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无毒蛇 |
|
作者:顾城 文章来源:《顾城文选.卷四.生生之境》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8-23 6:58:16 | 【字体:小 大】 |
爱玛,我认识你吗?从你桔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你的惊讶。我从前和你一起玩儿过吗?别以为我是故意的,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刚才那个厨娘把我领进漂亮的厨房,叫我喝麦片粥,你又把我叫出来,我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 你推开门,对我叫我的名字,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名字。我正在看茶缸上的小猫。厨娘叫我别走远。“别走远”是什么意思?在墙的包围中意味着什么?我们是在走远吗?我走出来,和你,斜着走下绿台阶,有人看我。我不知道我认识谁,谁都好像认识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都摸摸我的脑袋,说我小时候多好。我现在怎么了?我只能想起刚才。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我头脑里的东西都没法联接起来,刚刚向一个点集中,一松气就又都散了。 我是个没有记忆的人,这里边一定有一个安排。 刚才我就在想了,接近了边缘,但那边是空的。我现在明白了,你眼睛里有一种酒的颜色,是很好看的。我什么也没法判定,所有东西都是不认识的,都不应该是不认识的,我不能根据它们去判定我是不是认识它们,它们是安排好的,判定也是安排好的。我想,我应该相信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不是落到一堆建筑中了,一个没有完工的房间,砖还露在外边,一个人拿着长扫帚在那儿笑我。 我是不是在高压线上挣扎,是不是有一群人要打我,我爬不起来,我在漫坡上极慢极慢地爬着,极慢极慢,根本不可能逃走,我逃得吃力极了。 我还是在那个房间中间,砖都露在外边,他们向我笑,让我爬不起来,让一个鸡爪在我背上深深地踩出字来。我快要死了,叫不出来。这时,人群一松,我知道是妈妈来了。 我抓着她灰呢的大衣角想哭,不能说什么,得等他们走,得等他们走!他们走了,我站起来,我说:“妈妈,你好。”她说:“这不像你说的话,孩子。”我说:“别苛求我,妈妈。”我好像病了,一个人在海边发烧。 我不能说得很清楚,房子没有修好,砖里有空眼,得把一个球偶然地丢到楼下,警官才会送上楼来。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们只是走开一会儿——我们是不是很有钱呢?有一个大屋子在黑夜里张灯结彩,等着我归来?我们是不是继承了一大笔让他们妒恨的财产,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结过婚没有。 “他们是我们的亲戚,兄弟和子孙,他们要成立什么母子公司!”妈妈在发脾气。 全世界都有人口问题。一个人走了,他的兄弟姐妹就在窗口观看,走了好远,树叶还没能遮住他的金发。一个妈妈生下了那么多自相残杀的孩子,杀了还不够,杀了又杀。有好多本书证明杀人是合理的。关键是要按部就班地去杀。 他们彼此扭住骨头,喝的水在肋骨上流着,他们爬起来在桌上悲哀一会儿,就去参加那个葬礼。哀乐响着,哀乐在死人的肋骨上流着,没有比死人更容易支配的了,死人是乖孩子。 他们让死人在另一个世界上复活,那里没有直通电话。 他们穿漂亮衣服在街上走着,他们用阴森森的眼睛看我,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接上木棍的人。我写小说,我能让折断的木棍重新长出青青的枝叶,我能让那些被破破烂烂踩在地下烂布片一样的人开始唱歌;从那个乌有的世界里长出的黑色的向日葵,每天看着他们的脸。 说谎!说吧说吧,听众在这呢,那扭坏的向日葵,黑色的、扭坏的脖子,每天看着他们的脸。说谎,说吧,说呀!对着墙说,对着脑汁说,对着雨水中张开的嘴说,全世界活着的凶手们! 他们总算哭够了,我要夺去他们最好的享受;他们哭够了,对死人说谎,对自己说谎,然后干干净净走到街上。他们对自己说谎,把血洗掉了,他们用泪水淹没自己,使自己逃脱;他们用泪水也淹没了惟一能使他们痛苦的天责——那日夜燃烧的灵魂之火。 现在,他们不用哭了。 人只能相信一个人——就是在大煤堆边和他一起玩儿过的小孩儿。 他们说:“我们一起玩儿吧!”就一直疯到晚上,他们的手上拿着大铁环…… ——“爱玛”领他出来走了许多步以后,让他继续走,就进了又一扇金属舱门,“咔哒”门一响合上,絮絮叨叨声她就听不见了。
她在半球形小厅里打开送话器,屏幕上有珊瑚鱼群和半人马星座,然后就是他继续走在过道里的迷茫脚步和恍惚神色;“爱玛”侧目看着开口道: “工作顺利,A-E50号的大脑神经元已清洗完毕,所有事实已洗去,只剩下哲学、梦、悲剧。情绪还在活动,不时聚为若干兴奋点。这些因素我判断是无害的,没有一个国度的法律承认它们,没有一个法院受理以梦幻为依据的诉讼。” “上帝也不受理吗?” “噢,上帝!”“爱玛”笑起来:“当然不会,他最光荣的终审权,值不过二十五打金边股票吧。” “好吧。要不也确实有些单调。”
《花地》1985年3月号
|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