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卷二 思忆朦胧》 |
人性与未知
…… …… 民主首先不是逻辑推理推出来的,也不是一个制度规定出来的,它首先在于你每一个倡导的人,你自己是不是真心地相信和向往,是不是喜欢做一个普通的独立的人,不仰仗人,也不欺压人,自我负责,永远不想凌驾于人上;如果不是这样,一旦有了权利,就抓着不放,就要对人炫耀;那么以最精美的理论设计出最完善的民主制度也还是没用。这个,海外民运就是一个很好的测试场,理论也有了,制度也有了,可是为什么倡导民主的人在一起都还是不能民主呢?于是分裂,于是另立,不是因为主义不同,主义说起来都一样。结果另立的也不能民主。 像毛泽东,他永远不是一个时髦的人,这也是事实。他就爱穿他的布鞋,穿一身无所谓合不合体的衣服,吃个辣椒、红烧肉什么的,医生不让他吃肥肉他还说怪话;他并不想吃山珍海味,像过去的皇帝一样讲排场。二十年大庆之后差不多国庆就都不过了,检阅都没了,礼花也不放了,那会儿树他的像越树越多,越树越大,全不锈钢的、全铜的都铸出来了,忽然就都停下了,像章、语录什么的越做越翻新,忽然就都停下了,那时候他正是取得了“全面胜利”的文革鼎盛时期呢,也是他身体很好的时候。他的住房外国人去了说就跟个普通中国中级官员的水平差不多,他反正没给后代或家里什么人留下个房产呵、金银财宝呵的。赫鲁晓夫欢迎他的时候他问能不能没有这么多人呵?赫鲁晓夫说不行,因为你是个国家领袖。他说呵,也许到共产主义就没这些麻烦了。在这点上他还是保留了他普通人的本色的,尽管他做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周恩来就更不用说了。 你看呵,这知识分子要说不一样的话,就是更虚伪一点儿,如果他们不是被一个流行的思想罩着的话,面前一朵花一把刀,依着本性,他们各自的表现会是很不一样的,绝不都是扔了刀,再给花浇点水,然后闻一闻。成了知识分子,就都说同一个价值观,就像拿同样尺度的尺子量鞋一样,反正穿这个尺寸的鞋就对,要不就错,至于每个脚的大小倒不重要了。 人老爱提这样的问题,如果这件事不发生历史会怎样?如果康有为他们成功了会怎样?如果毛泽东没生下来会怎样?但是历史只有一次,就像上帝只有一个一样。 面临永生和死亡,几乎都是同时的。如果真有爱情的话,最美的跟最折磨你的都是同时的。 其实我们只能看见精神走过时留下的脚印,我们是不可能沿着这个脚印找到创造了过去的精神的。精神是无处可寻的。它在突然间到来,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显现;没有目的,又回归冥冥,给我们留下了被误以为能抓住它身影的形式。 (全文7,440字) 1992年4月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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