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忧伤的冬季，雪在悠悠地飘落，我遇到一个雪一样晴彻的孩子，叫顾城。
　　我确信，我是走在城市里的，一个人。我看到许多兴奋的年轻人在尖叫，看到一对对恋人在相拥，因为云朵伏下身子，给这个从不下雪的城市带来的新年的礼服和婚纱。但我害怕这种洁白和美好，我知道越是纯净，越容易被鲜红所浸染。
　　就在听到雪花落下的那一霎，我闻到了原始森林和海浪的味道。
　　光秃秃的树枝戳破了深蓝的天空，我便是借着这一点点天外的亮光看到了那顶灰蓝色的直通布帽的。顾城就坐在一棵斑驳的老树下，他的母鸡在和他捉迷藏，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老树下，看森林是怎样被白雪覆盖的，看落日是怎样把雪天染红的，看他脚边的小虫子是怎样抵御寒冬的。他拾起一枚树枝，在雪白的地上刻着什么，我悄悄地走近，看到一行凌乱的句子：

　　　　鸟
　　　　　　　一个奇怪的影子，飞了

谁飞了？谁敢和雪花一起飞？可我不愿打断一枚会思考、会幻想的树枝，我悄悄地看。
　　他终于还是发现我了，发现了我睁得好大的眼睛，他腼腆地向我微笑，孩子似的。我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小岛上，只有顾城是不愿和别人说话的。
　　天很黑了，我有些害怕，害怕我面前的顾城被黑夜卷走，我的手仿佛触到了湿漉漉的、阴冷冷的黑暗，有点僵硬。我也害怕自己被黑暗吃掉，仿佛眼前出现一个在狂笑的魔鬼，我就被魔鬼追着跑。顾城也许看出了我的慌乱，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他草草地在雪地里画下一扇窗子，两扇、三扇……无数扇……突然，他转身问我：“你的眼睛愿意习惯黑暗还是光明？”
　　我不需要回答，因为天空已被他的窗子照亮了。
　　阳光斜斜地落下来，落在这片白蒙蒙的森林里，落在顾城干净的眼睛里，落在我差一点点冰凉的心里。
　　“你在这里，孤独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拉着我，让我踏着他的脚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穿过森林。他亲吻小白兔，让她再去亲吻快乐；他抚慰一棵没有树皮的树，低声说冬天就要过去了；他让我抚摸一朵枯树下的小花，告诉我她叫相思花……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海。这里的海滩是白色的，交织着白雪和被海浪冲刷了无数次的泛白的石头。顾城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希望的光。“……我是一个王子／心是我的王国……”他的声音像海浪一样宽广又平静。我多想就这样站在他身旁，听他讲他的遥远的童话，讲他心中的小城，城里的小花和甲虫、小草和兔子……我几乎把他当成是那个从不知名的星球上来的小王子，忧伤而明净。可我忘了，他是怎样一个任性的孩子，会随时随地抖动他透明的翅膀，只留一副空壳在洁白的海滩。
　　阴云还是把阳光赶走了。落雨了，雨变成雪，打在身上，有点疼。我看到顾城的眼神有点怅惘，他的小城变得模糊了。
　　“你知道吗,一只船累了／在拥挤的波浪中／慢慢下沉。”他说，梦呓般的语调。我不敢应他的话，我知道冬天不会容下一个得了狂想症的孩子，她会让雪的微笑在冷风中变成痛苦的嘶叫，让顾城脆弱的心感觉疲惫。
　　我多么不希望看到他失落，看到在他消失在纯白的世界里。可这一天还是来了，来得很快，就在我眨眼的瞬间。
　　等我再想寻找那双透明的眼睛时，只看到在雪白的沙滩上、纯净的落木里，一朵朵、一片片鲜红的小花，在绽放……
　　直升飞机轰轰地来了，我拼命的嗅着，可原始森林和海浪的味道还是越来越淡了。
　　我走在冬天的城市里，一个人。雪已经融了，闪闪的水珠里，有一颗单纯而沉重的心。一个声音告诉我：“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在灵魂安静之后／血液还要流过许多年代”。我摸到我的眼泪，粘粘的，想要黏合我碎了的心。
　　在这个忧伤的冬季，雪在悠悠地飘落，我遇到一个雪一样晴彻的孩子，叫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