练，仿佛我和英儿的过去一直有他站在我们中间一样。
　　说到许许多多细节我惊讶地相信，英儿的确没有把我忘记。但是，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顾城说：“英儿一直想给你写信，但她不会写，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她说过，她和你是分不开的，你是她精神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不知道顾城是不是想要替英儿掩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我一样，只许自己说英儿的“坏话”，不许别人觉得她不好。英儿，你何等幸运！
　　雷不一样，雷那天一提起英儿就抑制不住地愤怒。“顾城你何必骗文昕呢？英儿用完一个人就会扔掉一个人，她当然不会写信！她记得你、说你是真的，不写信也是真的。就像爱顾城是真的、扔下他也是真的一样。”
　　顾城的脸色又苍白起来。
　　“她走，会不会是因为你呢，雷？”
　　“因为我什么？”
　　“你和顾城。”
　　“她怎么会是因为我呢？她心里最清楚，我不在乎！”
　　“也许你不在乎，而她在乎呢？”
　　“她也不在乎！文昕你不知道，在国外，这种观念是很淡薄的，无所谓谁跟谁。咪在办绿卡时，办不下来，我就跟她说：你嫁给顾城，不就有绿卡了吗？！她怎么不嫁？”
　　我一脸困惑，完全像在听天书：“你会不在乎？那是为什么？”
　　顾城在一边解释说：“你不知道，雷对咪，一直像母亲一样，什么都照顾她。就连咪的衣服、内衣，都是雷给她洗。咪来新西兰的费用，是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雷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地攒起来的。还有办绿卡，雷从来没有在乎过钱。可这些，咪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她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雷可以不在乎。但是这次英儿走，使她伤透心了。”
　　我就又看雷，依然是不解。
　　现在我对她当时说过的话全都明白了，当然包括明白了她的愤怒。她在那一天里几乎一直处在一种与她地位极不相称的怨恨里。对英儿。
　　如果说，英儿去新西兰，受到伤害的，应该是雷。她是顾城的结发妻子。然而，雷却对英儿一直抱有极大的热情，包括把英儿办出国去。连同英儿下飞机以后，也是雷亲自去接的。这种超常的行为，怎么可能是仅仅出于对顾城的爱呢？
　　英儿走后，雷对英儿表现出的怨恨也让我奇怪。那天我们在谈论咪的时候，顾城流露出的，是一种很自然的心死后的悲凉，而一旦他谈到咪时流露出怀恋，雷就总是愤怒地抨击他和咪，特别是对咪，几乎是不留情面。我甚至不得不替咪做一些辩护。雷，又为什么呢？
　　我心里是很矛盾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很难说谁比谁更离我的心近一些。然而又似乎很明白，没有顾城，我们仨人是不会凑到一起来的，也不会有了这么多深厚的友谊。或许别人没有像我这么在乎这一点，她们在想一些别的事。
　　是的，对这一切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改变局面，我只希望对顾城的伤害能降低到最小的程度。英儿的出走，给顾城带来的打击太沉重了，我了解他。但即使是不了解他的人，一看他的眼睛，也会明白一切。他受到的重创是致命的，英儿把他整个的童话世界打碎了！把顾城的心灵打碎了！单纯的顾城，他像一个没有保护层的灵魂一样，赤裸着站在繁杂的人流里，这使他有种对污秽的深深恐惧。他因此逃离了尘世，躲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偏僻小岛，默默幻想着一个纯情的世界、童话的世界。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得救的时候，这个心灵的岛屿，忽然间沉入了茫茫大海……
　　对顾城来说，他的生命从那一刻起，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飘流。就是任何风暴雨雪都不再摧残他、蹂躏他那颗重创的心灵，他也决无希望回复到六年前的岁月，即使是活着，他的心也会终生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的确，咪没有理由说她不了解这一点。特别是读过了《英儿》之后，我确信她是了解的，正因为了解，她才跑掉了。她当然清楚自己行为的后果！咪当年，和顾城一起画那个梦的设计图，她像一个忠实的助手一样。顾城拚命地在修那个理想中的“天国花园”，并最终建成了它，英儿也毫不犹豫地搬了进去。然而，她最终是走了，她知道这将对顾城意味着什么。那么，英儿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去呢？
　　英儿走的时候，曾一边哭诉顾城是她今生的死缘，一边又向英国老头儿控诉顾城对她的伤害，她使我感到那么陌生。咪是一个现实的女性，在人生中，她早已活得身首异处，她有她自己的悲剧。甚至，咪在和那个英国老头儿走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选择了现实。也就是说，一个不太富，但是是一个机会的英国人，轻松地击败了在英儿心目中一如丰碑的顾城！——这不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吗？
　　我原以为，英儿的出走，是为了爱护顾城的家庭。其实这个原因，我根本连对自己，也无法说服。英儿要真替别人想，她当然会听我的劝告，不去介入顾城的生活。更不会是仅仅因为这件事，在她已然深深介入之后，突然离去，一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这的确是一个迷！
　　那天见面的情景，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我的头脑中放着电影，我仔细回忆着那些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对话，内心里充满了悲哀。
　　雷，这个一直被我敬着、迷信着的女性，第一次，使我产生了一种动摇，而一但雷的形象发生了动摇，心灵中那个大大的殿堂顷刻间发出爆裂的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