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报得知著名朦胧诗人顾城魂断新西兰威赫克岛，其时我正写一篇有关他的父亲、老诗人顾工的文章。我是通过顾老略知顾城生平一二的。
　　是１９８９年６月中旬，解放军总后勤部举办新闻、文学培训班，我有幸参加。顾工要来给我们讲文学创作课。他呷了口茶，擦擦眼镜片，开始讲述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从军岁月。不过，他没有忘记讲诗，诗是他的人生经历，他的人生经历亦是诗。他用生活来印证诗，解释诗。
　　一节课后，他把话题转向了他的爱子，已幽居新西兰的顾城。他除了讲顾城的诗，还讲顾城童年时在重庆嘉陵江边的生活情趣。从顾老口里，我知道顾城实际从童年起就是一个性格怪异、对生活对事物有独特感受的不寻常人。他列举了他们父子在嘉陵江边嬉戏时，童稚未褪的顾城曾爬在一块青光溜平的大石头上，指着岸边一棵树说：“它的枝桠在地下，它的根梢在天空。”顾老还接着吟诵了顾城的另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说，他无法理解自己儿子的思维。
　　顾城的诗是怪诞的，十余年来，唯他仍以朦胧诗而固守诗坛一角。
　　也就是在这日夜晚，我和同班学友叩开了顾老在总后大院的寓所门。顾老穿着质地更柔软的晚便装，极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并不宽敞、却布置得相当雅趣的客厅。记得客厅里并没装日光灯，是普通的白炽灯，光线较暗，墙壁上挂着顾城在国外的生活照。那照片都装了框子，被擦得很干净，由此可窥见其父母爱子之一斑。
　　须臾
，顾城年迈花甲的母亲又带我们参观居室。她指着顾老的书房说，这间原是顾城的，前年顾城出国作文化交流，１９８８年到新西兰，至今三年了……
　　我们没再问有关诗的任何问题，而继续聆听顾老谈说他的诗和儿子顾城。说到兴奋处就站起身，——为我们指点墙上顾城那些生活照的地点、时间、拍摄经过。看来，这里的每一幅照片都有一个散文般美丽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儿子一定在信中倾诉给了父母。从顾老的飞扬神采，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多么地为儿子而自慰而幸福。
　　“你俩等等。”顾老抽身走进他的书房，搬出几本影集。
　　“这些都是顾城从国外寄来的。”他说。
　　我们的目光都被那异常宁静、清新和别趣的异域风景拉直了，记忆最深的有几幅。一幅是顾城在他住所前的留影。那住所的屋顶尖尖的，房檐下全是木质结构。屋后是不太高的山，上有茂密得有些幽深的树林，十分地苍翠，据悉顾城自缢后和其妻谢烨合葬于此。门前有弯曲的幽径，伸向遥遥远方。顾城头戴高高的筒子帽，穿的好像是中山装，目光深邃，神情飘逸、超脱，有一种古人隐居的风雅。顾城说，顾城从小说想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域、空间，和属于自己的心灵。在这个梦幻般的空间和梦幻般的心灵里，顾城喜欢写梦幻般的诗。
　　然而，在这座有着蓊郁森林亦只有在摇曳烛光里写作的顾城，可否说正是理想主义残害了他？事实是顾城因与妻子发生不和，用斧头砍倒了妻子，而后自缢于门前的树上。但我相信，事实的后面一定隐藏着他难以言状的忧患。诗人的感情更脆弱。
　　顾老翻到一幅顾城和妻子合照的照片。上面顾城和妻子谢烨并肩而立，谢烨上体稍稍倾向顾城。他们的神情也是凝重的。顾城十分地爱自己的妻子，顾老说。谢烨身穿宽大的袍子，但仍遮挡不住她微凸的肚腹，她怀有孩子。顾老大概是想到不久之后至亲至爱的孙子或孙女的诞生，年届六旬的他在这个时候能亲眼目睹顾家血脉的延续，脸上写满骨肉胜过万种情的满足和喜悦。他把话题转到谢烨身上，但没有如讲顾城讲得多。他说，谢烨是写散文的，上海人，和顾城的相识相恋也是散文式的，充满别趣和诗意……
　　他继续在昏黄的灯下翻影集。当翻到一帧顾城牧羊的照片时，顾老以不可理喻却不无由衷赞叹的口吻说：“我这孩子太憨了，不知他内心想要体验的究竟是些啥？”这是我记忆最深的一幅。
　　我定晴细细端详，看着就忘记了自我，仿佛也沉浸在了新西兰那美丽的国度。照片上的景致似乎离顾城的住所并不远，该是在威赫克岛上。照片的上方是洁净如许的天穹，湛蓝湛蓝的，几朵白云飘在那里，告诉人们这里是一个遥远、寂静、有着远古韵致的地方。左边是树丛，右边是青青草地。而顾城就立在那静止不动的莲花山下，他仍穿中山装，戴筒子帽，右手搭在抬至胸前的左胳膊上，握根曲曲折折的牧羊棍，身后是正在嘬草的群羊。羊群也是洁白的，像天上的云停落地上，缠绕着顾城。顾城的表情一如既往，凝重或说木然，看不出丝毫的逍遥、自在、惬意。那时我就想，顾城真是一个难以透析的人，他的服饰、语言，他的人生经历选择，如他的神情和目光，为什么从没看到他的微笑……
　　沉思数日，一气写下这篇短文。虽不曾与顾城谋面，但从顾老那里对这位“以别样的眼睛审视世界，以别样的思维梳理世界，以别样的语言解释世界”的怪异诗人的性格特征略有所闻，仓促成章，以表达我深深的悼念之情。

（原载１９９３年１１月２日《广东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