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卷二思忆朦胧》

　　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万物起源，一切生命和精神都来自那里，也要回归那里。

　　（A：你们回去中国吗？）

　　我很奇怪，在岛上做梦梦见的全是中国，北京。醒来了当然就在岛上。我就老有个颠倒的感觉－－在梦里的才确实是我的生活，而醒时在岛上的一切反倒虚幻不真实，像在梦里。所以我白天老是一愣，要判断一下是不是在做梦。而进到梦里却是透骨的真实，很强烈的一种感觉，从不怀疑那可能是梦。

　　（A：你做梦，早上写下来吗？）

　　对。你看我这样的诗，就是写梦里的北京的，都是写在岛上的，有的是半夜摸黑写到纸上的，有的，是醒来记录下的。我在柏林想把它们做完。总题目就叫“城”。北京城的城，也是我的名字－－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和北京城缠绕在一起。

　　（A：幽灵是什么？）

　　嗯，幽灵就是已经死了的人的知觉。这时他可以看见那些已经消逝了的东西，比如像已经拆掉了的城墙呵，对于他并没有消失。

　　……　……

　　（A：对。你这个音乐的，在诗里边，是不是越来越重要？）

　　哎。因为汉字每个字都有自己单独的声音的，这个就像音符一样。但是又有很多的同音字。那么有时候对到来的声音我就不能一下知道它是哪个字。这时候我甚至会翻一下字典。非常有意思，就是说声音总能在汉字中间找到它的形体。有一回我听到一个声音，它说：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⑧“兰若”这个声音就很奇怪，后来我查，我一看字的样子就断定是那个声音的，更让我惊奇的是它的含义，它是一种花儿，而且还是寺庙。这可真是人间的天外之音。

　　（A：但是，我不知道我感觉得对不对，你的声音好像也有语法？有一种节奏的语法？）

　　对，但是不是我的，是文字自身的。这种法则是很强烈的，你人为地破它，文字就不安定。这比人为的语法还要强大。所以我不将我以为的规则加与它。
　　我不是自己想出一个节奏，然后将字列进去；我让它们自己流动。它们自有规则。这个很有意思。

　　……　……

　　人好像有这样几个阶段。一个阶段你很痛苦，精神同现实矛盾。第二个阶段就是你死了，精神死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空”。然后到后来又一个阶段，一切都有了，重新有了，万事万物皆是花朵。
　　……
　　你看中国历史也像是这样的。屈原，他跟现实也是这样一个冲突关系。到了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就跟死了一样，只剩了活和死，那就像死了一样。然后到了陶渊明，这时候中国有了印度的佛教，情形发生了个大的变化，一切都开始有了光明，就是陶渊明说的：此中有真意－－忽然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人世上，看到了蕴涵其间的美妙。……

　　……　……

　　……忽然有人跟我们说，我们在集上，人家说苏联怎么了，没有了，我就吃了一惊。是，世界变化很大。
　　……　……
　　真像是听一个故事，很遥远，不真实。
　　……我们到柏林去，可以看见哪儿都卖列宁的书，苏联的钱，军徽，奖章，照片，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多得很。你就真觉得这近一百年，就是从这个世纪初长起来的一个苏联，倒下来就没有了－－历史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　……
　　就是这样，经过的事，也是没有的事。
　　中国说往事如烟，人生如梦；这个话说得很厉害。

　　……　……

　　……因此任何预言都不能说是真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就不能说是真理。说真理是没有的，就是从这个角度说的。
　　这样说对我来说，你知道是很乏味的，因为好像我在说别人在说的话。在精神到来的时候，精神带给你的就是真理，而且是完全的真理，清楚无二，但是是对应着你的精神的真理，精神告诉我“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那就再真理不过了，可是我肯定不会到现实的层次去验证它，这有一个“门开着”“在轻轻摇晃”？那共产主义是精神带给马克思的，那对应他的精神那就是真理，但是对应现实就未必是。你要没有同样的精神感应，那对你也不是。
　　这说的是“道生一”之后的层次上的真理。但是那个最根本的“只是这样”呢，不论我们是否感应到，是它诞生一切，同时收回一切，我们这所有的“层次”、所有层次中的“只是这样”呢，都不过是它幻化出的某一诞生与收回过程中的一闪即逝的象。如果你对中国哲学有了解的话，你就会知道这说的就是“道生一”而“生万物”的“道”了。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冥冥”。那么这个“只是这样”如果说是真理的话，那就是绝对的了。就是说叫做“有真理”了。
　　过去我们说绝对真理，相对真理，其实应该这么解。
　　但是你问的真理是我们这个人世层次中的真理是吧？

　　……　……

　　我不懂什么是世界文学，我只知道诗是每个人自己写出来的，就如同每朵花是自己开出来的，它不需要依循什么标准。也许会写得好或不好，但那是后来的事情，写的时候，是从心里来的。
　　……　……
　　一般的人喜欢本末倒置，他们想了解诗不是去读诗，而是首先去注意文学史、注意世界对于艺术的论述，或者想写诗也是这样，不是首先因为一个感受，而是因为文坛因为荣耀，但是这都是诗以后的事，诗以外的事，和诗没有关系。
　　……　……

⑧作者梦中听到四句，写为：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它们迫你走纯洁之路/所以诗是纯洁的
　－－遂形成诗《木偶》，时间是1989年4月。