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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夷为平地的爆炸
作者:文昕 文章来源:《顾城绝命之谜》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2 19:24:27 | 【字体:

  我恨这个事件!我恨所有造成这个事件的原因!我的内心充满对吞掉生命的丑恶的仇恨!!

 

  如果说,英儿的离去,是杀死了顾城的精神,那么,到了雷终于离去时,顾城的一切就全被炸平了! ……
  那天他们和我分手的时候,我送他们到了街上。依依的惜别,使我心情沉重。望着隐忍着巨大痛苦的顾城,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我问他:“顾城,真不知道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你们就这么走了,我很难过。能告诉我吗?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他摇摇头。神情凄楚。
  雷说:“我们不回来了!”
  “别,别说这样的话!我还希望突然有一天,我又收到了你的信,告诉我,你们又回来了!顾城,你知道,我看见你的信时有多高兴吗?!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顾城望着我,默默地说不出一句话。雷也攥紧了我的手。我们互相望着。
  一辆出租车驶来,雷伸手拦住了它。离别的时刻到来得那么突然,我们都仿佛依然有话正停在舌尖,而这一切便被突然的分别打断了。
  那些话,永远的,没有机会会说了。
  汽车启动的一刹那,顾城和雷都伏在小小的车窗口激动地向我挥手,我赶上一步向他们喊:“顾城,保重!谢烨,给我写信!”我看到他们的目光是湿润的,但很快就看不清了,因为泪水很快把他们的身影变得模模糊糊,汽车消失在转弯的刹那,我用手捂住嘴,我怕自己哭出声来……
  顾城他们走了。
  顾城,我最后见你的情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你凄苦无助的神情,像不散的云雾一样,包裹着我的回忆,也许是你那满腔的忿怨无处倾诉,你久久不肯离去对吗?我似乎在每一时刻,都会猛然看见你,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顾城,你走时的情景是最深刻的。我一个人往家走,走到家门口我又退了出来,我一个人在长长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不认识,谁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一边走一边流着莫名其妙的眼泪,其实我不知道这是此生我们最后的团聚,但我就是不能平静,或许命运那时便将结局暗示给我,你们的走留下了无尽的忧郁。
  分别一个月以后,我收到了顾城和雷的来信(顾城给我(晓南)的信在《英儿》那部书里能够找到),雷给我的信写得怪怪的,看着让我不太明白,这封信这样写着:

文昕:
  上次去你那匆匆的,也不及为你的小儿买了礼物,我现在心思到处乱放也不知在何处好了。信里附上50马克,权当一点小心吧。
  每个人好像都在自己的道理中活着,其实谁也不错。事情却只是在过程之中进行着。
  我是喜欢伤感和情调的人所以我总是提防着自己。最后告别的时候,我又陶醉在你的情绪里了。我看你,我也知道回不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没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只是微微地还有点怀恋和向往。我特别知道情绪容易让我兴奋,也容易让我偏离理智。
  我也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个下午,我弄不清楚是什么东西那样让我想对你说话。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和你说过很多话,你总是欲言又止。天知道我说了什么。咪要是在,我总是觉得可以对她说,本来也攒了一些话了,可是一下子不知道,也不用说了。
  人何必有这样的距离呢?终于觉得人毕竟是有距离的。如果可能,我还会灰(恢)复我的天性的。尽管理智告诉我一切,我还是觉得本性难移。其实我是一个很笨的人,什么也弄不清楚。
  我喜欢有孩子的感觉。你呢?它告诉我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让我进入自己的另一段日子。

  祝你一切都好吧,能在乱七八糟的时候想想你、听听你的声音挺好的。
                 谢烨 4月底

  我那次见到雷,雷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非常爱她的儿子。他们刚到我家的时候,看见我的小儿子站地上,他刚刚一岁三个月,走路不稳。雷仔细地看着说:“他挺好看的。我儿子这么大的时候,也非常好看,他很胖。文昕,我特别喜欢孩子。”
  我让看儿子的小姐姐把他抱出去玩儿,雷有点儿遗憾地说:“干吗不让他在家?”
  “咱们好说话。”
  雷一直看着我儿子摇着小手走出去。她说:“我可想我儿子了!他现在一个人在岛上呢。”她的神情有点儿恍惚。
  等我看了她写的《你叫小木耳》之后,我差不多要被她那颗母爱的心给溶化了。她爱儿子的那份深厚的情感,带着一份诀别的阴影,久久在我心底回荡。她在写那篇文字的时候,是她生命最为辉煌的时刻,也是她此生的文学顶峰。她的爱,被一种压抑的情绪深深笼罩。做为一个母亲,我完全地理解并同情她。我读到这篇散文,是在出版社。当我拿到《英儿》的书稿以后,我惊异地发现,雷的《你叫小木耳》也附在《英儿》全书的后面。这篇充满悲剧色彩的散文,再次打动了我,我甚至不敢再看第二遍!做为母亲,雷太可怜了!她经常和儿子分别,她不能尽一个母亲对儿子所应尽的义务,其实那不能算是义务,只能说那是每一个母亲人生最大的幸福!这一切,在雷来说常常有点儿像难得的享受。儿子是养在别人家里的,雷不能亲手照顾他,这样的生活令雷不能忍受。
  是的,这种痛苦年深日久地侵蚀着一个母亲的灵魂,雷,做为一个母亲她饱尝了情感的艰辛。这是酿成后来一系列祸患的重要原因!……
  雷,在她给我的这最后一封信里,流露出极为矛盾的情感。我现在再读她的这封信,便觉得一切全都明白了。她提防着自己,不要因为我的情绪,影响了关键问题上她所做出的抉择:离开顾城!让顾城去死!
  我在另一处,见过雷写给她的一位女友的书信(复印件),不过这都是前不久才读到的。雷在那封信中直接了当地说:我希望他早点完蛋,可又伯他真的死掉。她说那是她自己的麻烦,在信中她毫不掩饰她对顾城深深的厌恶情绪。
  是的,正如她在给我的信中所说:“人何必有这样的距离呢?终于觉得人毕竟是有距离的。”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雷与顾城、顾城与英儿、英儿与雷,她们一瞬之间拉开了距离……
  这是一个最悲惨的悲剧!
  在这个悲剧中,我好像一开始,就扮演着一个幕后的、舞台监督兼场记的角色(谁也不是导演,这个剧的导演是命运!)。开头儿,是顾城和雷在台上演人间喜剧,后来随着剧情发展,上场了一个咪。英儿的出现使剧情发生了变化,演着演着就不对了!后来改成了演悲剧。
  这一切,我一直在侧幕里看着!台上的演员对着我手中剧本里没有的台词,他们太忘我了!忘了既定的剧本。他们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培育出来的一流演员一样,一但投入剧情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干着急!……演到后来,正如顾城在《英儿》中写的那样:“我知道英儿,她跟我玩呢,她玩儿大发了。她当然知道我。”英儿那时是演累了、也演醒了,她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已经开始讨厌自己扮演的角色。英儿在那静场的十一个月里冷静了、也明白了,于是她一声不响地溜到台下去了……台上,就剩下了顾城和雷。面对情感世界一片废墟的顾城,雷的内心里充满不能掩饰的厌倦,她也没有任何兴趣继续演下去了!她想到了溜走的英儿,心里愤愤然。于是她也想像英儿一样地溜走……最惨的是顾城,他一但投入剧情,就不能够停下来!场灯已经暗转,空间一片昏暗,一束白色的迫光像一个苍白的命运,把他孤独、单薄的身躯死死罩住……
  最后的顾城,面对的,是恶梦一样黑暗无边的世界。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
  那次顾城和雷在北京仅仅停留了一个星期,他们做了两件事:一是拜望英儿的父母,二是见了我。然后,他们又返回了德国。其间寄来的两封信中,顾城都在拚命地回忆着英儿。他告诉我,他疯了。我知道,此时的顾城一直在靠回忆活着。他在信中反复提到我给他的照片,那是他们回北京的时候,他向我要走的英儿的照片。回到德国以后,他显然不停地望着照片上的咪,咪害苦了他,但他口是心非,他不能自拔。看他的信,谁都懂。
  在他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在《英儿》里能看到)中,有两页信中出现了一些当时令我困惑的话:
  “……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
  “文昕,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谢烨只要离开我,死就到我面前来了……”
  “我说不出来的事,我希望她能说。变成一个歌飞走,比让鸟吃了好。我不喜欢土葬。”
  经历了这场沧桑巨变,一切的一切越来越清楚了。那时雷对顾城,显然已逐步地在谈他们的分手问题,而顾城显然是在考虑着放手让雷自由地“变成一个歌飞走”,而不是陪着顾城“被鸟吃掉”。虽然顾城明白,只要雷真的离开他,“死就到我面前来了”。在他写这些话的时候,他是多么痛苦和悲哀呵!当人们像读虚构小说一样,从《英儿》中读到他写给我的那些信的时候,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顾城当时是在怎样的孤独和死神的阴影里在写这些滴着鲜血的信笺……它们完全是顾城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所历经命运的悲惨写照!
  这里有一封顾城写给我的信件,是《英儿》那本书里唯一不曾收入的,我把它放在我的这本书里吧:

文昕:
  给你写的信老也写不完、老也寄不出去。不管怎样,明天我一定寄两页给你。因为看你的信,我还觉得那个小小的国土没有全部沦丧,我还不完全无家可归。(他指的是他心中的那个“天国花园”——笔者注)
  我们一直在说你,你可能不信。但是是真的。我给你写过好几封没寄的信,因为你太好,感情太激烈。一个人太好就让人心愧,就让人觉得配不上。咪喜欢跟着你、因为你有“能”她没气。起床半小时就痿了,但她也说“累”。我想就冷的关系,我呢是心愧。现在这些心病都过去了。文昕,我是死了的人,除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能在你信里呆呆也挺好的,所有人都把门关上了,我是活该。真和我在一起的人没有高兴的,我写信也会让人不高兴。
  我给英写的所有的信,现在还在英北京的家里的书桌里放着呢,也是我永远拿不回来的。我现在都无所谓,但那是我的,不是她的。
  你原谅了我们这些小凉玻璃、碎了就扎人。
你挺好,不会恨人。其实低头的是我,我现在对自己的品性清楚极了。
  你要看我的书你就知道我完全疯了。只有手还正常。我把花园碎片丢得到处都是,把我丢得到处都是,看吧,世界对我是个小数,对她可大呢。我要保存那日子、一个白房子。她丢掉,我也丢掉了,白房子害了我。第一回我就不该离开北京、不该活这么久,最美的日子应该在结束前一刻。
  谢烨也累了,大家都累了。她跟我走了那么远,吃了野菜、中毒了。搬大石头,最后还是回到生活里来了。没有人恨世界,除了我,除了我与世绝决的本性。我刚想活、就到来了。
  文昕,我跟你(说)实话,知道我的人并不阻挡我,我还有事要做,不要为此想太多,我很怕。你不值得担心我,不过我心热了一点,因为这些着急的人几乎没了(除了我家)。
  你还记得摘桃的事吗?那时候多好,不觉得。
                城

  在我写给顾城的信中,我曾说起过当年他和雷一起离开北京,我也曾像他思念英儿一样地失落过许多情感,因为那时,他们几乎不再给我写信了。我说这些,其实是想替英儿开脱,在那封信中,我拼命想做到的,就是这个。这封属名“晓南”的信,现就收在《英儿》里。我把它也收在我的书中:

顾城,雷:
  想你们!
  真正弄懂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好像已经很晚了。你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我一直有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可多年来我什么也没有抓住。何况今天,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地开始和结束。
  我像一块忠实的纪念碑站在原来的地方。你们,还有英儿想翻动回忆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我记忆着你们的一切。说来有一点儿悲哀,原来英儿向顾城要一只树熊,我也要,总想留在一起。但你们走后,英儿也不知去向。我不仅没有了你们,也没有了英儿。我现在同意你们说的,她太冷。可我还是喜欢她。
  我一直觉得你们是我不可缺少的,但我始终觉得我太沉重,顾城说得很对,你其实不再需要沉重。你自己的精神始终沉甸甸的,我好像不太快乐。可我觉得我和雷在一起时,是和谐的。我太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时,我快乐和安全。
  我时常在回忆中独自行走,恐怕你们永远也不知道,我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喜欢你们,喜欢过去的日子。顾城你不要让我那么恐惧,我只有希望你那本书不要写完。我还想看见你,看见你们从远处走过来,我是那么向往那样的日子。
  我爱看照片上的你们,你们在照片上是那么美,那么纯净,一切都没有发生,因此也没有痛苦。顾城,我真的懂得你,懂得你信上所说的那一切。恐怕没有比我更懂得的人了。除了英儿,英儿不是不懂,但她是那么会克制自己所有的感情。顾城,她真的太大了,她已经长成大人了,所以她也拿自己毫无办法。
  我甚至不知该对你说什么,你其实只相信感觉,无论花园是怎样的,你相信的只是你在看的花园。你的花园永远开着最美的花,我也是。你们走的许多日子里,它们一直开在我心里,只是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我还想告诉你们,有过一种感觉,从来没说过,甚至是对英儿。你们离开一年多以后,我也曾猛然觉得你们的心好冷。你们和我那么不一样(也许这不该包括雷)),我有时以为你们已经把过去忘记了,直到我这次再见到你们。我有没有过和你今天一样的感觉呢,顾城?我有过吗?……别怪英儿,人有时是那么无奈。我们都活下去,我们都彼此深深地记着,我们没有人会忘记。我们彼此怎能将记忆分离?!
  我看你们信的时候,有一种心在一片片破碎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从你们一离开时就一直有着,从久远的过去一直沿袭至今。我不知道由于我,由于我领来了英儿,是不是弄成了一个大灾难,但我肯定对英儿来说是一个灾难。她不认识顾城,就会本本分分地去嫁人,而不会忍受着身首异地的痛楚。我相信她痛苦!我觉得我跟雷是那么和谐、那么一样、又是那么不同。我很能奉献情感,而不过问是否全部失落。所以我没有责怪过谁,我只是低垂着头,在内心里为花园浇水。
  我记得你们回来时,我说过:英儿离开中国,我就明白这是结局了。你们一直生活在我们过去的童话里。其实英儿早已不信了,真信的只有我。我至今记得雷给我看一本画册,你们那么醉心于那童话。英儿想信,但她已经没办法坚持在那份感情里,她独自一个人走向你们的时候,已经弄不清她要什么了,或者她清楚,只是……
  原谅英儿,我仿佛能看见她,我太熟悉她。她无论在哪儿,都是那个样子,她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她走了,她痛恨自己,她其实连哭都快不会了。
  你们也一样,离我很近,一直贴在离心最近的位置。我不知道是不是说明白了一件事,你们于我的重要,一如英儿对于你们。你们走时,我也曾同样迷惑。如果你们理解英儿从我这里消失后我的心情,当然更该知道你们离去时的情景。
  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这词用得不太准确),我们其实是用记忆捆在一个方舟上的人群,我们不可能真的失落。记忆将我们捆得很牢!英儿也一样。相信英儿,顾城!无论她多么冷静,她一直在那儿,她逃不出去了。她怎么也逃不出记忆的绳索。原谅她!别折磨自己和我们的心。顾城,好好地活着,我不想失去那么多!!!
  雷,我一直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不会忘记我,我一直知道!
                 文昕(晓南)
                 1993年5月5日
  (此信抄录于《英儿》,我的原信中所有“英儿”的地方都写的是“咪”、所有“雷”的地方都写的是“谢烨”。——笔者注)

  我的这封信寄出后,收到了前面那封顾城的信。
  在那封信里,顾城也提到了雷,能看出他对雷为他所做的事尽量做到心存感激。但字里行间,依然流露出痛苦:“所有人都把门关上了,我是活该。真和我在一起的人没有高兴的,我写信也会让人不高兴。”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雷,“最后还是回到生活里来了”。
  在那一段时间,他对雷还有过很多很好的描述,对她依然抱有美好的感情,“她的生命力真强,你看见过她有多好看,在花园里。我因为离光太近,已经瞎了。”
  然而,在那些信件的最后一页,这种基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封信很重要,虽然《英儿》里有,我还是决定把顾城给我的原信抄出来,因为它是原件。在《英儿》中刊出时,这封信被做了小小的改动,但那小改动虽然只是几字之差,意思却差得太远了。下面是这封信:

文昕: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平时都是挺好的、迎迎送送。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样、英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时候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说法了。死要死得少花钱,便宜一点,这话是我对自己说的。听别人算帐,总有点儿不以为然。
  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那种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就冷了,没有灵魂,谁跟谁也没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我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的,最后还它。谁也不会舍弃一切的。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有人会哭一次,但不会因此不笑,就像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样。而且干吗不笑,我都想笑。
  看到人为了自个活展现的懦懦、明媚的样子,真伤心。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就像在万丈高楼边看花一样,在心冷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有意无意的、平时觉得灵巧可爱的小伎俩。
  她这样是对的、也是不对的,因为她忘了不是在对活人说话,而是在对死人说,想死的人什么都知道。风动一动火焰就会摇晃,他已经变成魂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帐,那么可爱。你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是那么有用,都搬走。你看我本来就是这样。
  在他们往下拔钉子的时候,才发现钉的不是地方,本来应该钉在心上,可现在都钉在手上了。这个人死不了了。他走到哪儿都让人摸摸他的伤洞。

  这封信尾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但它是那些一起寄来的书信的最后一封。奇怪的是这封信的下面被撕去了一条儿,我一直在猜测,被顾城撕去的纸上,他写下了什么呢?一定是一句关键性的话,使问题明朗的话!而他最后还是把它撕去了,他在严守着那个残酷的秘密。
  顾城在信的前面曾说到:“死要死得少花钱,便宜一点儿,……听别人算账,总有点儿不以为然。”那时英儿已经走了,说到死,替顾城算账的只剩下了雷。顾城真悲惨!我后来明白,这封信,所谈的内容是最关键的,那当然不是在说英儿,那是在说雷。
  说英儿,不会写这样的句子:“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好人,在顾城不变的记忆里,只有一个雷。否则何必说:“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顾城想干的“好事”,是指的写这部忏悔录《英儿》,他想通过向雷忏悔而留住雷。我甚至怀疑《英儿》是顾城的最后一份希望,他想通过自己的忏悔,唤起雷的失落了的热情。他甚至想通过著书,肯定雷在那些年所做出的“牺牲”,他说的“因为感激”,就是指的这个。然而,雷是另有打算的。
  当年,在国内的时候,顾城是一个戴着“朦胧诗派代表”桂冠的知名人士,是令众多人敬慕的青年诗人。身边理所当然地拥有无数仰视着他的情感,当然这之中也包括着雷的敬慕。雷那时是以顾城为骄傲的,正如咪也以他为骄傲一样。然而,到了国外情况就有了不同,顾城坚持不学外语,在西方的世界里,他听不懂别人的话,一切依靠雷。靠雷来同外界建立一切联系。他的处境发生了质的变化。而他却把雷视为一体,不愿做重复性劳动,包括学习外民族的语言。
  这些年,雷把顾城带到欧洲许多国家,靠顾城演讲、朗诵、写作和字画尽量多挣钱。她不仅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而且性情开朗、善于交际,于是她在德国和许多地方都拥有一些她自己的朋友。她和许多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用那种顾城听不懂的语言畅谈、打电话,雷在哪里都可以和那里的环境融为一体。顾城除了雷和英儿,他就只剩下了自己。连同自己的儿子,真正的沟通也依靠着雷。
  这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顾城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始终像依赖母亲一样地依赖着他的妻子。早在国内,他就一直离不开雷的呵护。更何况到国外以后,语言的障碍使他几乎与世隔绝,雷的选择就更加成为了顾城的选择。
  他是一个精神上的巨人。而生活中,他又是长不大的孩子,他的所有想法,都像孩子一样稚气和单纯。
  雷,到国外不久,就改变了主意,她不想呵护孩子般的顾城。虽然他们之间很有感情,她还是不想牺牲得太多,她向往“还俗”,她还是不想一辈子和精神上的“神”一起度过自己所有的日子。
  雷本来不是神,她当然和别人一样,她也有着七情六欲,谁也没理由要求谁永远为别人殉道终生。就像她在给我的信中写的那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理中活着,其实谁也不错。事情只是在过程中进行着。”是的,谁也不能要求谁永远不变,更何况连同顾城,也不是没有过放手雷,让她“变成一个歌飞走”,去拥有一份快乐和自由的想法,顾城甚至认为这是他自己在“抛弃自己”,是他自己在“与世绝决”。顾城不是在6月份寄来的信中还充满对自己内心的责罚,而对英和雷心存一份宽厚吗?是什么东西改变了,这一切?……
  当年,凭顾城、凭他最大限度的任性,他也不会无视雷的存在。更不会向雷提出“你把英儿替我接来吧,我要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种显而易见的无理要求。顾城绝对不会那样对待雷和他的感情。
  如果说,英儿离开中国、前往新西兰是顾城的主意,还不如说是雷自己精心安排的。
  那时,他们已经有唯一的儿子:小木耳。我做母亲,我懂得一个母亲的心,如果必须在儿子与丈夫之间进行一次抉择,女人差不多会忍痛舍弃后者。因为这份爱是先天的,是和孩子的生命一同孕育出来的。母爱的伟大使女人几乎不顾后果。
  雷,那时便开始了接纳和培养英儿的准备。所以她才会那样支持甚至是鼓动顾城同英儿建立超常规的情感。我相信,这件事在当初一定曾经带给雷情感幻灭的痛苦,英儿的出现使她明白了自己同顾城的感情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珍宝。然而雷最初的冷静使她赢得了顾城的敬重,她的自尊心也使她隐忍至深。她的隐忍不可能没有伤痛,因为当年她满怀热忱地描绘自己的生活时,这一切曾给过她自豪,给过她无限的快乐。
  这次情感的打击,也加速了她远离顾城的步伐。当儿子降临人间以后,雷的情感大部分已经转移到了小木耳的身上,我宁愿相信,荡子是雷离开顾城的重要原因。我看到雷将她的散文作品《你叫小木耳》附在《英儿》后面的时候,我觉得她用意很深。这种明显的写作风格和事件描写、景物自然的不连贯性是显而见的,它使《英儿》这本书出现了时空断裂的明显人为痕迹,难道是顾城和雷看不出来的吗?
  在这个问题上,至少在目前我无从考证。我只能推断,《你叫小木耳》的收入,是顾城对雷的进一步让步,他甚至不考虑他的作品的完整性。雷希望人们从《英儿》里看到这篇散文时,对她有一个更明确的认识,这关系到她的整体形象。
  这部《英儿》是在雷的提议和督促下写成的。当时顾城失去了英儿,一心想去完结自己的生命,雷那时就说:“想死当然可以,可是你应该把这一切写出来再去死。”而且她一再强调:“要写就据实写,写就写真人真事、实名实姓。否则还不如不写!”
  于是,顾城终于决定,开始创作他的这部纪实小说《英儿》。他一开始,就把这部书的基调定在“一部真实的情爱忏悔录”上了。他在同我谈起他的创作初衷的时候,就曾明确地谈到过这一点。后来从他同期寄来的信件中,他进一步告诉我:“我在写忏悔录。在书里有我们见面的所有日子。”
  那段时间,雷就像同我见面的时候一样,对英儿怀有难平的怨恨。她的这种激烈的态度,直接作用于顾城的创作,她希望这部“真实的忏悔录”在公诸于世的时候,能够给她后来的行为做出比较有利的解释。所以,书写成的日子,就是雷最终离开顾城的日子了。
  顾城在把这封书信寄给我的时候,他早已明白了!但他依然对雷、对他们那一份久远的感情和既定的关系抱有一份最后的幻想,他在信中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内容,他于苦痛中,仅仅向我倾吐了他当时灰暗的心情。可这在当时,我是完全看不懂的!我怎么能想到,雷,居然会丢弃她曾那么狂热挚爱着的丈夫顾城呢?不仅是我,所有与他们有过较深交往的朋友、同行们也不会想得到吧?更何况他们双方的亲人也完全不曾想到,他们之间竟会发展到这种境地!他们还以为这对小夫妻生活得同过去一样好呢!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骨血融合的联系:小木耳。
  然而,雷在走的时候,已经心冷如冰了。
  她完全不为顾城的忏悔所动,正如她写给友人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她希望顾城“早点儿完蛋”!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心态!这太让我震惊,太让我不理解了!
  其实,在儿子小木耳的问题上,顾城也是十分投入的,他和儿子之间,有着小朋友、小伙伴儿一样的友好关系。雷自己就曾向我谈到过这一点。儿子刚刚降生的时候,顾城有过最初的不适应。刚出生的娃娃无论黑天白日,常常啼哭不止,把初当父母的顾城和雷搞得精疲力尽。顾城不得不中断写作,来照顾雷和那个令他束手无策的小婴儿。
  他们住的房屋是木制结构,里外不隔音,顾城无法偷得一时的安静。他一个字也写不成了,非常苦恼。那时,他曾萌生了把儿子送回国内的爷爷奶奶身边的念头。老人看娃娃总比年轻的父母要有经验得多。
  他在那时的一些家信中曾写过自己的打算:“家有木耳作声,我一写雷就抱他出去,但终非长策。日后有娃娃在一起是难于写作了。娃娃日后终是要回去过一段,每月有一、二百美元就可过得万分好,而在这儿则贵二三倍。我要真写大些的作品,是几个星期都要安静的。”
  顾城放不下的,是他的写作。
  这是最初。但他们还是坚持下去了。那年顾城应邀去美国巡回朗诵,他们的怀里就抱着半岁的小木耳。顾城在台上演讲的时候,雷在场外,怀中抱着儿子;当雷代替一位中国诗人诵读作品的时候,顾城就怀抱儿子在场外等待。那一次,顾城的演讲依然博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演讲非常成功。对演讲国内报刊曾有过报导。
  那样的日子曾经非常艰难,后来,他们就把小木耳托养到那个岛上的一个条件非常好的善良的英国海员家里去了。
  或许,雷不是顾城的妻子,她能享受到母子共处的美好时光,但跟顾城在一起,就要牺牲许多。她的痛苦,可以理解。顾城要写作,雷就要把儿子抱到外面去。孩子总是要淘气的,影响大人做事,这一点我是有过体会的。然而随着孩子的长大,父子之间的感情变得又深又厚。这在后来顾城的诗、画、信中,都有非常感人的记载。雷,却深深地感到,做为母亲,她欠缺儿子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如果离开顾城,她可以和儿子朝夕相处。随着儿子的长大,这个愿望已经上升为她最高的人生需求。在《你叫小木耳》中,她为远离儿子而痛苦压抑,那份浓重的情感,已经积蕴成一座喷发的火山。那之中所显露出的明显悲剧色彩,是雷最后表现出的不祥预兆吗?或许如此。
  雷的这篇散文,我太喜欢了。我读到这篇东西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一看这篇文字就想流泪。我害怕再读一遍,却又再去读。我为失去母亲的小木耳哭,为那个见不到父亲胖、等着胖带他回家的小木耳哭!一想到这些我就泪流不止。
  这个我仅仅在照片上见过的孩子,他再也见不到爱他的爸爸、爱他的妈妈了!
  它不是具体人,我说不清它是什么,如今一切无可挽回,要恨只能恨我自己……早知如此,我应该阻止……
  那年,雷生下儿子以后,英儿去新西兰的事被提了出来。我希望英儿别去,虽说那是出于对英儿的爱护,但我也同时想要维护我的好友雷。
  但是雷超常地表现出对英儿的热情。如果不是雷在出于某种考虑、主动帮助英儿来到顾城身边,那么直到今天,顾城和英儿还是仅以朋友式的神交往来着,根本不可能出现后来的局面,还有这一系列的悲剧。因为那样的生活,还不能从根本上摧毁顾城,即使雷正式提出同顾城分手,北京还有一份幻想。顾城还会回来,一切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但这只是假设。
  雷,不会采取这种明朗的态度,她想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她希望一切水到渠成,至少不让别人指责自己。然而,雷在英儿的问题上是一错再错。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最后。
  当初,雷花了很大的代价,她对英儿是寄予厚望的。她在生活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从儿子嘴里省下了零食(这是雷对我说的),来凑英儿出国的路费。当然,后来他们的生活情况已经好转,并买下了房子和汽车。但在最初,最困难的阶段,雷就开始了英儿出国费用的准备。当英儿终于来到了他们的小岛,雷对英儿,捧出全部的热情。正如顾城所说,她像一个母亲一样地照顾英儿,一切几乎超出常理太多。她甚至“连英儿的内衣都给洗”。雷在北京同我谈的那一切,现在都已得到了明确的解释。雷与英儿之间,关于顾城,是有过许多秘密交谈的,这很像一个交接仪式。所以雷和英儿都清楚,雷所说的“我不在乎”是指的什么。英儿清楚雷的全部用意,是显而易见的。
  国外生活的这几年,雷体会到了同顾城生活的沉重和不自由。顾城喜欢自自然然的女孩子,讨厌一切人为的修饰,尤其是那种现代包装般的装饰更令他生厌。雷想像别的女性那样修饰自己,她不想总是受到各种约束。她对顾城的精神世界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地迷恋了。一切依赖自己的顾城,有点儿像一只沉重的包袱,她掩饰不住地痛恨顾城那当年令她着迷的单纯和清彻。她已经意识到,这不是她所需要的,她想把这一切都丢开,去过自己本性所喜爱的生活。正如她在信中对我说的那样。
  英儿对顾城的感情,使她有一个堂皇的机会。漫不经心、又极为现实的咪,就这样去了新西兰,走进了一团乱麻里去了。一走进去,她就择不清了,但她有一点是知道自己的,她绝对不想当顾城的妻子!她是喜欢顾城的精神,但精神这东西是吃饱了以后才可能享受的,是物质生活充足之后的产物。顾城的刀耕火种。挖山填土当愚公、挥刀刨木盖房子……这一切的一切是英儿痛恨和无法忍受的现实,她怎么能去当这个人的妻子呢?!当然,还有那么多令英儿感到沉重的现实。
  然而,可怜的顾城!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认为他的童话仙境属于自己了!他处在人生最快乐、最满足、最幸福、最感恩不尽的时刻。他一直认为他终于是修成了自己理想中的天国花园。如他所说:他拥有世上最好的妻子、家、地和一点儿钱。还拥有了不远万里来到他的孤岛的纯情的女孩儿,他的两个妻子同样地爱他又彼此相爱,大家和睦相处,写诗、作画、谈文学、谈梦幻……他们生活在纯粹的神话之中!
  然而,他不知道,他已经成为雷和英之间的一个等价交换的物品了!在他挚爱的两个女人之间,的确有着他所想象不到的某种默契。雷为了使英儿相信她出让顾城的诚意,当然会流露她离开顾城的打算由来已久。
  对英儿来说,这是一个令她左右为难的局面。她去新西兰,是做好了现实准备的,在她同顾城有过一段共同生活以后,顾城周围神秘的圣光也已经消退,他不再是幻想和梦,他已然成为令她熟视无睹的现实了。正如顾城在《英儿》中描写的那样,英儿痛恨顾城的生活方式,痛恨他用双手建造的家园,痛恨那座像“祖宗”一样需要不断侍候的房子……顾城已经成为英儿幻灭了的情感和梦。她去新西兰,用了雷“卖鸡蛋的钱”,而她不能承诺!在所有问题上英儿感到犹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从根本上说,英儿与顾城并不是真正的同等,英儿有英儿自己的现实。对顾城来说,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他也无法想象得到。
  她们要的只是顾城的精神,而不愿为他付出太多。
  这的确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是顾城至死也猜不透的现实。或许他明白,只是他怕……顾城,对不起,我又在干你不喜欢的事了,你从来害怕我把什么都说透。
  在顾城和雷去德国写作的这长长的十一个月里,英儿冷静了。她对未来明确地感觉到了恐惧!
  没有比不辞而别更好的办法了!她决定默默地离开,而把这个烂摊子扔给雷。
  雷的内心世界是极为复杂的,她与英儿的关系,很大成分上是出于利用,但她并不平衡。咪的出现,严重地打击了雷的自信和自尊,尽管她成熟的天性掩盖了所有内心的失意,她依然不会无动于衷。事实证明,雷压抑得越久,这份怨恨便越为深刻。只不过在当初,我们谁也无法想象得到罢了。雷的外表太快乐、太开朗,使人误以为她已经把常人无法忍受的现实,用一种神圣的力量全部化解了。
  这当然是一种极不应当忽略的现实,然而,竟然被忽略了!这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不幸,我们没有把雷当成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女人去看待,而没道理地希望她象无私无欲的圣人一般,这当然是我们犯下的错误。
  英儿的出走,使雷愤怒,使她有机会把积压在内心深处多年以来的怨恨和不平,全部干干净净地倾泻出来了。她终于可以抨击咪的物性,终于可以让顾城知道英儿这样的女孩儿具有怎样不洁的灵魂,而顾城竟视她为最能实现自己情感可能的梦!
  咪走了,雷在此事上曾花费了许多年的精力,如今全被英儿扔在了一边,她躲到天边去,也躲不掉她欠下雷的那笔糊涂账。雷的确是为英儿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咪去新西兰,雷是花了很大力气的,她极其艰难地为她跑下了全套手续,这一切是3月顾城在北京见到我时讲的。雷跑了许多路、花了许多钱和时间。雷做这一切,当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曾一直希望英儿的到来能帮助自己摆脱沉重的生活,当然也为了自己和儿子。她为英儿买了赴新的机票,并为她安排好了生活。英儿上岛后,雷又出钱、出力为她办下了绿卡。雷怎么会为一个抢走了丈夫感情的女孩儿干这么多事呢?!
  雷曾说她是出于爱顾城、出于同情,她一直这样对别人说。
  一步步走到今天,其实恐怕连雷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为什么。但绝对不完全是出于她对顾城的爱。一切太复杂了,雷有时又是聪明得太过头儿。雷一生中最看不起的就是女人的那种小虚荣,她一直以自己大气的开朗为骄傲。但雷最致命的,是她恰恰在内心中具有一种巨大的、打不破的虚荣,真正的虚荣。这种性格上的原因,致使她从各个角度都在极力追求一种完美。她希望自己形象完美,并为这个希望付出完全不现实的代价。这是雷自身的悲剧,性格的悲剧。
  英儿,其实是为雷实现自己伟大而崇高的感觉提供了一个机会。雷在现实与幻想中,把自己推向一个极端的状态,在这个极端的状态里,雷越走越远。
  雷的内心也有许多深刻的痛苦,她当然知道自己对英儿充满妒恨,只不过她不能正视这种恨的力量。一但英儿出走,而出走的原因又是那样的“不洁”,这都使雷有理由爆发积怨甚久的不满,她也以此为由痛恨顾城。
  回北京后,雷一直力主顾城创作《英儿》这部纪实小说,她当然把这一切当成是对英儿最有力的惩罚!英儿的虚伪、忘恩负义,这一切成为雷对顾城攻击的有力武器。顾城当然无话可说,他的心已经死了,英儿让他的心死无葬身之地。
  经过这场人生巨变之后的顾城,在德国写完了他的灵魂巨著《英儿》,然后取道美国,不久就返回了他的那座凝结着爱与恨、凝结着梦与现实的小岛。
  在德期间,德国的一个创作基金会曾表示愿意为顾城提供长期的创作基金,希望顾城留在德国从事创作。他们认为,顾城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也许这种荣誉是许多艺术家梦昧以求的事情,然而那时的顾城竟然拒绝了德国优厚的待遇,放弃了舒适的生活和创作环境,决定返回他的小岛。我理解他那颗遭受重创的心灵,他已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只能躲在没有人打扰的角落里,让所有的时光在痛苦的沉默里渐渐流逝。
  他在那一段时间的家信中进一步谈到他想回国的打算,他已经厌倦了名利和金钱,厌倦了国外的生活,正如他在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谁也不认识,我是异乡人,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文昕,我什么也不懂,在这。”
  我后来每一想到顾城差一步就回来了,而他竟没能回来!我心如刀绞。
  他那时已不存虚妄、不存幻想,他想平平淡淡地面对惨痛的现实。那段时间,他的状态相对来说是平静和正常的,英儿形象在他情感中的幻灭,使他觉得为这件事去死是不值得的。英儿在他心里已经摔碎了,著书使他明白了许多。他曾对别人说过:“我能在书里把自己杀死,真好。雷救了我,她让我写书。现在我不用去死了。”
  在德国期间,雷与一位德籍华人陷入了恋情的游涡,曾与顾城爆发过一场大的争执,但很快就平息了。不久,他们回到了岛上,最初,一切还比较平静,至少对顾城来说是这样。然而很快他们之间的激烈冲突再次被掀起。对顾城来说,他需要安静的环境和亲人的温暖,他想在岛上停留一段时间,然后带上儿子同妻子一起回国,他曾向他的亲人谈到他准备在年底回到北京。然而雷有自己的打算,雷回到岛上是想要带走儿子,然后去德国。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雷那时在德国有一些能为她帮上忙的朋友,而且顾城那些年为她积累了一些钱,雷带上儿子独立生活已经不成问题了。雷暗自决定自己带走儿子离开顾城。
  顾城回到岛上以后,曾经在9月27日给北京的父母发出过一封信,显然在27日之前的日子一切都很平静。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他或许不久就开始做回国的准备了,顾城在这封信中说:

爸妈:
  我们终于从美国经塔希堤,到了我们的小岛。一番风云,我对人是有了理解,不恨不怨。天涯海角,真不易。人能生能聚,便是幸事,日子如何都在心情。
  ……
  胖子(小木耳——笔者注)十分可爱,以为他变样了,还那样,却好看了许许多多,眼睛也大了,又懂事,又活泼,抱一抱心里真安宁。人真是,不明白,劫过了,才知道,含肉真情胜万种虚幻的事情。人要能爱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不能把希望当现实。其实希望大半是虚妄的。
  刚回家,也伤感……
  现在每天都能和胖子一起,我在学他的儿童英语,地久天长,愿有一天能带他回家。他得到了太多的爱,因为他好。
  我天性不是快活的人,但现在十分平和,和胖子玩玩小车……
  刚回来,先写这些。地里长了青草,走时种的一棵小桃树,也开花了。过几日照些像寄回去。昨天胖子和艾玛(英国人小姑娘,是小木耳托养人家里的小孙女儿,和木耳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笔者注)一起玩,下棋。
              胖(顾城的小名)

  这封信的邮戳是1993年9月27日,距离出事的10月8日仅仅11天!那时的顾城一切正常!
  而且在10月8日的当天,顾城还给父母寄回了一首题为《回家》的诗,是写他的爱子杉木耳的,在这首浸透着父爱的诗中,能够进一步看出,儿子,此时已经占据着他全部的思想,成为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为这首诗流过许多眼泪,我相信,所有读到它的人,都会为这份深厚的父子之情深深打动。下面,我把这首诗全文抄录下来:

      回 家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杉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
   有外婆*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9.3写于飞机上

  (* 外婆,是指的木耳托养人家那位善良的老人。)

  顾城在经历了那场大的情感劫难之后,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的儿子,此时,应该说,他已经几乎被父子之情完全解救出来了。他想,“人要能爱已有的一切,便是福了。”他准备全身心地爱护儿子,和他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开端呵!
  然而,令人非常痛惜和遗憾的是这一切又将成为更大劫难中的泡影。
  雷终于决定丢弃顾城,她乘顾城不备,开着自己家的小汽车不辞而别。顾城发现以后,立即求邻居的一位小伙子,开车出去帮忙追回了雷。然而雷心硬如铁。
  这次被意外阻止了的不辞而别很能说明问题。没有比雷更清楚顾城的人了!那时的顾城依然处在大劫后的痛苦绝望之中,他需要亲人在这种时刻给予他的情感以强有力的文撑,他已经不能再受到哪怕是些微、细小的伤害,他已经是一个心死了的人了!是死而复生、依然在绝望中徘徊的人了,他怎么能经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呢?!
  任何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都能够看到,悲惨的顾城,他是怎样被逼上绝望的道路!他是那么不想,他挣扎过,他甚至妥协和乞求过!他还拼命地忏悔过!!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留住。
  在短短的7个月里,他失去了两个倾心挚爱的女人,特别是他失去了多年以来一直像圣母一样迷信着的雷!他已经在悬崖上站得太久了——正如他在《英儿》最后部分中所写的那样。雷打算把他推下去,“帮他”。使顾城真正如她所愿的那样“快点完蛋。”
  如果说,顾城侥幸地躲过了人生的第一场劫难,他决然不能承受这毁灭性的第二次!
  这显而易见!
  他的世界早已经倾斜,他的心灵还在重创之下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新的毁灭性打击就接踵而来了。
  雷明白,甚至任何一个与顾城有过较深交往的人都知道,顾城单纯的灵魂是何等稚嫩。何况这就是对一般人来说,也是同样可怕的打击!雷是想致他于死地。雷知道,让顾城死的最好办法就是离开他!这个办法省事和万无一失。这一点,谁都明白。
  我做为这一事件的旁观者,不会忘记许多沉在心底的记忆。
  半年前在北京我们唯一的那次见面,我劝说想要了结生命的顾城,而雷却阻止了我,她甚至说:“你就不该劝他!他要做的事,你劝也是劝不了的,也阻挡不住!”
  怎么会是阻挡不住呢?!雷想说什么呢?
  雷无非是觉得,顾城只要活着,就是她人生的一大障碍!
  当年,她一手导演了英儿和顾城在岛上的悲喜剧。在英儿到来之后,她为他们铺平道路、创造条件,这一切人们会从《英儿》书稿中明确地看到她的“义举”。她把顾城出让给英儿,解决了自己的实际问题,还能受到人们的赞叹,这当然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然而,英儿这个“水性杨花的小丫头”,竟然悄悄地逃跑了!把她的良苦用心扔进了垃圾筒!这使得雷想在适当的时候脱身过另一种生活的计划落空了。
  顾城还没有离开情感的悬崖,推一下,结果不言而喻。
  在雷开车不辞而别的时候,我相信顾城完全清楚了!其实他早就清楚,但他幻想着夫妻双方多年以来同甘共苦、息息相关的情感,能够最后挽留住他的婚姻。
  顾城明白了,如他给我的信中写的那样:“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这个大悲剧!……

  在最艰难的一段过去之后,我想将我在1993年6月15日写好的那封给顾城和雷的信收录在这里,这封因为他们地址变迁而没能发出的信,在今天看来,真像一个幻灭的梦。读着这封信,我相信读者全和我一样.回顾起曾经那么纯洁而美好的友谊,为这一切的失落,感到痛心。

城、烨:
  匆匆中又不知先说什么。想赶在20日前,想赶上你们,你们总是行色匆匆。我一直有一种心落不到实处的感觉。你们离我总是很遥远。
  常常想起摘桃的那一次,我因那次而有了咪,因那次而喜欢当烨的同谋。只是你总是很远,但我们干了好多事,仿佛全是在为你。你就是你,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灵魂,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当成一个社会观念中的人。所以我没有办法说清我干吗非要把这一切匆匆中的记忆同情感连在一起。无论怎么说,我一直想念你们,没有咪时就有你们了,早在石景山的文学讲座上,我一直从那时起便相信我们之间有一些超常的东西。请相信,除了常理之外,总会有些什么是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你们于我。
  你们于我很重要,我只要面对你们,就猛然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沉静。我以为我面对的只是你和你的灵魂。顾城,我即使是在看你的照片,也体会到我在看到的是一个遥远而震撼着我的灵魂。烨不一样,她使我感觉我们之间并不是可望不可即的,她亲切而真实,她很温暖,我喜欢她和你一起出现,这使我感觉到我的思念具体而明朗,像雨后的天空。
  我知道我不该劝说你什么,烨从来不劝你,她总在接受着你的一切。我一直想捧起你心灵滴落的血,我知道我徒劳。原来没打算把咪刻在你的生命中,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再也见不到她,后来她向你们那儿去了,我只在那一刻才发现一切全晚了。
  咪的可恨在于她明知道这一切!她肯定知道,她没有理由不知道。
  烨当年很小很小,她就具备了同你迁居到任何地方的时间。咪没有,她知道她长得太大了,她意识到这一点,就应该留在中国,她不应该去新西兰。那样你至少还有一个希望,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幻想,那个花园。可她把这一切全打碎了,弄得大家都变得一无所有,她开始流浪。
  我想念她和我们俩过去的日子,那时我们可以一起谈你们,谈过去。她走后我仿佛觉得回忆已经变成一片沙漠。
  看你的信,就希望它们很长,像一条长长的山路,我独自在绿荫中行走。忧伤而亲切。
  顾城,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信任我,我因为遥远而变得很近。其实我只是一个读者,唯一一个投入剧情的读者,我一开始就对一切无能为力。我只希望你高兴,你能感到快乐和充满希望,但我应该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甚至烨也没有,她一直希望什么也不会伤害到你。
  真想回到那个什么都有的初夏,真想有一个地址可以发出相约的信息,真想带一个照像机去草坪。在那个夏天我有你、有烨和烨的故事,有……咪。
  咪既然打定了主意想去流浪,就不应该去你的小岛。你也不好,你不该让她去你们那边,否则她在北京,北京一直是我们的。你有家。情感和梦是一样的,是一个花园。
  顾城,我非常痛切地理解你信中的话,我为之战栗。我怎样才能帮助你!想到你一直在修建的世界,在建成的时候潮水来了……小时候在海边筑沙堡,就是这样。
  是烨惯坏了你,我也是,总想帮你,还有别的人。咪是唯一不惯着你的,她后来恶狠狠地把自己弄走了。弄成空白。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恨我们这些人。也许我该恶狠狠地说:别想了!可我只是在惯性中去推你情感的火车。我们对你是没有用处的,有了我们你会感到缺少了很多。我们其实就是这么一种摆设。
  你说你和咪一样坏,你们很像。其实咪很厚实,她厚得不像一个女孩儿。你们相像的地方是影子。你是影子,而咪是有影子的人。这是你们根本的区别。烨才是女孩儿,她是一个让人拍了花子的女孩儿,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你的灵魂走。咪不行,咪有俗身重重地拖着她,她不能跟你走,去你的天国。她是混合的,不纯。你是精神,是空气,你很轻。
  我知道我的明白令人讨厌,咪同意我的话,可她还要去找你!她使我有好长一段儿时间不能原谅她。也许我的确应该写信告诉你,但你的任性我太知道,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结局。
  顾城,你说我总想保护谁,我能保护谁?!我对你同样是没用的。我只能替你收藏记忆。这使我倍觉伤感。我其实太珍惜你,珍惜与你有关的一切。我像害怕打碎什么一样,轻轻地捧着关于你的一切记忆。可我阻止不了咪,烨也一样。
  多年来,你们是我精神生命的一部分,这是我最觉得美好的。人因有了思想而充实,远离世俗。我一直深深地爱你们。就像爱山、野水和荒原。永远渴望你们的信息,永远希望你们长在我的思恋里……
  烨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多来信!

                  昕 9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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