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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死在镜子表面 |
——顾城十年祭 |
作者:叶辉 文章来源:《书城》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2-26 19:18:15 | 【字体:小 大】 |
预言一: “……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时代放猪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预言二: “……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
1. 房子搬了若干次(也许像你那样,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安顿前半生的浮躁,也安顿下半生的虚无),里面有房间(也许像你那样,只是想把乱哄哄的世界隔出某种虚拟的秩序),一个房间里有你的诗集(它说:它看见了),有你和妻子的照片(望出窗外,尽管换了场域,换了年龄,依然是若干年前你说的河,以及河的对岸,还是要告诉你:那是污染并且沉积一些忘年碎片的海港呢),有你从老远寄回来的信(一封说:秋天有个声音;一封说:知道有一个潮湿地发霉的世界,有一颗跟我一起在雾雨林中拾荒的心;一封说:有一年,我经常生病,想对人说话,想到烟囱……想到梵高、想到龙华精神病院被铁子拴在地上的板凳),有一些回忆晃来晃去…… 一封信说: “我们通过回忆看那时,'那时'也是甲板上看我们。我思故我在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没法跟你谈关于生命和世界的种种恍来惚去的光影和破碎的声音,没有一条河可以同时洗两个人的脚,也没有两个人的世界是可以互换的。有一次约好在火车站见面,都等得无比焦急,几个小时之后才知道那不过是生命和世界重重误会的其中一次(诗说:我们有一块空地/不去问命运知道的事情……)。 很多年了还是不愿意相信斧头和绳子是你的,不愿意相信那是预言(诗说:人始终在胆小地哭泣/从空地一直伸向海滨的树木)。很多年了书信、文章和梦境还在复述虚构世界里的血案。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说:第一个上帝是蜡烛做的(终于给烧成灰烬了),第一个谜是自己(总有树要分开空气、河水,分开大地/使生命停止呼吸,被自己的芬香包围)…… 你用一生证悟死亡原来是怯懦的,你用一生证明生命像消失了的蝴蝶一般美丽。有一次一起吃一锅你女人烧的面条,都有汗,你说可以在水里骑车,草地上晾绳子,上面有玉粒一样的水珠;你说吃饱了很暖和,可是脑袋没牙齿,不能像用牙签剔牙般剔去塞在记忆里的一些碎屑(记忆的快门一口咬住/摇摇头)。
2. 有一年,一个和暖的早上,大清早就给电话吵醒了,一个接一个,都听了,已经是下午二时许了,三个人打来的电话,都想知道多一点:关于一个诗人和他的妻子在遥远的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的原来只有那么微少,只想起在很多年前你说:“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每个梦,都有一个世界。”是的,你早就想通了:语言是不够好。生命需要的是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偏执而虚妄的私我世界:一直走向终极的迷失,一直在裁判自己(生怕学会宽恕自己……),那里有累倒了的时间的马,有绝望地发芽的灵魂,有甜的太阳,有两片墓地(只有你才知道里面埋葬了些什么人……)后来,甚至放弃了一切的组织和连贯,留下来的,只有早年最惊心动魄的发现:通感;有许多灵光一闪的碎片,仿佛互不相涉的许多单行句,都是你在从梦中世界一路拾回家的。 许多问题,像雾;许多时间,像烟;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说:昨天,“子弹击中了铜盘/那个声音不见了,有烟……”;最后或者有一些碎片在港口沉没:没有时间的今天。在一片柔顺的梦想之上。光是一片溪水。它已小心行走了一千年。所有的梦,都从水里来:把反光照进内室。你们同时淹死在镜子表面(是的,是表面,不是内里)。 在小说里有这样或是真实、或是虚构的情节:一个男子爱两个女性----他的妻子和他的情人;他有个未必见容于世俗观念的梦想----活在“女儿国”。那是虚幻的空想,还是语言未必诠释得了的虚构世界? 也许真有点安那其的意味。你何尝不知道老戴像裤腿一样的帽子不一定得到世俗人的宽容看待,你何尝不知道对现实世界的异议到头来还是要跟这悖理世界的种种建制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应对或协商、坚持或退让……等等。 终于动了一念:要跟这世界彻底决绝。 现实世界里有这样或是真实、或是虚构的报道:一个善良的女子爱两个男人----她的丈夫和晚来的追慕者;她渴望弄清楚梦想和现实的界线,她为丈夫做好了重回俗世的一切准备。到了最后一刻,她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或做错了什么。 事情发生在遥远的他处,知道的实在太少太少了(而且无从判断真伪)。虚构情节的真实感情。现实世界的空幻人生。理性和感情一直都在失衡、失重的状态里,谁还有余力去变换位置,感知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一封信说: “……我想象好几个来看我的人已经被世俗主义占领了,我也面临陷落的危险,必须坚守阵地、必须,反对:做饭、请客;反对上电大、卷头发、叮叮咚咚地听音乐;必须反对:自己!” 也许不是对某一独裁政权的异议,而是对世俗主义的终极反抗。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任何革命(个体的或群体的)都不可能是绝对的真理,谁都无权使用暴力(语言的、知识的、想象力的,以至兵刃相见的)。最最危险的暴力恐怕就是以为最最接近乌托邦的暴力。很多年了我想我已原谅了你,却一直为一个回不了俗世的善良女子感到无比难过、无比遗憾。
3. 接着就下了一场雨,“滴的里滴”,“滴的里滴”,听,就想想你说:“滴/好多精细的鱼,在空中跳舞”;“鱼把树带到空中”、“看/鱼/锅里/雨”;那时你对世界有天真的想象,也许从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那时你经常到领事馆办手续、填表格,然后问身边的人:要不要写几句客套话? 那时你相信“我们创造已经成功的东西”,说:摘下已经熟了的果子;说:雨,和廊柱;比如说:转摆摇柄:滴哩,滴哩;说:天上飞绕你的燕子。 你甚至迷信可以用声音来绘画,绘画出一个又一个仿童真的世界,并且答应自己,从此住在里面;你说“鲜艳的车辆在空中变甜,一级级颂歌世界”;你说“一条明亮的大舌头/早晨的颂歌世界”。可是,甚么时候开始,你忽然又回到“恍如隔世的泪水人生”中去了呢? 明明知道晴天之后会有风雨,明明知道世界再细小也会继续分裂下去(分裂出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爱,和恨),明明知道光影浮幻却禁不住往复流连……实在没办法跟这喧哗而熙攘的世界断绝交往,最后,终于忘了该如何去反对自己----原来没有什么是单纯的,没有,连文字和图画的世界,原来也不可能不跟单纯或复杂的梦外人生互相纠缠。 有一年,你在暗室里老画石膏球和破花瓶,觉得乏味却又强迫自己,终于忍不住抛开黑窗帘,这才懂了颜色;然后,通宵读辩证法,天亮时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以为自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你才找到:有人在写,写一些诗,跟你的同样不合时宜,跟你的那样对同化的世界说不。你这才相信世界是真实的,最美的永远是明天呢。 生命老在弯弯曲曲的兜来转去----不是不明白,只是无所适从:要不只是片刻的完整,恐怕就是久长的破碎。 已经很多年了,这样的东西还可以再写多久呢?即使再写一生,恐怕也不可能向那个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真相,再走近半步了。 总是对生命有翻来覆去、如此或如彼的一些想法。 有时渐渐倾向于:生命无论如何都是庄严的,谁也无权为谁作出任何决定;至于毁灭(乃至同归于尽),毕竟是残酷而悖理的; 有时又渐渐倾斜向另一边:有一种我们无法明了(以为明了,却极可能是一知半解,并且强作解人)的爱,有一种非死无以解脱的艰难等等。 也是一个时刻幻想、时刻在白日梦中徒劳地寻索的人,有时给生活迫得疯了,就做出一些越轨的事情;累了,就狠起心来抛下俗务睡他一日一夜,醒转过来,夜里思前后,也有片刻的空茫,在真与幻之间徘徊不忍舍去;所以也切身处地的相信,一旦与俗世隔绝,就更加分不清楚孰为虚构、孰为真实了。 第一个谜是自己。那是说,并不是不对自己负责,只是这世界不容许稍稍叛离世情世道的异见异议,有时思疑自己给同化了,已然叛离自己了…… 然后又想到:会不会是自己宠坏了自己(并且自我颂歌: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同时又被一些自以为开明、却夸大了某些幻象的人宠坏了? 毕竟是在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两套体制。两种价值观。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教我如何相信,年轻诗人卧轨自尽,或是由于艺术而陷入精神分裂状态,或是为一些“业余的兴趣”而献出一生?教我如何相信那是使命感、忧患意识和奉献精神? 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尽得天下之道而无道,尽得天下之法而无法,请你相信,最终的恐怕还不是诗,而是第一个谜,是自己的生命。
《书城》2003年12期 P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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