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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顶峰”一侧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3 7:13:50 | 【字体:
 

    世上惟一的千人登山队队长——布亚迪,醒来了,醒在向顶峰冲刺的高山之上。
    他一醒,就听见了直升飞机的嗡嗡声,那声音使他的后脑发麻:“太可怕了!”他职业性地想,翻了个身:“太可怕了!”他想像着全世界的登山队长都在向他做鬼脸,唔——用飞机送早饭,用飞机送给养——他老道地拿出教导的口气嘟囔着——那还不如派跳伞队员去登山呢……还不如用吊车去跳高呢……真是。布亚迪又翻了个身,忽然被自己的激情激励起来——“太可怕了!”布亚迪大叫一声,恨不得让一千个队员都听见,让一千个登山队都听见。
  得让飞机快滚蛋!布亚迪一想事情的确糟糕,只差一步就到峰顶了,那就是世界纪录,那他就是无与伦比的登山队长!——这飞机跑来是何用心?是要把他们都拉下山,让他们白白攀登吗?他跳起来,也不顾冷,扯开帐篷一头撞出去就跌进雪里。
    真亮,布亚迪眯起眼睛,躲开军刀一样乱晃的雪光,以为应该诗意一些,享受一下无限高峰上的亘古惊叹和万世骄傲,附带着也给飞机和队员做个榜样。可是队员呢?一千个登山队员哪里去了?世上惟一的,他是队长!天是紫的,只在边缘才有所谓的天蓝,飞机在哪?——那个乱吵的直升机,一定是哪个怕苦怕死的队员打电报叫来的!难道队员们都坐着飞机跑了吗?还是他们都坐着飞机上山了?
  布亚迪意识到没有人也没有飞机的时候,大冷的雪中竟然出汗了,他该怎么办?——下山?悬崖峭壁雪坑,白天黑夜狂风……就算是上山,队员都已经上去了,他落个最后上也白上,队员要都没上去,他一个人上去没人知道也是上也白上啊——布亚迪一哆嗦,汗快结冰了,他感觉恐惧像黑夜一样淹过来……
  ——可是天还亮着,而且雪亮,而且刚亮,他——布亚迪——世上惟一的千人登山队队长,怎么会没有办法?他也可以打电报,他还可以控告!所以,他脑子里瞬息万变地忽闪着,眼前的亮雪也瞬息万变地忽闪着——但是那个嗡嗡叫过的该死的飞机到底在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应该穿上登山服,戴上登山镜,这时他吃惊地发现飞机就停在不远的雪坡上,整整齐齐的一排,有好几架,前面还挤着一堆人。
    这到底是哪?这些人是谁?“来干什么?卖毒品吗?”
    布亚迪镇定地走了几步,又细看看,认出了都是自己的队员!还五颜六色的,就是没人穿登山服,一个个混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和桌子中间,那桌边坐着的是漫不经心的医生、漂亮的穿军装的护士,晃来晃去的一个军官,还有穿海关或铁路制服的、穿飞行装的,穿说也说不上的……
    “咔咔,咔咔”——一个女郎在打字呢!
    这太荒唐了,怎么谁都登上来了?布亚迪回身看,似乎也没看见帐篷;他难道是在这些平房里睡觉的吗?
    一个特高的队员在量体重;
    一个特胖的队员在量身高……
    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布亚迪不知是喊好,还是问好,有一小段时间,他既喊不出来,也不知问什么,也许终归是个梦?醒后还可以对谁说说?
    广播响了,布亚迪恍惚了又明白了,明白了又恍惚了:
    “08号、09号队员,请回局里换工作证。”
    “73号、52号队员,请回乡办理狩猎证和伐木证!”
    “81号队员请去V城参加保护动物年会!”
    “65号队员,请到法庭为污染时间作证!”
    “……号队员请去B区参加灭鼠周!”
    “……号队员,请马上到第二十号兵役局报到!”
    “27号……,请……缴付罚金……”
    “36号……室,填表……”     
    我是多少号?布亚迪想;我登过多少山,我是多少号?
    “四千米高地的登山队员注意,登山队本月第三次解散重组已经开始,…… ”
    “59号、48号……”
    “03号……”

    风往这里吹,将云都带了过来,山灰蒙蒙的。顶峰,只有遥远的顶峰,因为无人触及而光辉灿烂。




                  《世界日报》198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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