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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初
——东西方之间
…… ……
这呀,文革抄家的时候有本书没被抄走,里面讲的尽是些小虫子的故事,讲小虫子经历着的奇特命运,我读着就觉到了和这些个命运的一种相通。
其中一个写蜣螂的故事是这样开头的,说在七八千年前,古埃及的农民在灌溉洋葱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种甲虫,他们觉得这小小的甲虫在解释天体的运行,于是叫它们神圣的甲虫。埃及语里的蜣螂直译就是神圣的甲虫。好多埃及的图案上都画着这种甲虫,推着一个暗乎乎的球。那本书我读了最少也得十几遍。
那本书让我进入了一个大的梦想,十二岁我到山东去的时候欢欣鼓舞,以为要过法布尔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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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十七岁的时候。一回来就傻了,我忘了怎么跟人说话了,一碰上人,浑身出汗就是说不出话来,着急。后来使劲想,最后见人时我说:“你好。”把人家吓着了。让人笑话了半天。我可以得(děi)着个题目,和人做专业式的长篇大论,这个可以;可是不会说平常话,开不了口。见面问声:“回来啦?”这个更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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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方呵,有一阵撞在我身上造成了很大的矛盾。比如我喜欢安徒生,可这当然要被中国的顺天知命笑话。……
……其实我这个人呢,我想我的本质是个理想主义者,现实好像永远在伤害我的那一片世界。那一片世界不是说什么这个那个制度的,不具体讨论这些。那一片世界一定是干净的,干净就是纯净,纯粹;哪怕里边有无赖,只要你无赖到了纯粹,也是一种干净。
我喜欢这样的东西,喜欢清洁、面目一新,既是永恒的,又是不可思议的。读《春江花月夜》《红楼梦》,那是我与之和谐的;安徒生,是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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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很难说。我这个人,说老实话,有点儿偏执,时常就跑到毁灭的边缘去了;我的感情这么极端,我拿起笔来画画儿就是一种疏解方式,但是我又得小心不能画进去,画进去了就要一直画,那纸钱笔钱就受不了。
…… ……
东方的天道无情,我本性是挺吃不消的;可是我也崇敬它的无私和彻底。
……我遇到法布尔的书,或者我碰到了别的启发,它有一个冥间的安排。
我回城以后那会儿画画儿,当时没看见现代艺术这么丰富的表现方式,我就是依着苏联的教学法画素描,直画到丧失了所有的绘画感觉。如果当时有印象派的东西出来,我也许就画下去了。素描表达不出我,我就跑到别的形式里去了,我读马列,干活儿,玩儿命干。那会儿十七岁,有一个东西要表达,强得不得了,画画儿的形式装不进去,就入了别的形式。……
……有一个价值观在。我一则比较自我,二则比较怎么说呢?弄不清那个价值是怎么回事。从东方到西方,价值观那就是个满拧①--东方的那个知天命后达到的那个和谐,以及由于对自性的领悟而达到的那种光辉境地,和西方的这种以人自身为中心,直到对自我对人权的强调--这之间是满拧。
在这二者之间,我缺乏足够的智慧,也可以说是由于兴趣吧,最主要的还是兴趣的缘故,我没法在这中间做一个选择。你在两个你都珍爱可是相互冲突、非此即彼的事物中怎么选择?有一阵我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想得很痛苦。……
为求结果而思想,这种行为本就是西方式的;……
在东方的哲学中,你感到了“自身”之后呢,便没有个人了,也没有你,也没有他了;那么西方的个人感觉就很强,越感到“自身”个人感觉就越强,由此产生强烈的热爱的感情,热爱强烈了当然就有痛恨了,也就有冲突了。
而你要真到了东方的那个感觉里呢,一切都是若有若无,包括你的自身和外界,皆如光如影。那么它不光同外部不冲突,自身内部也没有冲突,就好像红光和黄光碰在一起不冲突一样。它们可以交错而过,也可以重合并行而扩展成中间色,同时各自的本色还在,稍一分便又显示出来。
那么西方的方式之下当然就完全地不一样了,它就得要求法则,像车辆到了十字路口,谁走谁停得有法则;而如果过往的只是闪烁的光的话,那就不需要法则了。
…… ……
精神与生命万物同在,在没有社会文化观念、功利得失杂念侵扰的情形下,生命与精神是同一的,每一生命力的强弱便是精神强弱的体现。独独于人,精神是会分离出来的,而且有来有去,但也就在这时,精神显示出了独立性,它并不招之可来,挥之可去,它的来去非人力可及,无论是毛泽东,还是蒙古帝国,还是孔子,那一出现都是不能预测的。
精神会注入每个个体,强大的话还会由这一个体传导出去,这就是某一刻一个人的振臂一呼,一批人会不畏生死,而另个人一呼,却无声无息的道理。……
…… ……
人们在这个闪耀离去之后,继续做的事就是抓住精神闪耀时创造的形式,通过思辨也罢,直觉也罢,训练也罢,来试图把握它。但是这是精神的形式,没有精神的时候,怎么驾驭得了呢?……精神,正应了佛教那句话,无所驻处是真心。惠特曼也不由自主地说过,在所有安排好的地方我都不能停留。这也是艺术即创造的道理所在。
只有前所未有的,才是久已存在的。这个“久已存在”可以是这个来自冥冥的精神,它永远以“前所未有”的形式显现。那么当我们想了解艺术、学习艺术的时候,我们是以文化史或者别人的作品为依凭呢,还是以我们的前所未有的却是久已存在的内心为依凭。……
……对于我,艺术和精神同义。精神的形式即艺术,艺术即精神的形式。也就是说,是不是艺术的,就在它是不是精神的。
当然他们可以空洞地玩儿结构,摆弄形式,这跟闲来搓个麻将,吐几个烟圈大概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叫这个是创造的话,那么很快电脑就会比你做得快得多,花样多得多。
我做的,是不是艺术,并不要紧,我是因为精神的推动才做了它。所以如果将艺术和精神分开的话,那我和艺术也就分开了;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称作在干艺术的。
这是我对艺术的理解。你可以说它很落伍,或者是错误的。
(全文8,960字) 1992年5月 柏林
①“满拧”:北京方言。意为:整个拧着的,完全相抗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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