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在和歌乐山烈士陵园遥遥相望的沙坪坝公园里, 在荒草和杂木中,有一片红卫兵之墓。 没有人迹。 偶然到来的我和我的诗,又该说些什么……
一、模糊的小路,使我来到你们中间
模糊的小路 使我来到 你们中间 像一缕被遗漏的阳光 和高大的草 和矮小的树 站在一起 我不代表历史 不代表那最高处 发出的声音 我来了 只因为我的年龄
你们交错地 倒在地下 含着愉快的泪水 握着想象的枪 你们的手指 依然洁净 只翻开过课本 和英雄故事 也许出于一个 共同的习惯 在最后一页 你们画下了自己
现在我的心页中 再没有描摹 它反潮了 被叶尖上 蓝色的露水所打湿 在展开时 我不能用钢笔 我不能用毛笔 我只能用生命里 最柔软的呼吸 画下一片 值得猜测的痕迹
二、歌乐山的云,很凉
歌乐山的云 很凉 像一只只失血的手 伸向墓地 在火和熔铅中 沉默的父母 就这样 抚摸着心爱的孩子 他们留下的口号 你们并没有忘 也许正是这声音 唤来了死亡
你们把同一信念 注入最后的呼吸 你们相距不远 一边仍是鲜花 是活泼的星期日 是少先队员 一边却是鬼针草 蚂蚁和蜥蜴 你们都很年轻 头发乌黑 死亡的冥夜 使单纯永恒
我希望 是红领巾 是刚刚悬挂的果实 也希望是你们 是新房的照片 在幸福的一刹那 永远停顿 但我却活着 在引力中思想 像一只小船 渐渐靠向 黄昏的河岸
三、我没有哥哥,但相信……
我没有哥哥 但相信你是 我的哥哥 在蝉声飘荡的 沙堆上 你送给我一只 泥坦克 一架纸飞机 你教我把字 巧妙地连在一起 你是巨人 虽然才上六年级
我有姐姐 但相信你仍是 我的姐姐 在淡绿的晨光中 你微微一转 便高高跳起 似乎彩色的皮筋 把你弹上天空 它绷得太紧 因为还有两根 缠绕着 我松松的袜子
而他呢? 他是谁? 撕下了芦花雀 带金扣的翅膀 细小的血滴撒了一地 把药棉和火焰 缠上天牛的触角 让它摇摇晃晃地 爬上窗台 偿还吞食木屑的罪过 他是谁? 我不认识
四、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你们在高山中生活 在墙中生活 每天走必须的路 从没有见过海洋 你们不知道爱 不知道另一片大陆 只知道 在缄默的雾中 浮动着“罪恶” 为此,每张课桌中央 都有一道 粉笔画出的界河
你们走着 笑着 藏起异样闪动的感觉 像用树影 涂去月光的色泽 在法典中 只有无情和憎恨 才像礼花般光彩 于是,在一天早晨 你们用糙树叶 擦亮了 皮带的铜扣,走了
谁都知道 是太阳把你们 领走的 乘着几只进行曲 去寻找天国 后来,在半路上 你们累了 被一张床绊倒 床头镶着弹洞和星星 你们好像 是参加了一场游戏 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
五、不要追问太阳
不要追问太阳 它无法对昨天负责 昨天属于 另一颗恒星 它已在 可怕的热望中烧尽 如今神殿上 只有精选的盆花 和一片寂静 静穆得 像白冰山 在暖流中航行
什么时候,闹市 同修复的旋椅 又开始转动 载着舞蹈的和 沉默的青年 载着缺牙的幼儿 和老人 也许总有一些生命 注定要被 世界抖落 就像白额雁 每天留在营地的羽毛
橘红的,淡青的 甘甜和苦涩的 灯,亮了 在饱含水分的暮色里 时间恢复了生机 回家吧 去复写生活 我还没忘 小心地绕过墓台边 空蛋壳似的月亮 它将在这里等待 离去的幼鸟归来
六、是的,我也走了
是的,我也走了 向着另一个世界 迈过你们的手 虽然有落叶 有冬天的薄雪 我却依然走着 身边是岩石、黑森林 和点心一样 精美的小镇 我是去爱 去寻求相近的灵魂 因为我的年龄
我深信 你们是幸福的 因为大地不会流动 那骄傲的微笑 不会从红粘土中 浮起,从而消散 十一月的雾雨 在渗透时 也会滤去 生命的疑惑 永恒的梦 比生活更纯
我离开了墓地 只留下,夜和 失明的野藤 还在那里摸索着 碑上的字迹 摸索着 你们的一生 远了,更远了,墓地 愿你们安息 愿那模糊的小路 也会被一个浅绿的春天 悄悄擦去
一九八O年十月
◎ 这片相距歌乐山革命烈士陵园不远的年轻墓地,至此时尚未进入其它文学及记载性文字的视野。作者长久地独自被这片墓地震撼,终至写下了这首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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