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诗人顾城于公元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在新西兰激流岛自杀,涉嫌死前用斧头击毙妻子谢烨……
孤岛的雨季, 冷峻的黑夜, 风扑打着荒林的苍茫, 雨舔着海水的苦涩。
童年
早熟的诗人啊, 你的心灵深烙着童年的岁月—— 白云和土地的对话, 蝌蚪和蚂蚁的私语, 朝霞的壮丽, 虹霓的幻灭……
自然的浪漫遮不住现实的残酷, 恐怖的记忆是你永恒的梦魔—— 一个贴反了“革命标语”的人 闪现在你窗扇的缝隙, 他被路人揪住踢打, 你幼小的心灵被人撕裂。 你这童年的泰门,① 梦想着逃向只有天籁的世界, 父辈当年的激情冷却了, 为你写下这刻骨铭心的一页。②
你这放猪放出来的诗人, 解脱现实的缧绁, 沉迷缪斯的王国, 写下天真烂漫, 写下童心热血。 “火焰是我们诗歌的唯一的读者。”
回响
不,火焰燃遍了辽阔的原野, 千百万读者回响不绝, 你是时代的产儿, 你是一代中国青年的喉舌。 你那黑色的眼睛,③ 像猫头鹰闪动在黑夜里, 仰望每一颗星辰, 搜捕每一点流萤; 你那啼血的歌喉, 像夜莺鸣唱在黑夜里, 寻找每一线光明, 吐露每一种困惑。 当百鸟苏醒迎来晨曦, 你便开始做新的梦, 带着女儿般的幻想, 疯狂地追求爱的热烈。
失落的自我
失落的自我啊, 你寻觅自己心灵的王国, 家园的游子啊, 你早就踏遍光怪陆离的世界, 当你开步走出故园, 又不断谈论着古老的中国。 你是现代的鲁宾逊, 找到一片净土一个童话世界, 可他是别无选择, 你却抱着童年的幻想, 把文明的女性拉进原始荒野。
诗人独白
同床异梦也许是我现代爱情的特征, 谢烨多么仇视我的选择, 可我还执爱着英儿, 她为什么说,和我了无关涉? 是的,我倦于为人夫为人父, 我希望她们相爱在女儿国, 莫非英儿是过河拆桥, 谢烨是金蝉脱壳?④ 是生存还是毁灭? 是繁华都市还是寂寞荒野? 是默默地忍受 蚊虫的叮咬老鼠的围攻, 用肉的痛苦保持灵的独立, 还是追逐那个陌生的世界, 让巴黎女郎笑我头上的帽子 脸上的神色?⑤ 是宁静致远还是自我扩张? 我的灵魂在焦虑中撕裂, 在进退维谷中犹豫不决。
停止思想!你这疯狂的催化剂, 你这芬芳的迷迭香, 我已濒临疯狂的边缘。⑥ 不,我已经疯了,我已经死了, 不然,我眼前的幻影, 怎么都是魔鬼的狰狞, 地狱的形形色色? 疯狂是天才的特征 可天才有甚么用? 为了孤岛的一间破屋, 我还得伸手去借,借…… 可那借来的自然就像嘴巴, 不是我吃她的肉, 就是她喝我的血。⑦ 当我习惯性地磨快别人的钝刀,⑧ 我无意操刀杀人, 也不想轻生自戕, 也许只是把潜意识的攻击欲宣泄。 自杀?的确轰轰烈烈, 中国的诗园沉寂, 少有自杀的先例, 可别一个世界又怎样的景色? 能否一死了断把人生的基难超越? 杀人?是砍向谢烨还是英儿, 英儿不知哪儿去了。 我看云时觉得很近, 我看你时觉得很远。 你击溃我求生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死吧,死吧, 自由不仅仅是选择自由, 自由还包括放弃自由, 对苦难和死亡的选择不选择。⑨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一个空空的走廊, 空穴来风,神秘的喜悦!⑩
眼前这个人是谁? 是谢烨,是英儿? 无休止的争论,无觅处的行踪。 好,那就让我来帮你做一次选择。 难道我磨快的利斧, 永远不能喋血? 咆哮的海浪在怂恿我的暴行, 呼啸的海风在讴歌我的壮烈。
住手!放下你的利斧, 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说, 那是灵性的声音理性的声音, 可它是这样微弱,微弱…… 压不住我冲动的狂热。
飘零的落叶
太晚了,太晚了, 一切,一切…… 无辜的谢烨, 怀抱着重返文明社会的梦, 怀抱着对儿子的悬念, 倒在血泊里呻吟; 诗人吊在寂寞的树上, 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你用年轻的生命否定了世界的荒诞, 又用杀人的利斧否定了自身的高洁。
长江
长江呜咽,戴孝的帆船 载不动祖祖辈辈离恨万种, 两岸的纤夫像伏尔加河的奴隶, 拖不动子子孙孙愁肠百结, 暗黄的尸布裹不紧封建的僵尸发臭,⑾ 你为什么,为什么, 让你的儿女四处飘泊?
祈祷
上帝啊,饶恕他吧, 他已经疯了,饶恕他, 为了他创造的朦胧的美, 为了他一生追求的执着和热烈; 饶恕他,一只迷途的羔羊, 始终没有找到道路真理生命。 上帝啊,请净化他被毒化的灵魂, 饶恕我们原始的罪孽。
———————————— ①泰门是莎士比亚悲剧《雅典的泰门》中的愤世疾俗的主人公。 ②顾工:《顾城和诗》,顾城死前不久刊于《人物》。 ③顾城名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④顾城死前不久写成的长篇小说《英儿》。据说是一部真切的爱情自传,书中主人翁与作者同名。作品描写他的两个妻子(雷和英儿)在一个小岛上的生活、情爱、冲突。英儿是雷作经济担保人将她从中国大陆接来的,后与一个老头私奔,并传来电话说,顾城的一切与她无关。 ⑤顾城戴一顶一截牛仔裤腿做的帽,常引起巴黎人笑话。 ⑥顾城:“我喜欢东方宁静致远的境界,也喜欢西方富于自我的、有童心色彩的观注和体验,这一切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我几乎处在一个疯狂的边缘,那时候我唯一明白的一点就是我必须停止思想。如果我再想下去我就要疯了。”见栗子地《顾城采访录》。 ⑦顾城隐居激流岛,为了买一间破屋,曾向银行借钱。在陋室常受蚊虫叮咬老鼠围攻。由于与自然的审美距离太近,他后来觉得“自然就是一些嘴巴,不是你吃我,就是你吃他,中间几乎没有别的道路。”见栗子《顾城采访录》。 ⑧顾城小说《英儿》第一章写道:顾城“唯一爱好是借一块儿磨刀石,给那些有时来看他的朋友磨刀。” ⑨顾城:“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到了自然中就自由了:自由也不仅仅是选择自由,自由还包括放弃自由(对于苦难和死亡的选择)、包括不选择。”见栗子《顾城采访录》。 ⑩顾城:“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风吹过来,另一边就出现了花朵。我喜欢这种神秘又富于喜悦的心境。”见栗子《顾城采访录》。 ⑾化用顾城写长江的名句:“戴孝的帆船,/慢慢地走过,/展开了暗黄的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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