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中国没有上帝，没有心灵直接面对上天的传统。它千年的传统是将自己处在一个优雅的状态，看万物，包括他自身的生生灭灭。即所谓的如是观。
　　它站在“无”的角度，观世观人观物，那么就没有了世间利害杂念的干扰，也就看得清晰了，完整了。
　　这是东方特有的齐物的、直觉的观照，并无内外之别－－心象即物象；同时物象即心象。
　　要是没有这个根底，那就乱了，外国的没学到，中国的也丢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是对整个人生的一个直感；中国人应该看到自己的长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和毛泽东的裂变，和中国精神的明亮与衰微，都是一气贯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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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和信仰也是一体的，真正有信仰感的时候，它就有精神，同时真正被精神照耀的时候，那是一点儿也不茫然。所以精神和信仰几乎是同时的。
　　现在是没有了信仰，也没了精神，没了就没了；这老说要建立信仰，它信仰就不是这么来的，精神你要说从古诗继承，那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包括那诗的韵味呵，它那个雅，那个气韵，那都是同那整个精神、整个的时代气象在一起的，不可能割裂出来，然后让你来“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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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讲过一段唐诗。中国人相当彻底，彻底的可怕在于，它很容易进入空空之境，而忘记了生生之境。而唐诗的可贵就在这个充满生机的空空之境－－生生之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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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总有各种念头，想使用一个东西达到一个目的；如果将这个去掉，人就会变得干净，自然的气息就会通过你幻化为语言、变成为艺术。
　　西方的观念里，做人，做什么样的人一直是最重要的；而中国自庄子开始，这个观念就打破了，“人”不能限定我们，人也并不重要，我们的自由决不止于做一个什么人，而是做万物中任意的一个东西，做鱼做鸟，做石头做风。
　　西方为了守住“人”，说“上帝把一切交给了人”。中国没有这个想法，中国比较实在，它承认人就是个蚂蚁，那么到这个地步，人的观念其实就解除了，一片干净；意外的是，一片干净的时候，一个灵性会到来，使生如蚁的人感到天空、季节的光耀，像神一样地美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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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哲学表达，往往是点到即止。有感悟的人，一点即知；你要是没有的话，它也不跟你啰嗦。因为中国哲学是纯粹的，它只是一个对现实、对宇宙万物的领悟；完全没有去说服什么、争取什么的目的。所以没有目的，是由于它所领悟的事物本身就没有目的。既然没有目的，那它也就自生自灭，不会为了让你“懂”而说什么了。
　　西方的哲学尤其是宗教，一般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毋庸我说。那么上天堂或是在人间建立个什么，它都是召集越多人越好的，就不要说那些干脆就是以争取多的募捐和信徒为目标的了。于是他们就要阐述，要辩论，要传教，要出一大本一大本的书。而且注定了的，它就有可能是不诚实的，甚至同政治界限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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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要的是孙中山是有信仰的。孙中山在回国当总统的前几天还在洗盘子呢。不幸的是他的这种信仰，基督教的信仰，中国人不认，所以中国就让袁世凯上台了。这样的例子挺多，像陈独秀是受了西方影响的，他便不能成功，王明苏联教导出来的，也不能成功。只有最不沾外国的毛泽东能成功。
　　毛泽东是纯粹中国土地上长起来的中国人，而且不管怎么样，他到死也一直穿着中国布鞋；中国人可是认这个的。中国人对道理持怀疑态度－－道理谁不会说？
　　在中国你要是没有一点儿人格的力量，你不要想人服你。刘备为什么能控制关公、张飞？那是由于他的人格魅力。尼克松说过毛泽东所以控制和发展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组织能力、洞察力，以及什么决策力，而主要在于他的人格魅力。实际上他把周恩来魅住了，周恩来于是做一切事情；就是这样，青梅煮酒论英雄嘛。
　　现在有很强的人权、人道的想法，但是在中国这个东西是很难认真的。
　　我本人不喜欢伟大的东西，我喜欢小国寡民，逍遥自在，养鸡种地。目前对中国的解释，往往用的是西方的眼光，依据的是西方的标准，这个做博士论文可以，你自顾自地论个头头是道，就是博士；但是去和实际碰，就吻合不了。
　　实际上现在中国又开始回归，在吃喝玩乐之中逐步地放弃妄想；像王朔的小说、崔健的歌，它本身就是极其排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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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日本是个例子。日本战败了，但是他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并没有中断，所以它能够用这个东西平衡住，或者叫控制住进入的西方文化。中国目前这两个东西都没有了，传统几乎是失败了，可传统留下的坏习惯并没有消失。《红楼梦》里袭人说贾宝玉：你这个人丢了玉以后灵气就没有了，但是你的坏脾气可没有丢掉。
　　中国现在学会了“个人主义”，然后个人主义好像就是个人享乐，以为这就是学到了西方；而对西方人的自我负责态度却没有兴趣。北京话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十分实利的机会主义的。
　　中国哲学从来是随机应变的，禅宗也是高级的是一种美，低级的就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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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说如果他不当皇帝，那就太多的人要争当皇帝了。这是中国人的一个心态：如果我没机会当皇帝，我一定努力当上等人；有机会当皇帝，那一定当。所以在中国你看，要是没有一个大的独裁政权，就会有许多小的独裁政权。你就看在海外起来的民主组织，他一个个地只要能独裁他就独裁。
　　民国初年，中国也开始过议会制，可是据说每个议员都被收买了。鲁迅当时还说，人民骂议员是没道理的，因为人民自己和他们一样是可以被收买的。这不是制度问题，制度规定不可以被收买，没用，所以是人的问题，就是鲁迅说的国民性的问题。鲁迅想过了，但是也没办法，中国人太彻底了。
　　西方人讲的是人的精神和社会现实的冲突；中国人讲的就是：人就是泥土，要不然就是天空；不是如天观世，就是随波逐流。西方哲学中的进化论这一支中国人好领会，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间正道是沧桑。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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