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诲曰：不学诗，无以言。诗，近世则言近体，非千余年前的唐诗莫属。每走街串巷，登楼近室，总有朗朗诵诗声传出。访友寻亲，叩门报到，主人自孔中窥出，见非强徒，还是熟识，便就开门迎入厅屋，先问：“吃了？”得知吃了，便转身叫出小儿或小女，五岁至七岁，双手一背，脖颈一昂，出声煞是响亮：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那，十首八首，盖一气呵成，不在话下；遭逢长律，虽不免面红耳赤，但总能化险为夷，坚持到底。我有一日走了四五家，算算竟得唐诗不下百首。叹国风了得，果然万古不灭。
　　夸童子，要么颂祖先，我全不在行。对神童小子，我会说：“好！”论到先祖的唐诗，我则常用一个学来的词搪塞，称是“空灵”。主人若是细究如何空灵，我就撂上话：无我么故空，有心呢而灵——空则灵是也。随即还可升为如是观，于是“‘江枫’‘渔火’历历在目，却不见‘我’，‘行到’‘坐看’，似有人迹，却无身累，‘春江’‘月夜’无中生有，‘大漠’‘孤烟’有复还无，看似东张西望，实是心净如镜，见得宇宙面目，清风朗月一过，那性情之空灵，空灵之性情也就透澈得像是蒸馏水了……”
　　一开口就不免起兴，主人却还惦着等待表扬的小童。意识到疏失，即赶紧将“好！”说了，又问最喜哪首诗？小童兴奋，说是“春江花月夜”。
　　我心下称奇，正要再说“好”，小童问道：“‘春江花月夜’特别好喝吧？”喝？！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好个气派，好个想象力，相形我何其拙也……我嘴张张，“好”字不待出来，小童伶俐，救我于愚钝，就越说越喜了下去：“准得比豆浆还要好喝！豆浆我就特别爱喝！爸爸，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喝过‘春浆’呀？你喝过吗？妈妈给我喝的口服液不是‘花月液’吧？‘花月液’多好听呀，准也好喝是吧？”
　　主人可决不似我这般大惊小怪，有板有眼地与小童说了；小童神色不免黯然，可还是不甘心地争辩：“那诗里就是有吃的！”主人正色：“就知道吃！诗不言吃喝。”“昨日闲潭梦落花！”小童抢白：“不就是说吃的东西吗？”
　　我见主人与我一样发呆，就冒失问：“吃的在哪里？”小童不甚高兴，像不满我竟故意考她同她作对：“那不是‘咸蛋猛落’‘哗——’吗？‘哗——’要不就是摔开了‘花’了。”小童气愤地瞪了我一眼。这回从容的主人真显出尴尬了，我倒大为释然起来，“好”字竟不适时地脱出了口，这话也跟着没了遮拦，一说竟说到古典并现代主义大师毛泽东去也！

　　主人亦幼逢革命，说是现今仍能背下诗词37首，我们话便到了一处。念那时亦不过小童年华，“昨日闲潭（咸蛋）”却是不知，而毛诗朗朗上口，并有创意，其实是从大哥大姐那里听来的：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有稀有稠，有粥也有窝窝头……数一数报上的风流人物，数一数咱连的（咱队的、咱厂的……）分油任务，还看谁找，找干部找得早，找得好……
　　看来这从小到大，一想象就要想到吃里去，还真是传统；“闲潭”怎比得过“咸蛋”，“风流人物”又怎抵“分油任务”呢？
　　小童听得，知是夸她，乐了。主人更加兴起，说是“开门办学”下乡接受再教育，举个牌子，上书最高指示：“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打谷场上，贫农生产队长教导开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不怕你们苦，呃，二不怕你们死，呃，地里干活儿去吧！”
　　这等语境，这等无我，唐诗也得叹服。想毛泽东诗，37首之外的压卷作——“不须放屁！”——那时节举国唱来也是气壮山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是拍案击节，唱得铿锵昂扬，四部合声大联唱：不须放屁！不须放屁！不须放屁！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这这，这天地还如何不翻覆呢？
　　至雅诗词，敢加“放屁”，前可有古人？后可有来者？还能加得亿万人民齐声高歌，也不管了吃喝生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呼横扫大地，一呼颠倒乾坤，也就并不奇怪了。
　　不学诗，岂止是无以言，简直是无以存身，无以立国么！国语妙境，这“境”之“妙”，可绕得过“诗”去？

梦曰：
在外不知内
在内不言内
外者议内
内不议内
故外言盛行
内神窈窈

　　　　　　　　　　　　　　　　　　　　　　1992年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